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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陆载除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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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日,蜀山方相寺迎来了两个人。

    一个是祸水轩倌人,翎君;一个是易家家主,易九馗。

    翎君来得早些。当阳光清朗起来,她便来到了山门前。

    秋天的时节,夜里的日子比白日长。日头也像是长了秋膘,懒洋洋地攀上虚高的天庭。蛐蛐的声音不时响起,不时沉静,像极了时而轻微时而沉重的呼噜。阵阵秋风飘来,夹裹着一丝丝充满凉意的人情味,让人分不清其轻重徐疾,只觉得脸上一阵瑟瑟的茫然。

    通报的小巫跑了回来,带着翎君来到了巫庭边上的杏林阁。

    杏林阁是一个宽敞的宅院,不少小巫进进出出,然皆是平息静气,安静如默。过了垂花门,便看到方相寺的大人们都聚集在院子里,包括寺主窭子老、执事易难、山司朔风、医司施峿、相司衡机、卜司古摩,以及那晚来救人的陆载大人和巫女大人,连南宫羽大人都在此。还有一位没有穿巫袍,而是一身劲装,看起来英飒的女子。

    一看这满寺的大人聚集在此,神色凝重,好像在商量着什么,翎君顿觉此番来访有些唐突。

    南宫羽先迎了上来,亲切地招呼道,“翎君姑娘,您来了。”

    翎君赶忙盈盈一拜,“夫人,翎君是过来看望一下易三公子。若是不便,翎君改日再来。”

    “没有什么不便的。”南宫羽拉着翎君来到众巫面前,“各位大人,这是斐斐的相好,祸水轩的翎君姑娘。”

    “呵呵,倌人?”凤夷君上下打量着翎君,“哦,那天晚上见过了。”

    易难赶忙向翎君行礼,“翎君姑娘,那天晚上愚弟给您添麻烦了,事后肯定劳您费心不少。”

    “不,处理那些事都是我应该做的。而且,我相信易三公子是被人下了咒,绝没有伤人性命之意。”

    此言一出,众巫都觉诧异。

    这小小倌人,也知道“咒”是怎么一回事?

    陆载更是觉得惊奇,忙问道,“翎君姑娘也知道咒吗?”

    “啊,我是,”翎君一时说漏了嘴,忙辩解道,“我是那天听到大人您说的。”

    “哦,原来如此。姑娘留心了。”陆载突发奇想,“既然姑娘是易三公子的相好,不如随小巫来,看看能否唤醒易三公子?”

    翎君很想澄清自己并不是易斐斐的相好,柳梦梁才是。但她看着大家看自己的眼神,一切的意义都湮没在“倌人”二字下,浮于面上的都只是客套话。

    然而翎君忽略了,这多位大人当中,有两位精通相术的人。

    “衡机,”待翎君进去房间后,窭子老问道,“这女子如何?”

    “回大人。小巫看这蜀山真是钟灵毓秀之地,来者非龙即凤。”

    此时的易斐斐,正躺在床上,沉沉睡着。

    翎君看着易斐斐的睡容,其一脸平静,仿佛已经悄然遁世。

    “陆大人,易三公子怎么了?”

    “呵呵,你怎么知道我姓陆?”

    “我······”

    “不必介意,我也只是问一下。”陆载道,“自从为易三公子除咒之后,他便一直昏睡不醒。如此不吃不喝已有数天。”

    “这么久了?”翎君惊道,“那他会不会一直醒不过来?”

    “不知道,我在他梦里还是什么都看不到。”陆载苦笑道。

    “那,这除咒是成功还是不成功?”翎君想起了祸娘的嘱咐。

    “一切等他醒过来才知道。有些除咒,只能让人恢复如常,并不能完全祛除人的执念和心魔。”

    陆载说这句话时,不由自主地捋了捋眉毛。

    他自己不禁想道,那除咒,意义何在吗?

    翎君也不由得细细品味这句话。

    “总而言之,现在务必让易三公子醒过来。姑娘既然是公子的相好,不妨跟他说说话。”

    “其实,其实我并不是易三公子的相好。”翎君不好意思道。

    “你来了,便是了。”陆载笑道,“听说易三公子留恋花间,然而这么多天过去了,来探望他的便只有姑娘一人,不是吗?”

