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十八章茶茶(下)
见男人凝滞了神色,迟迟未取过案几上的茶盏,这恭敬俯身的女孩又微扬起了嘴角…
“论…端庄持重,茶茶比不上王妃娘娘。”
“较容貌才华,茶茶不及狄侧妃娘娘…”
“但…”
“茶茶无论行任何事,做任何决断,皆果敢无畏,更不惧蜚语流言。”
“都说…人生的幸福取决于自己…”
“在这点上,茶茶……”
“兴许强过任何女子。”
女孩抬眸的一瞬间,毕露的锋芒落入了男人幽幽的眼帘中,他缓过心中隐生的诧异,似有破梦而醒…
见元俨缓过神,仔细打量上自己,女孩露出了喜不自胜的神情。
“茶茶……”
“与姐姐们不同,茶茶自幼恋慕王爷,更将王爷对众生的宽宏仁德,对浊恶的铮铮铁骨视作毕生信念。”
“若是能追随王爷左右,令青衿之志,履践致远…”
“茶茶此生…亦…”
“了无遗憾……”
轻描淡写的字句从那浅樱色的唇中轻启而出,其份量却重负在了此刻沉默不语的屋中人的心上…
元俨回味着女孩的珠玑字句,渐温和了神色…
“丞相大人…”
男人流转目光,看去了此刻一脸诚惶诚恐的榻上老者。
“这相府中的女子…”
“在生性好强这点上,可谓是青出于蓝…”
男人懒懒地抬起目光,徜徉着调侃的笑容,而这笑却让王旦惶恐地低眉颔首了起来。
“而胜于蓝呐……”
男人满面盈笑,又将目光收回了知茶的周遭。
“令媛若为男子…”
“可谓…个个是栋梁之才…”
男人喜怒难断的话语让王旦频频摇头,他满目担忧地看去跪地不起的小女儿,只觉得因为自己疏于管教,竟未察觉到这贪玩的小女孩不知何时,已怀抱了如此深藏不露的野心。
“茶茶…”
他竭力作出和颜悦色的神貌,语重心长地开了口:
“你今日…”
“是怎么了?”
那不可信的质疑落入女孩坚韧隐忍的垂眸中,却丝毫未让其动摇……
“可是…有谁与你说了些什么?”
老者面色忧重,向这小女儿浅浅试探了起来。
只见知茶不动声色,只生生挺着执案的瘦弱手臂…
“茶茶……”
“此事,并非爹不同意…”
“只是你,今年方过十六…”
“谈婚论嫁之事,爹觉得…还为时尚早了一些…”
至亲一如既往的说服让女孩微蹙眉头,眼里似有甚多不屈…
“这番话…”
“数年前…父亲便如此说过。”
女孩淡漠着神色平静地开了口。
“只是…”
“长姐入王府之际,方满二十。”
“而如今,鹤儿姐姐亦不过年长茶茶两岁。”
“为何…姐姐们可以,而茶茶…”
“却不可以?”
女孩的厉目抬进了王旦的眼中。
“此事,既然…”
“茶茶向亲王殿下开了口。”
“同意与否,父亲…”
“得先问过王爷的意思。”
“方…再做定论。”
“不是吗?”
女孩娓娓低语着,隐润的目光却未有一丝转移。
“这…”
女孩的接连辩驳让王旦一时间陷入了语塞。
“今日…”
“茶茶的心意已决。”
女孩向元俨俯回了身子,恭敬之态未生一丝松懈…
“殿下…”
“是娶姐姐……”
“还是…”
“娶茶茶…”
…
“最后还请您…”
“再做考虑…”
“慎重决断…”
眼前的女孩身材娇小玲珑,但其过人的胆识却让男人心中隐生感慨…他惘然了神色,就着窗台下夕阳的余晖,又将思绪翻去了久远的回忆中……
…
“元俨,你的梦想是什么?”
坐于鲤塘边的身边人向自己转过了笑意盈盈的面庞…
“梦想?”
