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十七章须臾(五)
“周子沛,你你你…你要做什么?”
真宗身边的太监李继见状,立即颤颤巍巍地指责着眼前人,一边上前护在了真宗与刘娥的身前,而守在一旁的禁军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左右围来,刃出剑鞘、将那满目苍凉的男人团团围了起来……
“周子沛!”
见这事态趋于失控,元俨抱着怀中女人的尸身,振开宽袖,向男子凝眉怒斥道:
“逝者已矣,万事不复!”
“你如此冲动,是要作何?!”
想起自己对这才学出众的男子付诸了多年的教诲与包容,男人挑簇的眉下,幽然湿润的长眸里,充斥着失望的震怒、充斥着满怀无奈,亦写满了无尽担忧…
他凌厉的目光压制着四周蓄势待发的禁卫,旁人甚惧这男人一身凌然威仪之态,皆不敢妄动上前。
…
“子沛…”
男人深叹了一口气,似为安抚他的情绪,又语重心长地收缓了几分厉色……
“你与王庄雅的情,本王虽不详知…”
“但自她入府,本王后来多少也有耳闻…”
他顿了顿,狭长的目光里泛过了淡淡的打量…
“所以…”
“她嫁入王府之初,本王也曾有过退婚之意……”
“只可惜后来…”
“发生了那件事…”
此时,男人的肺腑之言让一旁的知茶抬起了诧异的目光,看着那痴慕的身影,女孩突然察觉到自己所做的一切,竟成了这事态结果的始作俑者……
“那时…若是知道他有这般打算…”
“兴许…兴许不需要如此冒险,长姐便能顺利离开王府…”
她惶恐地默想着,只觉得上天甚是造化弄人,至亲的死,如今已无任何挽回的余地……女孩垂下漠然忍泪的双眸,手却悄悄攥紧在了膝头…
…
“后来…本王虽不得已将她禁足于府中…”
“但无论皈依佛门,亦或留在王府,她所做的决定,本王…”
“从未干涉分毫。”
男人缓缓而道的话语甚是平静,而那长眸里却满斥着理解的欲求。
“所以…”
“所以您,您想与我说什么?!”
周子沛将手中的剑架去自己的脖颈处,脸上泪如雨下,苦笑徜徉。他不解在如此情景下,这男人的话语为何未有一丝反悔,甚至还在冷静地试图说服自己…
“本王只想让你知道…”
“你若愿真心爱一人…”
“势必权衡对错,设身处地替她着想。”
男人的苦劝极尽了无奈叹息…
…
“若非你次次执迷不悟,将她的意志视若无睹…”
“又怎会让她深陷泥潭,颜面尽扫?”
…
“所以…”
“王爷…”
“您、您这是在怪我…?”
男人讽刺的嘴角渐扬了几分,此刻更遏制不住阵阵苦笑……
“您这冠冕堂皇的话,说得…”
“说的可真是好听呐……”
那苍凉的脸庞渐而癫笑了起来……
他缓缓抬起手臂,握紧宽袖的袖裾,食指直直指向了眼前这曾经极尽了尊重与钦佩的男人…
“你…”
“还有…”
那指尖的方向在元俨的身上停留了片刻,又随着目光,移去了老丞相与知茶等人惶恐的身影上…
“你们…”
话语道尽,这所指之处最后颤抖着落在了帝后的面前…
“还有你们!”
…
“你们……”
“是你们…!”
“是你们!”
“你们才是始作俑者!”
“若不是你们!我与雅儿何以分离!”
“我们、我们又何以…”
“落得如此下场!”
男人绝望的眼中,排山倒海般的怨恨满溢出了睁睁眸色。
“官场争权夺利,违心隐忍我只字不发…”
“为人利用,甘做棋子我也毫无怨言。”
“直到我牺牲己爱,用一纸婚姻来维系这毫无自尊的利益人望…”
“我方才察觉,自己有多么愚蠢!”