    陆载的声音像是震荡不已的鼓点,厚重而悠长,连绵不绝流尽千里,深邃而令人踏实。这似乎让翎君一下子相信了某种信念,心里充满了力量。

    “好,我试试看。”

    “好,那我先出去了。”

    陆载离开后,翎君注视着易斐斐,不知从何说起。

    本来他们俩便甚少交往。从认识到现在,交谈过的话屈指可数。

    只是她在默默地关注他。他来了,她送他进柳梦梁的房间;他走了,她招呼他离开;他醉了,她便雇车送他出城。

    唯独一次他主动找她说话,便是易难从峤山帮救他回来后,他来找她答谢。

    “听我嫂子说,是翎君姐你及时报讯,救了我。”他说道。

    “不是,是易大人救了你。”

    “哼,他算什么救了我!就是你救了我!”

    说完,他忿忿地离开了。

    看着他那落寞而孤独的背影,翎君往往心生不忍。在蜀山这些年头,他总是一人而来,一人而去。出入花丛宴席,他竟没有什么朋友,哪怕连酒肉朋友都没有。达官贵人想结交他,他统统都是嗤之以鼻;别人说他眼高于顶,他又渴望与商牧之、公羊师道同为一谈。然而有时候,他酩酊大醉说的话,比清醒时更容易发人深省:他易斐斐是在附庸风雅,可他只能附庸风雅。

    想想也觉可笑。翎君自己与他的相处,竟大多是与酒后的他。

    她总觉得他们两个很相似,都是极不幸的,都是生无可凭依。

    不,他或许更不幸。最起码她还有祸水轩,还有祸娘。

    正胡思乱想着这些事情,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翎君忙出去瞧了瞧,发现大人们全都不在了。

    她忙问一个小巫,“这位大人,寺主大人他们都去哪了?”

    “哦,大人们都去山门了。好像来了一位大人物,寺主大人亲自去迎接呢。姑娘你有什么事吗?”

    “哦,这位大人,我能否讨一盆水和一条布巾,我想为易三公子擦擦身子。”

    “好的。您等一下,我给您拿来。”

    “啊还有,”翎君沉吟了一下,“有劳大人再给我泡一碗蜂蜜水吧。”

    来的这位大人物,正是易九馗。

    他身形并不什么高大,然看起来高瘦高瘦的,花白的长发直直地落下来,走起路来也是挺直了腰板,于是乎便像一株高耸的云杉。他两颊颧骨高耸,且皱纹如下展的树枝;两眼侧也有鱼尾一般的皱纹,映衬出他那细长至锐利的眼睛;且他那小小的眼珠子总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某处,予人讳莫如深的感觉。

    最引起相师们留意的,便是两眉之间悬针纹,非常笔直明显,好像他无时无刻都在皱眉头似的。

    易九馗不是一个人来。跟在他身后的,约有二十多位巫覡,山医相卜皆有。

    易九馗为何而来,一目了然。

    他一一向来迎接的各巫行礼。待行礼至南宫羽时,他微微一笑,笑起来还是那么庄严肃穆,道了一句,“贤媳,辛苦你了。”

    “老爷好,身体可健朗?”

    “一切都好。”

    待行礼至易难时,他收起笑容,目光也瞬即变冷淡。

    “盈儿。”

    “父亲大人。”

    待行礼至窭子老时,他重泛笑容,且显得更为真挚。

    “窭子丐,您老了。”

    “九馗兄,您也老了。”

    说罢,两人都大笑起来。

    “走吧,我们上山去。”

    “啸天,真的封印到斐儿身上了?”

    “不错。”

    “好,很好!”易九馗相当满意地点了点头,“我当年就说,我的龟筮说我们易家一定能得到啸天!你看,所言不虚吧!”

    “呵呵,此番更印证了九馗兄的卜术非同凡响啊!”

    那易九馗一谈起啸天,便顿时意气风发,脚步都快了起来。

    身后的易难冷冷一笑。当易斐斐七夕出事时,他便飞信至江夏,结果无人回应;当发现易斐斐获得神兽之力时,前天才飞信过去,今天就赶来了。

    易难心知肚明,从易斐斐宣布不会成为巫覡那一刻起,易盈盈、易粲粲、易斐斐三个名字早已从易九馗生命中抹去。既然三个儿子都难堪大用,那就当他们从来不存在吧。

    于是,年逾花甲的父亲第三次娶妻生子。只要那些同父异母的弟弟一长大,易难马上就会被剥夺少主之名。不错,对于父亲而言,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但啸天的重新出现,改变了许多事情,唤起了许多回忆。

    易难甚至在后悔,是不是不应该写信告诉易九馗?

    和窭子老交谈完后,易九馗将注意力集中在陆载身上。

    “听说陆大人是一名除咒师?”