那时的自己成长于父母的庇佑中,只知一味苦读圣贤书,对这些逸脱常规、天马行空的幻想并未多敢有肆意的想象。
“梦想呐……”
“大约是希望这天下太平盛世,百姓丰衣足食……”
那时的自己不甚懂得世间事,只觉得自己若坚守是非分明的道德仁义,便能实现这世间所谓的人生理想。却不曾想未来的一天,自己的这双立誓执握清风的手,也会沾染上污秽不堪的血迹…
“那懿儿你呢?”
那个不知愁滋味的少年恍然间温柔地回问了起来。
只见女孩站起了身,似不惧这宫墙中的繁缛束缚,将石头远远地投进了池塘,石头在塘面上接连划过了三道弧度,女孩兴奋地转过了头…
“懿儿…”
“懿儿要做王妃!”
女孩似有开玩笑般,嘴角扬起了骄傲的弧度。而少年沉静的心却仿佛被人揪住,瞳色微有隐扩…
“懿儿…”
“想陪着殿下,伴殿下左右!”
“懿儿…与殿下一样,愿怀青衿之志,履践致远…”
那女孩遥望着自己的两汪墨瞳泛着粼粼碧色,那时的自己,只觉得这目光熠熠生辉,泛着灼灼华色。却不曾想到,后来的后来…
这惊鸿一瞥却成为了人生里最为苦涩的告白…
…
“后来…”
虚无的回忆拨开云雾,渐渐让男人从重霭中清醒了过来……他长吁了一口气,恍过了深邃的目光…
一瞬间,女孩手执的案盘上,置于茶盏旁的一支结满了骨朵的茶枝吸引了自己的目光…
在屋中众人的注视中,他伸出手、取过了那根茶枝,抚于手中,垂目思虑了起来……
“待再过数月,也到了…”
“婆娑鬓华,丹相映渥的时节了……”
男人的指尖抚弄着这碧绿的枝叶,微微释然了神色。
“这茶…”
“恕本王今日…无法品饮。”
他柔和凝神道,而女孩的垂眸却瞬笼上了黯然。
“不过,这茶枝…”
“倒很是别致。”
“本王…”
他向女孩抬起了淡然雍容的目光。
“可否收下?”
一瞬间,这男子暧昧的垂怜让知茶微红了脸庞,心中疑惑地半喜半忧了起来…
“王…”
她轻轻放下了执案的手,向元俨投去了楚楚不解的目光。
“至入秋…”
“姑娘可否…”
“给本王一些时间?”
话已至此,这推延之辞在这风雅之人的口中,可谓委婉柔和。知茶惴惴不安地猜测着他的心中所想,又怕自己再纠缠下去,这心上人会生出反感…
“茶茶…茶茶明白了。”
女孩一礼,站起了身。她将手中的案盘默默置去了桌上,又竭力收敛悲色,若无其事地收拾起了桌上的东西…
女孩一边收拾,一边微有失落地将手中之物一一转交于身旁侍女韶华的手中……元俨的目光温和地看了看知茶,接而又若有所思地落去了那满脸惶恐的小侍女身上…
…
回府的途中,夕照尽落于天边,辽阔的天空渐渐黯淡了下来……范鄂点燃手中的烛灯,照去元俨的脚下,一边不解地向其询问了起来。
“王爷,您可真…打算娶那三姑娘?”
元俨怔了怔神色。
“这需看丞相大人的意思。”
他停下脚步,俯身踏上马车,话语间多有对侍从的搪塞。
“但是王爷,若是丞相大人应了这门亲事。您…您这…”
“您对那姑娘,可是动了真情?”
侍从不知所措地试探着他的内心所想,只觉得更不解了起来。
元俨手揭车帘,只冲这亲信浮了浮笑意。
“欣赏甚过于喜欢。”
男人的目光里透过了丝丝睿色。
“她胆识过人,机敏伶俐。倒让本王想起一个人。”
“这…这人是…?”