男人几近疯狂的哭责让元俨陷入了沉默,让在场所有人的神经紧绷到了极点…就在真宗忍无可忍,暗自挥手示意禁军上前,男人仿佛明了了心中真正的渴求,与那所爱之人一样,他抬起头,用那决绝的泪目看向夜空中阴晴不定的月色,只觉得将世间事醒悟至此,自己孤苦无依的心中已无分毫挂念…
…
“天不老,情难绝…”
“她已逝,与我咫尺天涯…”
他惘然地悠悠苦笑道…
“我一人活在这世上…”
“有何用?”
“她一生苦痛…我何以悔得?”
说罢他回过笑眸,抬起手臂、毫不犹豫地持上手里的剑,将那利刃压上了脖颈。
“雅儿,愿我们来世…”
“莫生将相,莫入皇城…”
“宁生为草,抱枯于木…”
“生死相守,终其一生…”
…
“雅儿…”
“雅…雅儿…”
…
泪水行行划过嘴角,苦涩的滋味阵阵氤氲进了月色中,悲叹尽,霭云暗,抵进颈边的利刃被那极尽了全力的双手划过了一片锋芒寒色…
“等,等我…”
苦涩的呼唤流淌于心间……“哐当”一声清脆之音震彻了夜色,佩剑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周子沛!!!”
顿时,血柱划过头顶的霜月,给脚下女人斑驳的衣裾上又铺上了一层腥红的血色,炙热的血珠溅落在元俨的脸颊和眉间,怒目紧凝的神色一瞬间恍然释开,仿佛最后的一丝火光被风堙灭,那长眸中涌起了一片漆黑汪洋…
周子沛重重地倒在了血泊中,圆睁的瞳眸直直地凝向了自己怀中的女人…
元俨握紧了庄雅冰冷的手臂,难以自持地闭上了痛楚的泪目…
“周…周大人…”
一旁的若颜默念着那人的名字,与相府的众人一同,将这惊魂未定的神色凝滞在了脸上…
…
不过片刻,人群中熙熙攘攘起了一阵议论纷纷的骚乱……
“快快快,将这、这、这抬走…”
“可别惊着了圣驾……”
见这殉情的惨剧告一段落,李继回过神,立刻紧张地令宫人张罗起了后事,他一脸怨念地吩咐完毕,转身看去呆滞了神色的真宗和刘娥,不禁又满脸堆笑…
“皇上,皇后娘娘,今夜…今夜这事,可真是晦气…”
“奴才、奴才这就令人打扫肃宁殿内外…”
“这好好的中元节…却、却是…”
他俯首恭维着道,而此刻元侃却回过神来,满脸哀怨,全无心再久留…
“昨暮…”
“同为人…”
“今旦在鬼录…”
“魂气散何之…”
“枯形…”
“寄空木…”
男人断断续续地叹罢,只深深出了口气……
“他们虽有过错,但倒也…”
“罪不至此…”
他茫然地摇了摇头,只放下了袖裾,回过了神。
“这里…”
“先交给你了……”
他抬起视线漠然地看了看眼前的李继,又侧过眸将几分无奈的目光落在了爱女与妻子的身上。
“你…”
“让真如照顾好妙元…”
男人走至刘娥身侧,与自己的发妻子浅浅吩咐道。
“朕…”
“朕今夜,真的有些乏了……”
他抄上手,一脸落寞地喃喃道。
“让他们…”
“都散了吧。”
他侧目道尽,似不愿再多停留,只向女人摆了摆手…
回眸的余光落去此刻跪在元俨身边,自顾垂泪的女孩身上,那忧愁的瞳孔沉默了片刻,随即便唤上一旁的宫人,落寞地踏入了火光幽然的夜色里…
…
“妙元…”
目送走元侃,刘娥转头打量上妙元沉默不语的垂容,只深叹了口气……
“你母亲大约还在集英殿寻你…”
“你暂且…”
“随我回去吧。”
她的浅浅厉目包容过女孩的苦楚之色,理智地将她从悲梦中唤醒了过来。
…
见妙元一言不发地随着刘娥转过了身,此刻若颜似有所察觉到了什么,不禁惶恐地站起了身…
无数的解释与担忧徘徊在心间,欲与那人相诉清楚的愿望强烈地敲打着她的心,使她顾不上满身斑驳血迹,心力疲惫地追上了挚友的脚步……
“妙元!”