    “正是。”陆载道。

    “除咒师,很久都没听过这名号了。”易九馗说话时完全不看陆载,“可听说你还是一名野巫?”

    “野巫”二字被有点开玩笑的语气念出来,比其他人任何时候说出来都尤为刺耳。

    “小巫确实没在正名石前正名。”

    “明白。那斐儿现在身上的咒,除掉了没有?”

    “易三公子现在已经昏迷了,要等他醒过来才知道。”

    “呵呵,对一个清醒的人除咒,结果却变昏迷了。陆大人使的是什么除咒术,老巫也想见识见识。”

    听到这话满是刺头的话,陆载苦苦笑了笑。

    一旁的易难听不下去了,忙道,“父亲大人,陆大人是我找来为斐弟除咒的。他是一名真正的除咒师,他身上······”

    “你找来的?”易九馗立马打断,冷笑地瞟了陆载一眼,“明白了。”

    说罢,便头也不回,加快脚步上山。

    但易九馗到了巫庭,便让窭子老直接带他去杏林阁。

    一走进房间,他便看到易斐斐裸着上身半躺起来,一个娇小的姑娘正挨着易斐斐的肩头坐在床边,玉臂绕过易斐斐的脖子,一匙一匙地喂着易斐斐喝蜂蜜水。

    易九馗马上大喝道,“此女是谁!你是谁!”

    这让正全神贯注喂着易斐斐的翎君吓了一跳,手上的碗落了下来,砰啦一声。

    她急急地回头看了一眼,忙轻轻地将易斐斐放躺在床上。可她还没完成这个动作,易九馗便大步踏上去,一手推开翎君,并猛扇了翎君一巴掌。

    “哪里来的妖孽,竟敢亲我儿肌肤!”

    那易九馗动作极快,这时窭子老才能说话解释,“她是祸水轩一个倌人,听闻是令公子的相好,是过来探望令公子的。”

    “什么?倌人?!”易九馗反过来质问窭子老,“什么时候,倌人也能进方相寺了?”

    “九馗兄,这话您就说得不对了。方相寺待人从来都是不分贵贱尊卑的。”

    “但竟然让一个倌人伺候我儿,还是他的相好?哼!”易九馗回过头来,怒瞪着翎君,“你,滚出去!再不从我眼前消失,我便跺了你的手。”

    翎君脸上火辣辣的,只得低头便走。这正好撞上了随后进来的易难等人。

    “翎君姑娘,请留步!”从外面听见吵闹声,又看见翎君那红了半边的脸,易难也顿时火冒三丈,“父亲大人,这位是斐弟的友人,是过来探望斐弟的!”

    “友人?贱如倌人,也配得上我们易家子孙的友人?”易九馗竖起一根手指,对着易难没好气地抖动着,“你啊你,看你把你弟弟带成什么样了!自己找来一个伪除咒师来为弟弟治病,还让弟弟结交这些倌人!”

    “不,翎君姑娘不是寻常浪荡的倌人!”

    “那也是倌人!”

    父子俩争吵间,陆载倒是留意起易斐斐的状况。

    他发现易斐斐嘴唇微微张合,喉头还动了一下。

    而床边有一盆清水,清水上搁着一条布巾。地上是打碎的碗。

    “翎君姑娘,”陆载问道,“你给易三公子擦拭身子了?”

    陆载这句话,如见缝插针一般插入争吵中;虽其声音不大,但极为深厚,让每个人都清清楚楚听到了。易九馗和易难也倏地停止争吵。

    “嗯,我听说他昏迷好几天了,便帮他擦了身子。”

    “你给他喂了什么?”

    “一点蜂蜜水。因为每次他喝醉的时候,我都习惯让他喝一点蜂蜜水。”

    易难这才想起,难怪每次易斐斐醉着回家,口气里头总带着一点蜂蜜的香气。

    “看样子,这翎君姑娘的蜂蜜水真管用。”陆载笑道,“易三公子醒了。”

    “醒了?”

    易难大喜,赶紧上前探看。所有人都凑了过来。

    “斐斐!斐弟!”

    随着易难几声呼唤,易斐斐慢慢睁开了眼睛。

    易九馗一把推开易难,迎向易斐斐。

    “斐儿!我是爹!你感觉怎么样?有感觉到体内的啸天巫力吗?”

    易斐斐一看到易九馗,大吃一惊。

    陆载从来没有看过易斐斐这么惊讶过,眼里充满了恐惧和鄙夷。

    而且那瞳色慢慢晦暗,目光渐渐冷淡。

    “斐儿?你怎么不说话?”