却是自己大胆的追问还未尽出口,这尊贵之人却徜徉着笑意一手放下了车帘,帘幔的流苏随着马车的启程左右晃动了起来,深霭下马蹄声响起,此刻的车内一时间却归为了沉寂…
…
夜晚的元燕殿内,朦胧月色笼罩着桌台,又爬上了瓷瓶中孤零零倚斜的茶枝…床榻上坐着的男人目光若有凝思,片刻后又回落去了枕褥上。
今夜他令侍女皆退去了屋外,房中只剩下了自己孤身一人。此刻坐于夜色浓稠的宽敞屋内,方难得了这冥想放空的时刻……
枕褥上,床头栓锁的檀木盒子雕琢甚为精美,他于榻边抱手闭目片刻,接而又缓了口气,如往常一样取过那盒子,轻轻将其打开,垂目于了盒中那绸布之上,一对扣着流苏,錾刻花枝的金如意上…
即便是相爱之人,彼此所怀抱的感怀也是无法完全相通的。人心是一处巨大的沟壑,深藏了太多不可言说的秘密。至始至终,只有这份孤独,方可伴随着人终老,接而被那人带入它界…
“那时的我,并不完全懂得这些道理,只一味沉浸于情爱与欲望之中,甚至在一次次的身心交融中无所节制地向他(她)索求着爱意,以几近毁灭的方式慢慢地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这人世间,情恩能抱得几许?”
“而爱…究竟又是什么?”
沉溺于悲事中的女孩抬头看去了窗台外那轮明月,发丝落去肩头,露出了光滑圆润的脸庞。这脸庞目光含泪,神情惆怅,又渐渐与那仰望于夜空的男子侧脸无形中重合在了一起…
…
时光的脚步不会停歇于人们的悲欢间,转眼间秋风四起,不知不觉已到了郡主生辰家宴的前日。
“唉,这几日可是忙坏了!”
元燕殿内,楚云一边打扫着院子,一边和身边二三女孩抱怨了起来。
“是呐,狄娘娘即将临盆,而允珠郡主这会儿正值需要人手的时候。”
“我们呐,两头跑着,这日子度日如年,可真是力不从心。”
文星应和着楚云的话,垂下了无可奈何的神色。
“唉,楚云姐姐,你听说了没?”
“听闻苍南斋的那位…要出家了。”
一旁的小侍女接过了话,贴近了楚云和文星身侧道。
“苍南斋…?”
楚云皱了皱眉头。
“可是明舟姐姐?!”
似突然回想起什么,众人惊愕之余面面相觑,又不由得陷入了那夜惨痛的噩耗中。
“她一直跟着那位不受宠的娘娘,也是可怜人……”
侍女们彼此喃喃叹息了起来。
“这会儿,本是生辰喜贺之时。”
“而她倒是了无牵挂地打算离开了…”
“在她心里,一定也将这些事儿都看开了吧。”
长吁短叹中,大家静默了片刻,又各自做起了手头活。
“唉……不过…这几日我倒瞧见那苍南斋的院子里移去了许多植树,重新修葺了一番。”
“可是王爷不愿睹物思人?!”
一旁的文星不在意道。
“听说院子里移栽了许多茶树。”
“茶树?”
楚云抹去额头的汗珠,不解地抬起了头。
新来的小侍女神色熠熠地点了点头。
“这入秋后,很快就是茶花的时节了。”
“雅人韵士都爱摆弄些花花草草,何况王爷这般别具情致之人,你瞧我们这府里,景深水流的,多一看处也不是稀罕事。”
文星只当作平常事,自顾自地念叨道了起来。而此刻众人皆未有多想,大家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做起了事。只有楚云眨了眨眼睛,似有些走神…
就在院中侍女议论纷纷之际,从院外径直而来了一位熟悉的身影。
“鸿音姐姐?”
小侍女们热情地向这掌事大侍女招呼了起来,而鸿音却懒得回应这些工作之际有几分懒散的小姑娘们。她走进院中,正准备往房门走去,眼尖的楚云看见了侍女双手中紧抱着的盒子,不由得好奇了起来。
“鸿音姐姐,你瞧,我们这月伺候小郡主,王妃娘娘可是破例给我们涨了月例。”
楚云笑意盈盈道。
“这不、马上就要月底了…”
“您今天可是去取了大家伙的银子?”
