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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赈灾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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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群群的蝗虫黑鸦鸦地遮满了天空,像阴霾密布的乌云,像游走低空的沙雾,一团团一块块厮搅着卷过大地。

    这乌云沙雾所过之处,漫天遮日昏暗无光。

    四处传来咂叶啮桑的声音汇成一片,像夏日的骤雨,又像秋风中翻滚的松涛。

    起落扫荡间,成垧成顷的谷子霎时间就被吃得一棵不剩。连一根谷茎也没留下。

    村落里一经蝗虫,像遭到了兵燹,所有的树木,什么槐柳桑榆、什么椿揪桃李,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极,在灰暗低空中呻吟。

    所有的田野都被吃得成了白地,漫山遍野都是亮晶晶粘乎乎的蝗虫口液和黑泥一样的粪便,河湖港汊都变得一片混浊。这蝗虫自七月末起,从鲁东的海阳、栖霞飞来,一路西进,吃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吃得场光地净寸草不留,吃得山秃树净野无稼禾,吃得庄户人家呼天抢地哭声遍野。

    吃,吃,吃……吃得同治二年的山东大地一片凄凉!

    一乘绿呢大轿过晌时分筛着大锣进了济南城,前面卤簿仪仗举着半人高的蓝底镶黄虎头脾。

    一块牌上写着:

    钦命山东宣抚使僧格林沁

    另一块写着:

    文武百宫军民人等齐回避

    大轿在城西南小清河畔的驿馆前稳稳落下。

    轿身一倾,一个五短身材、面色黝黑的中年官员呵着身子钻出轿来。

    他穿着五爪龙缎立龙缎团补服,黑黝黝的四方脸上满是刀刻一样的皱纹,只两道稍稍剔起的浓眉和一双晶莹生光的三角眼,告诉人们他已正当盛年。

    小清河驿馆是个十分冷清的去处,除了街对面一家生药铺子、两处饭馆,几乎没有什么店肆堂舍。

    几个抓药的人远远隔街看着这位二品大员,在窃窃私议:

    “这位大人是谁?”

    “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是咱们大清的守护神。咱们山东如今遭灾,准是放粮来了——你瞧,那个迎上去参拜的就是巡抚大爷……”

    “呀,他就是僧王殿下!就是八里桥被洋人打趴下的蒙古王爷”

    “不是他老人家,还有谁?咱们大清的奇耻大辱,他是逃脱不了干系!”

    “啧啧……人不可貌相,真瞧不出来。瞧他那模样儿,和我们家那个饿不死的老长工差不多……”

    “别放屁了!先撤泡尿照照你自己吧,三尖葫芦头,两片招风耳,凭你那狗眼,能看出个高低?兵部刑部的大人们见了僧王那双眼,都吓得腿肚子转筋呢!”

    “啧啧……人家也是人,咱也是人。他妈的人跟人就不一样。看看人家那轿,那顶子,还插着野鸡毛……”

    “那叫孔雀翎子!你道那是唱戏么?谭中丞还戴不上这翎子呢!”

    ……

    僧格林沁由于坐轿时辰太久,两条微微罗圈的腿在地上沉重地挪了两步,神色有点迷惘地看着迎上来的山东布政使潘玉新,问道:“谭中丞呢?他今儿不在衙中?”

    “回中堂话,”潘玉新陪笑道,“济宁那边灾民斗殴,怕有人聚众闹事。谭中丞昨晚就骑快马,和叶臬台一道去了。我刚调省里不久。人事都还不熟,就留下坐阵儿了。”一边说,一边用手让着僧格林沁进驿馆。“僧王殿下有什么不知道的?山东这地方民风强悍难制,是个出响马的窝子,又遭这么大的灾,通省绝收,一个不小心准要捅出大乱子呢……”潘玉新滔滔不绝他说着,和僧格林沁一同进了上房,行了庭参礼,这才献茶,入座。

    僧格林沁深邃的目光凝视着风度翩翩的潘玉新。

    他还不到三十岁,身材削瘦仿佛弱不禁风。

    容长脸,细眉毛,丹凤目,一副女相。

    他出身于名门大族,其父潘革为大学士、军机大臣兼直隶总督,现已经过世。

    其从兄潘玉良还在,任着礼部尚书。更有一母同胞的姐姐,是咸丰先帝爷的宠妃钮祜禄氏皇贵妃。

    一门两相加娘娘,自然官场得意,咸丰元年以荫生授户部主事,不数年间由盐政改任总兵,又调至山东署理藩台衙门,俨然一个方面大员了。

    潘玉新被僧格林沁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偏过脸看了看院里被蝗虫吃得只剩了老干的槐树,淡然笑道:“人都说僧王为咱大清的台柱子,可惜我一向在山海关盐政上当差,在京见面机会不多。这番王爷来山东,诸多事务要多请赐教。我年轻,又是国戚,稍不经心,人家就说,我是纨挎子弟国舅爷。自己名声不好也还罢了,拖累了皇上,这罪过就大了。”

    僧格林沁没想到他一眼就看穿了自己心思,怔了一下笑道:“符珍不是和你一样?他上的还是荣安固伦公主呢!原来在南边办差也有些闲话,江南一仗打下来,人们都另眼相看了。如今背后再也没人叫‘驸马’。堂堂正正的三号军机大臣——功名事业是血汗挣的,人眼里都有一杆秤嘛!”

