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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李莲英谈笑军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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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恭亲王奏报的《山东布政使潘玉新、山东按察使丁宝桢亲率精锐殓灭旋风崖匪众》折子十二夭后送到了北京。

    是时正近重阳,京畿直隶细雨茫茫,凉风习习,已经连着下十几天的霏霏淫雨,仍旧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

    军机处当值大臣讷文祥接到这份折子,因见内里涉及张宗禹造逆的事,立即命人抄出节录,和当日各地急报的节略一并呈乾清门听政处。

    约莫过了一刻时辰,便见军机处书吏房的杂役头儿李莲英披着蓑衣,吧叽吧叽踩着潦水进来,禀道:讷中堂,折子送上去了,是王仁公公接的,这是回执。”

    “嗯。”文祥头也不抬,看看几份山东送来的军报,用指甲在上边画着,说道:“你没问问,西太后在养心殿,还是在乾清门?我要见主子呢!”“

    “回中堂,主子现在不见人。”李莲英躬着腰毕恭毕敬回道,“东边主子和西边主子、还有几位太妃一道,陪着皇上去钟粹宫佛堂祈求停雨。王仁说,二位主子有话,军机处有要紧事,午晌后到养心殿觐见。”

    文祥提起笔来正要写什么,听慈禧太后有话,忙站起身道:“是!”折叠起炕桌上的卷宗说:“我到大佛寺锐卿相国那里去。这几份折子都是山东捻子的军情,叫他们誊出节略,原折发到兵部,兵部看过转给户部,由户部把原折送回来。限两天时间,你明白?”

    李莲英连连答应着。

    文祥已经蹬上鹿皮油靴,披着油衣往外走,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又站住了,问道:“你叫李莲英?”李莲英没想到这位显赫得炙手可热的天子第一信臣会突然问自己话,正收拾文卷的手吓得一哆嗦,忙道:“奴才是李莲英。咸丰八年时随恭亲王大人到京,荐到宫里当差。之前在安公公底下伺候西太后,随之又荐到军机处伺候各位大人……”

    文祥没有理会李莲英罗嗦,只上下打量他一眼,笑着截住他的话头:“我不过随便问一句,你就背起履历来!伺候西太后也是你光宗耀祖的体面事,好自为之吧!”说罢便去了。

    “中堂爷走好!”李莲英一躬到地,目送文祥胖乎乎的背影只是发怔。

    他虽生在小门小户,又读书不多,但来京师四五年,一直在这中央机枢之地当杂役,对达官贵人、宰相勋戚这些人的城府实在是领教了不少——越是待罪听勘、祸在不测的人,他们越能放下架子对他话语温存,殷切关怀;越是要提拔超迁,越会端起老师架子,训你个臭死!

    无缘无故的,文祥断然不会突然地关心自己。

    想到文祥和宝鋆相国来同气同声,号称“满洲泰山”,李莲英是恭亲王推荐的,又是宝鋆收用的,平日当差侍候,不管宝鋆、文祥、桂良这些头号军机,还是僧格林沁、胜保,各部院正卿,他没有不小心翼翼的——并没有开罪这位“中堂爷”呀?……他吸溜一下嘴唇,回过神来,正要整理桌上那堆散乱文卷,突然一个高个子官员闯进来,一边解斗笠,一边问道:“文中堂呢?”

    因天色晦暗,那人又迎门站着背光,李莲英眯着眼瞧了半日才看清,那官员身着雪雁补服,青金石的顶子后,湿漉漉拖着一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囚方脸青里泛白,显得十分憔悴,只两条倒剔眉下一双不大的三角眼,瞳仁里闪着幽幽的光,看上去很有精神。便笑道:“是钟三爷呀!不是说您放了湖广道了么?几时回北京来的?”

    此人叫钟骏声,字雨辰,今浙江杭州人。

    道光二十八年秀才,咸丰八年中举,十年大魁天下,授职翰林院修撰。

    咸丰十一年充顺天乡试同考官,八月转四川学政。

    此刻他才看出是李莲英,笑道:“就为放了四川学政,我进京引见谢恩的。怪的是一道儿放缺的道台都引见了,偏要我单独递牌子,心里没有底,又怕失了仪,想见见文中堂请教一下。”

    李莲英笑着道:“您请升炕,暖和暖和再去,这里除了中堂、军机章京、军机处行走,就是咱最大。文中堂去宝中堂那儿了,估摸半个时辰也就回来了。这大雨天儿,您就在这儿歇着等罢!”

    “多谢,”钟骏声笑着接了李莲英递过的茶,呷了一口,望着外头晦暗如冥的雨空,问道:“科尔沁亲王说是去了山东,我有几个案子得向他交待,知道他几时回京?”