侍女巧妙的试探只让鸿音甚是没好气,她神色焦虑,停下了脚步,又无奈叹了口气。
“这离月底还有数日,你们急什么。”
“该分给你们的,自然一分也不会少。”
她顿了顿神色,又对这些女孩们投去了微有无奈的余光。
“明日郡主生辰,我去荣文院…不过是受王爷之命,去取了郡主的生辰贺礼。”
“贺礼?”
大侍女微有骄傲的神色落在了围观而来的侍女们身上。
“啥贺礼?姐姐您也给我们开开眼呗!”
文星放下了手中的扫帚,与众人好奇地围去了鸿音身边。
无奈自己开了口,鸿音瞧了瞧众人皆投来了好奇的目光,只得半推半就、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手中的盒子。
霎时,一支扣着流苏,錾刻花枝,巧夺天工的金如意落入了围观之人双双惊叹的眼中…
“哇、这、这也太美了!”
“真是巧夺天工!!”
“这宫中的宝贝我也瞧过不少,这般精美的东西还是头一次见!”
“是呐!鸿音姐姐,这、这就是给允熙郡主的贺礼?!”
“允熙郡主乃是太子胞妹,往后太子即位,这身份自然更为贵重,王爷重视,自然是情理中了!”
“不过话说回来,那荣文院竟然收着这么珍贵的宝贝?”
“你这就不知道了,那荣文院紧临宫中藏库,这其中所藏,可不比宫中少。”
“噢……?”
“我和你们说…”
就在女孩们此起彼伏着惊叹之声,七嘴八舌地议论之时,那满承着众人瞩目的木匣却被持盒人满脸无奈地重重地合上了。
女孩们停止了议论,抬起了恋恋不舍的目光。只见鸿音微叹了口气,流露出了几分烦躁的神色。
“可看够了?”
她居高临下地凝了凝众人的目光,又将那盒子小心地抱进了怀中。
“我这还要赶去复命,你们…”
“也别闲着。”
这一记没好气的提醒入耳,侍女们方醒过了神色。看着那大侍女沉默无言,身影袅袅远去,新来的小侍女一脸茫然地皱起了眉头。
“怎么,敢情这又不是给她的贺礼,我们瞧瞧而已……”
“何必如此不情不愿的…”
…
“好了好了。”
看着侍女们嘟哝不满,楚云和文星瞬满脸堆笑,安抚着女孩们的情绪,又继续做起了手中的活。
“人家好歹是王爷的内侍,与我们身份有别。”
“她不乐意,也情有可原。”
楚云扫着院中落叶,意味深长地念叨了起来。
“楚云姐姐,文星姐姐,我们平日瞧你们与那余鸿音有几分交情。这是怎么了?连你们…”
“对她…也?”
…
“我、我们呐…”
楚云尴尬地笑了笑,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似闪过了一丝淡淡的彷徨。
“唉,我说我们这活要做到什么时候?”
“你们可赶紧着些吧。”
文星抢过楚云的话,一脸正色地插上了腰。
“哎,哎…但是…”
小侍女们虽满心躇疑,但碍于这年长侍女的不满渐生,几人自然不敢再试探下去。只得喃喃着不满,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继续起了手中落下的活。
…
鸿音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元燕殿正殿的房门,屋内异常的安静让女人渐缓了脚步。她走至那宽敞的床榻边,环顾去四周,此刻香炉中熄灭的香根、榻上叠放整齐的被褥,桌上摆放成列的笔毫,一景一幕映入眼帘,女人不禁明白了今夜这男人大约又去了涟珠院…
她垂手放下了手中的木盒,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犹豫在半空的袖笼中如葱指尖犹豫渐出,缓缓地揭开了木盒的盒盖……
绸缎上那贵重的物件露出了耀目生辉的一角,温润微光落入女人的垂目中,不知何时,女人俯看的瞳孔中竟透出了无言的憧憬和感伤…
…
片刻后,就在鸿音安置好物件,整理好衣衫回身合上房门之时,渐深的昏暗屋内,一袭寝衣的影子透过墨山屏风,抱着手幽幽地踱了出来……
男人的目光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女子离去的方向,入鬓长眉下,一双长眸渐透出了泠冽淡漠的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