冲着那欲离去的孤单身影,脱口而出这熟悉的名字,若颜只觉得有口难言,心中甚是沉重…
“妙元…”
…
“妙元…?”
声声熟悉的呼唤入耳,那走在夜色中的人儿惘觉痛楚又撕心裂肺般袭来……她挂着泪色,放缓了脚步……
“公主?”
就在妙元犹豫之际,眼前皇后淡漠的面庞回了过来,将满满的从容审视探入了自己眼中…
一瞬间,心中的不解与哀怨占据了上风,她匆忙向刘娥定了定神色,深吸了一口气,接而又加紧了步伐…
“妙元…?”
昔日好友的身影渐渐与提灯照火的夜色融为了一体…耳边人群的议论声渐渐散去,女孩失魂落魄地停下了脚步……
…
“王、王爷…您这…”
“您这可要奴才领您…暂行更衣?”
另一边,待手下人将那两具尸身小心地抬了下去,李公公余光扫过男人华服上斑驳的血迹,小心翼翼地询问了起来。
却是男人拿过宫人递上的手绢,擦过手中的血迹,又沉默地将那手绢置于了案几上…
“在此之前,李公公…可否容本王…”
他微垂下悲悯的长眸,似有边整理着衣衫,边隐忍着心中的隐痛道。
“…与丞相大人说几句话?”
一双厉目抬起,不动声色地落入了太监总管的眼中。李继愣了一下,即刻又堆笑惶恐道:
“当然当然!”
“这是当然…”
“王爷请便、请便!”
他知这男人痛失了身内人,此刻对他更是小心翼翼了几分。
于是在一众人的目光中,这男人扶起了俯于地上哀泪连连的老者,向他节哀一礼,又心事重重地与其走进了不远处的梅林中…
此刻在一旁远远看着的若颜不知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只是站在月色下,痴痴地等待了起来……
树叶被夜风吹拂着沙沙作响,半月挂在云霭笼罩的稠黑中,这一夜波澜万丈的腥风血雨后,此刻的寂静显得漫长又煎熬起来…
…
“那一夜…”
“我站在月下,不知等了有多久…”
…
“后来…”
“后来我…终于等来了那个人的落寞归来。”
“只是…”
“只是后来…”
“我与他并肩走着…”
“直至走至宫门…”
“仓促上轿,几番透过帘缝打量过那紧闭的对帘…”
“他…”
“他都似乎一直沉溺于悲悯的凝思中…”
“再未与我有说过话,亦未……”
“再牵起我的手…”
…
“孤身一人回到房中……”
“我卧于床榻,却久久不能入睡…”
“那一夜…”
“是我入府以来…第一次体会到真正的孤独…”
“那种孤独…如同一团黑暗的空洞…”
“吞噬着一切曾经的美好……”
“瓦解着我心中对未来的满心期许……”
“长夜漫漫,月霜鬓染…”
…
“而当我努力闭上眼,眼前却总是历历在目那人的音容笑貌,涌起竹林中欢畅谈笑、抚琴弄乐的喜悦…”
“人生苦短,短如须臾…”
“她的话,始终回响在我耳边…”
“那时……”
“那时我还未能彻底理解她临终前的这一句苦叹…”
“谁曾想多年后,我…”
“我亦能彻底感同身受了她心中的苦与恨…”
“那一日…”
“那一日…”
“那…”
……
“蛮…”
“蛮儿…”
清晨的明媚阳光透进了厢房内,榻上的身影汗流浃背,痛苦地辗转挣扎了起来。
“小姐?”
“小姐!!”
一旁的珠帘被揭开,侍女放下了手里的活,匆匆赶到了床榻边。见若颜已醒,她慌忙揭开床幔,将女孩扶坐进了自己的怀中…
“小姐……”
“小姐您可是做噩梦了?
