第75章 微光
公仪陵走得很快,在他怀里的钟莘栎半阖眸子,分神细听耳边的风声。
待到身边传来喧嚣的人声,她才费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被公仪陵抱到了一个宽敞的屋子里,而后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床上。
两个男子领着一位稳婆、一位大夫匆匆推门而入,稳婆从一开始进府便奇怪,这府上竟是男子做主吗?
看明白这两人并不是公仪陵的手下,钟莘栎一把拉住公仪陵的袖子,艰难地凑到他的耳边,压低声音道:“你若……滥杀无辜,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若是公仪陵有意在城中隐匿,那这两位瞧过府里全貌的无辜之人,怕是要被灭口。
公仪陵沉痛地轻轻扣上她的手臂,说道:“你若平安,我自不会动她们,所以钟莘栎,你给我好好活着。”
她闻言卸力松开了手,稳婆与大夫也凑了上来,将原本在她身边的公仪陵隔开,公仪陵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我就在一边守着你。”
钟莘栎疼得浑身颤抖,她语气里带着恨,说道:“滚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他要是留在这里,她还怎么塞铜板?
公仪陵眸光碎裂,欲言又止,在一边为钟莘栎扎针封住大出血的大夫急促开口道:“郎君还是快些离去罢,娘子如今动了胎气,早产十分凶险,你留在这里她情绪太过激动,怕是要出事!”
听到这话,公仪陵没有半分犹豫,他慌张退了几步,说道:“好,我走,你不要动气,我马上离开这里。”
说完,在手下犹豫的目光中,公仪陵挥手撤走他们,自己也退出了屋子,只留了几个目盲的南炎侍女为稳婆打下手。大夫与稳婆忙着,而这几个侍女又经过有素训练,行为完全像是常人,大夫她们并没有发现侍女有异。
看完全场闹剧的稳婆心疼地看向钟莘栎。
这府上当家作主的是男子,看来这姑娘是入赘进来的,活得也忒窝囊,快到产期了还要被夫郎气得早产,太命苦了。
她就算再穷也不能让女儿入赘进大户人家去!
想起自己的女儿,稳婆看着钟莘栎的目光愈发同情起来,她安抚道:“小娘子,没事,别怕。周圣手是咱县上有名的大夫,我也接了不少胎,我们在,定然让你和孩子安然无恙。”
因为疼痛与对孩子的歉疚,钟莘栎的眼泪从一开始就没止住,她艰难地眨掉眼眶里的泪,辨认着稳婆身上钱袋子的位置。
确定好目标,钟莘栎哭得更凶了,她向稳婆伸出手,说道:“大娘,我好怕……”
稳婆一瞧,立马上前为她擦眼泪,趁稳婆与大夫不注意,钟莘栎悄悄地将铜板塞到了那个钱袋子里。
做完这一切,她暗自松了口气。与此同时,大夫也收了针,沉声同稳婆说道:“钱大娘,孩子要出来了。”
稳婆很少为早产的女子接过生,这一次,说不凶险是假的,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准备迎接这个新生小生命。
而钟莘栎这边,疼得失力,却又不得不忍住,拼命地随着稳婆的动作分娩。
她不敢呼痛,她怕公仪陵听到了发疯,责怪稳婆与大夫,将她们杀掉。
稳婆见她忍痛忍得辛苦,心像被人揉烂了似的,说道:“小娘子,痛就喊出来呀!”
“不能……不能让他听到。”钟莘栎喃喃道。
稳婆一听这话就来气,这是什么人家?当家的看着挺和善一男子,家里也挺有钱,怎对自己妻子这般苛刻?这可怜的小娘子,竟是连痛都不敢喊出声!
这么想着,手上的动作又放缓,极力减少钟莘栎的苦痛。
公仪陵在门外等得心焦,身上殷红的血令人触目惊心,他整个人陷入了自责与悔痛中,连青梨走到了自己的身边都没有发现。
青梨压低声音道:“怎么回事?为什么王女突然早产?你们到底说了什么?”
公仪陵无措地抬起泪眼,他哽咽说道:“是我……是我手上没轻重,伤了她。”
听他这么说,青梨头都要大了,他困惑不解地问道:“方才我不是同你说清了误会么?你伤她做什么!”
公仪陵六神无主地说道:“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受伤了,她……她全身都是血。”
“你怎么不进去陪着她?”一向好脾气的青梨也生了气,语气罕见地上了火。
“她不愿见我……”公仪陵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他说道,“师兄,是不是从一开始,我就错了?我不该强行把她拘在身边,也不该强求她爱我……她若是好好的,爱不爱我又有什么关系?”