    李莲英见又有一位年轻官员进来,忙招呼座儿,笑着说道:“您请这边坐。照规矩任谁不奉旨是不许进这道门的。太后体恤下头,又有旨意,但有雨雪寒冷天气,外省觐见的官员可以进屋候见,只不要越过炕那边就是了。”他又给这位年轻人奉上一碗茶,这才回答钟骏声:“回钟三爷话、僧王大人今天还有折本递回京来呢!我估着三五天不得回来。自古道‘山东响马河北贼’,那不是什么良善地方儿。要像僧王大人那个样儿的,咱们大清若有一二十个,各省分他一个,哪里还会有贼有强人?”说罢啧啧称羡。

    钟骏声抿着嘴只是笑,说道:“听说你也想捐个班,是吗?”

    “可惜我是个净了身的太监,这辈子也甭想当官了。”李莲英手脚不停地忙着彻茶,在炭盆子里夹炭,用嘴吹着噼啪作响的火炭,说道:“但是话说回来,这个地方儿虽大,到底我也修不成个正果儿,还是出去做官,文的武的,也闹个祖上有光,您说是啵?”

    “你把当官看得也忒容易了。”钟骏声叹道,“要单是对下头挺挺腰子,对上宪弯弯腰子,上头有话传下去,下头有事推上去,猴子也能当得官。笑骂由人去笑骂,好官我自为之,顶子红了,祖宗也羞死了,还说得什么‘有光’?”

    李莲英一笑道:“钟爷您说的志向大了。我是湖北团练户出身,土地爷吃蚱蜢也算尝了荤腥儿,不敢想大的,祠堂里祖上牌位写光鲜一点,乡里人看我就是天上人了——您看谭廷襄大帅,武将里头出尖儿的吧?一个马失前蹄,在大沽口及天津地区防守不利,贻误战机,被发往军台效力赎罪。还有钟爷您也认得的傅良弼,连恭亲王都钦佩的不得了,上回跟金小楼去西山专门拜望他,正遇上他吃饭,您猜他吃的是什么?王米垃子糊糊,盐拌酸菜!傅家当年还了得?败了也就完。”

    坐在门口的那位年轻官员手里把玩着一把扇子,一直望着雨地没言声,听到这里转过脸问道:“谭中丞现在不仍旧是山东巡抚么?朝廷又没有处分他,怎么也算倒霉呢?”

    “这位爷您就不明白了。”李莲英笑着给他续茶,说道:“谭中丞吏部考绩原来报的是‘卓异’,里头有消息要放他为刑部尚书呢!山东省一个败仗下来,谭廷襄的考功语就变成了‘中平’,官场上的事儿提携相帮,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得罪,自然鸡犬入地了!”

    那青年听得呵呵大笑,说道:“一人得罪,鸡犬入地!说得好!那么你是怎么到这里当差的?哪个人‘得道’,把你带到天上的呀?”

    钟骏声听他放肆大笑毫无忌讳,不觉心中诧异;这个地方是天枢机要之地,督抚、部院大臣到这里,都得小心翼翼的,这人怎么如此胆大?他闪了一眼,见那青年穿着酱色小羊皮风毛宁绸褂子,套着件石青宁绸夹袍,配着玫瑰紫巴图鲁背心,一双黑漆漆的瞳仁顾盼生辉,显得清俊又不轻浮,潇洒又不失沉稳——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钟骏声掂掇了一下,又摇摇头,闪着眼只是沉思。

    李莲英又把自己怎样随金小楼北上,一路上当官的心地如何险恶,为了争夺什么《顺天指引》尔虞我诈,互相残杀,还有在恭王府时底下的官员阿谀奉承的模样……毫无保留地将一番经历说了一遍。

    时而凶险,时而悲苦,说得滔滔不绝、迭起,层出不穷,连钟骏声都听得入了神。

    那青年听得连连叹息,说道:“假如你不是太监,要是被选出去当了官,有个什么盘算?”

    “回爷的话。”李莲英见他腰间系着杏黄带子,想他必定是一位宗室子弟,忙笑道:“小人做过生意,跑过单帮,也算见过世面,算来天下营生百行万业,总不如当官,不但自个尊贵,六亲九族跟前说得响,祠堂祖宗前头体面光鲜。我的心思,如今天下太平,主子圣明,只要当官不发财,就能平安一辈子,要能给百姓修条渠、建个仓、造座桥什么的,没准儿还会讨主子个好儿。做赃官,落了个剜心凌迟,那种官当不得。做清官,清得精穷,那种官也似乎没味。僧格林沁王爷是当今武圣,是咱大清中流砥柱,那是天上星宿,咱没那么个造化。我这个县官当得一方百姓衣食足,我自己饱暖体面,也就成了——小庙的神吃不得大供享,爷台您别见笑……”

    那青年笑道:“志向不算远大,也算知其雄,守其雌了,这么想,也算良吏,可惜你是太监啊——你叫什么来着?”

    “我叫李莲英。”李莲英笑嘻嘻替钟骏声和青年又换沏了热茶,说道:“原名叫李进喜,当伙计那阵,掌柜的这么喊,我也就认了——您大人贵姓,台甫?”

    那青年怔了一下,未及说话,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武官快步进来,解下油衣递给李莲英,笑着说道:“外头贼凉的风,这屋里真暖和——文中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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