身边人关切忧心的神貌入眼,女孩漠然点了点头,又忍不住隐隐悲泣了起来。
“昨夜…昨夜之事来的突然,您受了惊吓,又郁结过度…”
“所以难免会夜中难眠……”
“小姐……”
侍女抬起了湿润的目光。
“您…”
“就算为了腹中的孩子,您也一定要打起精神来。”
只是自己的安抚似乎并未多有起色,她见女孩垂着脸庞,惘然的泪目中,泪珠颗颗滴落在了被褥上…
“小姐,您若觉不适,可要蛮儿替您去寻李太医?”
“不用……”
“那蛮儿替您更衣沐浴?”
女孩摇了摇头。
侍女的提议被若颜一一否决,她茫然地背过头,又将身子蜷缩进了被中…
“小姐…”
面对着那挣脱了自己的抚慰,背对着自己的一截青丝散乱在被外,侍女垂叹了一口气,只得缓缓起了身。
“小姐,蛮儿替您去沏壶新茶……”
她悻悻地向门口走去…
“春…”
“春蛮…”
推开房门的一瞬间,背后传来了一声细弱的挽留。
她回目光,若颜微微侧过了脸。
“小姐……?”
…
“王…王爷呢……?”
女孩红着眼眶,似有回想起昨日那男人回府时异常的举动,此刻向自己投来了微弱的泪光。
侍女回过身子,寻思了片刻,释然苦笑道:
“奴婢今早起来,听楚云她们说…”
“王爷昨夜回了元燕殿。”
“似乎一夜静坐于殿中,一宿未眠…”
春蛮的话让若颜的眸色沉了沉。
“不过小姐不用过于忧心……”
“听闻那位大人,早年经历过万般苦难,比起昨夜之事,倒也…”
“倒也未多有放在心里。”
“这不,今早…”
“这已如无事人一样、早早更衣入宫早朝去了。”
侍女宽慰的话语让若颜凝眉愁疑了起来,她靠上枕头,满面泪痕地恍惚去了房梁之上……
“他虽对庄雅姐姐甚为疏离,但是除却男女情爱,在他的心中…”
“他何不是,将她当作了自己的至亲…”
“不然昨夜……我也不会……”
“在他的脸上看见那般悲切的痛意。”
“那眼泪…”
“不会欺骗任何人…”
……
就在若颜含泪默想、侍女垂目叹息之际,厢房外忽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娘娘!”
“娘娘!”
在主仆两人疑惑的目光中,绣莹推门而入,气喘吁吁地停下了脚步。
“绣莹?”
“怎、怎么了?你这怎么慌慌张张的?”
春蛮好奇地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娘娘、娘娘,相府出事了!”
侍女上气不接下气道。
“相府?”
接踵而至的事情让若颜缓过神,从榻上恍然坐起了身…
“娘娘,今早下朝,王爷陪同丞相大人出宫,却未想…”
“却未想告别之际,丞相大人…丞相大人竟因昨夜之事忧思过度,竟然…竟然一时间倒地不起,不省人事了…”
“你…你说什么?”
若颜站起了身,红肿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了眼前匆匆报信的小侍女。
“奴婢,奴婢方才刚刚从范大人那里打听到此事,可是千真万确!”
若颜缓缓地坐回了榻上,手抚去一旁的床幔,满眼尽是无可奈何。
“那…那王爷他……?”
…
“现在大夫匆匆赶去了相府。”
“王爷,王爷也一同去了。”
“昨夜…昨夜侧妃娘娘离故之事,皇上也令人快马加鞭通知了身在晋陵的王公子,明日,明日长公子也应该能赶回东京了罢…”
侍女的话让若颜惘然了神色,她靠在床栏边,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庄雅的离故,似乎让一切在无形之中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朋友的冷漠疏离,接连不断的悲事……一切的一切,似乎身边的一切物事,都往不可控的方向渐行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