“可你也清楚,你若不动手,师父也不会放过她。她在你身边,师父还以为你要折磨她而不过问,若是在楚王府,有谁能护着她?”
公仪陵鼻子发酸,并不答话,他后背紧紧贴着门,听她微弱的忍痛声,反复念叨:“是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一开始接近她的,是我误了她。”
青梨还是很生气,但压下火,说道:“待她平安,不要再折磨她了。”
日渐西沉,公仪陵在屋外等得愈发心焦,他沉默地看着四野渐入墨色,心底的不安愈发浓烈。
一切戛然而止在屋中传来婴孩啼哭声时。
稳婆抱着孩子欣喜推开门,高声道:“恭喜郎君,是个千金!”
公仪陵看向襁褓里哭得像小猫一样的孩子,脑子一瞬间放空,待他回过神来,已径直绕开稳婆,冲进屋里。
大夫迎面遇上他,说道:“恭喜郎君,母女平安。”
公仪陵看着床上微阖双目的人儿,不由得放慢脚步,坐到她的身侧,执起她的手。
钟莘栎睁开了眼睛,手上用了力,她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答应过我,放她们平安离开。”
“是个女儿,阿栎。”公仪陵像是没听到似的,一门心思分享他的喜悦,他摩挲着她的手,重复道,“我们有女儿了,阿栎。”
“我说,放她们平安离开。”
公仪陵动作顿了顿,好似有些失望她总牵挂着别人,却还温声道:“好,我答应你。”
钟莘栎得到他的保证后,手上没了力气,任由他摩挲着,整个人似是累极倦极,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青梨已经离开了,手下一人得他命令送大夫与稳婆出府,一人抱着小女婴,走进屋交给了公仪陵。
因为是早产,孩子先天不足,整个人很弱,连哭声都很弱,方才哭够了便睡,此时正在公仪陵怀里睡得香甜。
“阿栎,你若是没睡着,便看看我们的女儿吧……她眼睛没睁开,有些看不出来随谁,但鼻子嘴巴都随你,就好像一个小小的你。”
钟莘栎闭着眼没答话,狠下心不去看那个与她骨血相连数月的小生命。
她怕她看到孩子,便舍不得离开了。
见她不肯睁开眼睛,公仪陵又说道:“我在屋外的时候,一直想孩子应当取个什么名字好,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你起的‘无忧’最为好听,她便叫钟无忧了,好不好?”
钟莘栎没说话,公仪陵却犟了起来,固执地问她:“好不好?”
“随你,”似是觉得他太吵,钟莘栎开口答道,又说,“我很累,很想睡一觉,还是说……你想要同我一直说一直说,直到累死我?”
被她这么一激,公仪陵抿了抿唇,良久才从她身侧起身,说道:“你好生歇息,明日我再来看你。”
钟莘栎本以为公仪陵会直接离开,却不防他站起身后,将孩子放到了她的身边,说道:“孩子醒来会饿,我还未找好乳母,好好照顾她。”说完,转身离开。
钟莘栎快被气笑了,小婴儿有多折腾人,她在现代没少听说,公仪陵把孩子和她这个病号放一间屋里,怕是不想让她睡了。
虽然这么想着,但在公仪陵合门离开后,她又忍不住地睁开眼,去看那个命途多舛的小可怜。
明明刚怀孕的时候,这个孩子的母亲与父亲,都对她的降生带着满满的爱与期待。
可如今,她却成了母亲逃离父亲的工具,出生得这样不合时宜。
钟莘栎本想浅浅地看一眼,却不曾想,她越看越入迷,越看越不舍,眷恋的目光描摹着公仪陵口中极像她的面容,一刻也不愿撤开眼。
出乎她意料,孩子很乖,在她怀里沉沉地睡着,不哭不闹,乖得让人心疼。
说回公仪陵,毕竟是第一次做父亲,没经验,也不曾听过婴孩半夜闹人的事,天真地以为把孩子放到钟莘栎身边,能让钟莘栎软下心,多爱爱孩子。
青梨听说他这个做法,捶他的心思快要压抑不住,忍着气,说道:“婴孩最爱半夜啼哭,你将孩子留在她的身边,是不想让她睡了吗?”
听到青梨的话,公仪陵慌张了起来,他又一次失态地冲向钟莘栎在的地方,脚步却在临近屋门时慢了下来。
侧耳细听,他听到一大一小绵长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夜里围住了他的心。
他眼眶有些发热,极轻地推开屋门,小心合上,蹑手蹑脚地走到钟莘栎身边,看着她抱着女儿恬静地睡着。
如果时间能停在这一刻,该有多好?没有那些隐瞒算计,也没有血海仇恨,他们就只像平凡的一家三口,幸福地过完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