    “糟糕!”

    陆载马上冲了上去,一手扼了一下易斐斐的腕脉,大惊失色。

    “陆兄,怎么了?”

    “易三公子他要用巫力自绝生命!”

    众人大惊。

    易九馗马上嗤之以鼻道,“哼,你以为是医巫吗!你,过来看看三少爷!”

    易家一名医巫马上走了过来,也探了一下脉搏,也神色惊慌地连连点头,“三少爷确实命不久矣!我们无病可治,却也是无计可施!”

    “这,这怎么可能!”易九馗惊道,“我感觉不到他巫力发动,他怎么能用巫力自绝生命呢!”

    “这便是咒禊啊!”陆载急道,“有劳大家都出去,我要马上用祓禊术强行除咒!蝉故娘,有劳你再拿一碗蜂蜜水来!”

    “好,好!”西乞蝉急急地走了出去。

    易九馗还难以置信,易难赶紧劝父亲出去。

    “拿蜂蜜水除咒?这算什么祓禊术!”易九馗怒喝道。

    “父亲大人!请您和您的巫覡们都出去吧!难道您真的想斐弟丧命于此吗?”

    “九馗兄!你就信一回陆载小子吧!你不相信他,你总得相信老子吧!”

    经窭子老这一劝,易九馗忿忿地一甩长袖,抡眉竖目指着陆载道,“你这个所谓的除咒师,若是害得我易家没了神兽之力,那你以后别想在巫界出人头地!”

    此时的陆载,已经无暇顾及任何人的意见。

    他紧紧盯着易斐斐,正聚精会神地想着祓禊之法。

    易斐斐一见易九馗便欲轻生,说明了身上的禊咒尚未出去,而且极有可能是与易九馗有关的执念,甚至这执念之强烈,可让他生不如死。

    如今只能强行施行祓禊术了,哪怕之后易斐斐会再度染上且会更根深蒂固。

    待西乞姑娘捧了一碗蜂蜜水走进房间后,陆载又唤翎君进来后,便西乞蝉她关上房门,守在身边。

    “陆大人,我能帮上什么忙吗?”翎君受宠若惊地问道。

    陆载淡淡一笑,“你就守在易公子身边即可。”

    只见陆载一袖掩面,待放下手时,他已戴上了那副布满黑色鳞片,额处还有两点白点的面具。他两指一并,蜻蜓点水一般轻沾蜂蜜水,然后灵动地点在易斐斐的眉心上,再顺滑至易斐斐的人中一停,那眉心、眼间、鼻头、人中都凝上一滴晶莹的水珠。

    陆载的身体飘逸地舞动起来。他轻轻地一拍桌子,那碗蜂蜜水瞬即跳起,在天空翻飞着;一汪微微泛黄,透着灿烂的蜜水滚浪泼出。陆载高抬手,将这蜜水凭空接承下来,另一手蜿蜒伸展,将一团蜜水拉长,宛如山间高溅起的白练。陆载双手再舞了一圈太极,将剔透的白练变成了映象万千的圆球。他掌向上,控制着圆球,将其置于易斐斐的心胸前;另一手掌当胸前,悠悠地唱起祝辞:

    “我所思兮之世艰,不知何以生与亡。盛年碌碌以度日,残年凉凉剩仓惶。”

    我所思兮之情难,不知何以起与忘。一人寡欢念无邪,两人深情何相绊。

    我所思兮之君殇,不知何以去孤茫。逝者如昔皆相近,生者如今何遥远。

    旧人陈事已非非,唯盼斐君怜新人。美人在侧赠佳酿,何以报之心相随。

    屈君曰,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斯人易逝乎!斐君醒醒乎!

    人生路远多踟蹰,何幸知音在身旁!

    斯人易逝乎!斐君醒醒乎!

    欲念起兮、生咒惘!

    汝心质朴兮、众人怜!

    安息妄火兮、走四方!

    安息妄火兮、走四方!”

    随着唱辞,陆载掌上的圆球渐渐分化出许许多多的小水珠,并慢慢地布满且漂浮于易斐斐身上。待陆载最后一句“走四方”一收,所有的小水珠都蓦地落下,如雨滴成花一般,“啪啪啪”地淋满易斐斐的全身,衣裳与床皆是湿漉漉的。

    翎君与西乞蝉赶紧凑到床边,只见易斐斐的眼瞳里,渐渐有了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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