    僧格林沁起身踱了几步,在窗前站住,隔着亮窗望望外面寂寥的秋空,问道:“谭中丞你们会议过赈灾的事么?他的折子写得不细。临出京时,太后至嘱再三,要紧的是看有什么难处?”

    “粮食是第一要务。”潘玉新细细的眼睛闪烁着,沉吟道:“山东过蝗虫,秋粮是绝收了,但夏粮小麦却是丰收的,加上早玉米、早稻,还有红苕、山药……”

    “历年藩库的存粮还有一百二十万石,各地义仓存粮约有五十万石,按每人每日半斤粮计,通省渡荒还缺一百七十万石左右。”

    “省镇、各府的一些大户,家中也有存粮,不下四十万石。这样合计下来,我省缺粮在一百到一百三十万石。”

    他说着已是站起身来,皱着眉,一边踱步,一边自己设问自己作答:“这一百三十万石粮食从哪里弄?当然,太后一定还有恩诏的,但我们作臣子的,得能体贴圣心,为皇上分忧,不能坐在那里等恩典。”

    “我盘算了一下,可以发文给两江总督曾国藩,从他那里买七十万石糙米,江南明年疏浚清江曹运所用的民工,都由我们山东派出。以工还粮。”

    “我管着盐政,山东几处盐场今年厘金全部免收,仅此一项三十万两,又可购粮十万石。”

    “鲁北一带的水产如荷藕、菱角、芦苇、鱼虾之类,鲁东一带其实还有些州县并没有遭灾。”

    “通算下来,如果竭泽而渔,不要朝廷一文钱一两粮,山东也可以自救。”

    “但我皇上有如天之仁,断不许我们做臣子的搜刮民财弄得鸡飞狗跳,一定有漕粮拨过来的。我想,朝廷如能调拨七十万到一百万石粮来,连明年的种子粮,也都有了。”

    僧格林沁原打算等巡抚谭廷襄和贡璜一道商量这些事的,不料这位貌似风流公子哥的“国舅爷”已经胸有成竹,筹划得这样周详!他听得目光炯炯,竟回身改容一躬说道:“潘八爷,您这样肯用心,山东无饥馑矣!只是这样做,要开罪所有屯粮大户。还有,有些赤贫户无钱买粮,低价他也出不起,又如何料理?”

    潘玉新笑道:“别说遭这样大灾,就是丰年,也免不了有冻饿死的。上面说的只是大略,其实还有些细务,比如每个镇子都要设粥场,由藩库发粮,除去吏员层层克扣,到灾民口中不能少于二十万石。仅这一项,库里要准备糟踏二十万石,一共要出四十万石呢!”

    僧格林沁蹙额一叹,笑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我放过多少次粮,有一半到百姓口里,就算很不错了。”

    “任凭官清似水,无奈吏滑如油,确乎不能根绝贪污中饱。”潘玉新目光游移流动,望着院内昏黄的日影,徐徐吐着气似笑不笑地说道:“王爷这次来,可以坐镇济南看我杀人。冒领赈粮的,囤积居奇的,我非宰他几个不可:”

    僧格林沁愈听心中愈是惊讶。

    潘玉新在山海关盐政上办差十年,户部从道光二十八年到咸丰五年,三次暗地查账,银账物三项对照,清如水,明如镜。

    吏部考功司暗访,居官也十分清廉。

    但他背了个”国舅”名声,连僧格林沁也认为,不过是个清廉自守谨慎自爱的外戚而已。

    今日初一交谈,胸中经纬竟不亚于完颜嵩申、曾国藩这些名吏!思量着,僧格林沁松弛地一笑,说道:“八爷这样精心筹划,也真是无懈可击。兄弟还有什么可说的?只是大灾之后两条可虑,一是瘟疫,二是盗贼,要未雨绸缨,不要出事,平安度过,就是功劳。”

    潘玉新格格一笑,说道:“这两条太后早已有密谕发下来了。已派人从两江、两广、云贵采办大黄、黄莲,以防瘟疫。至于缉盗拿贼,不是我的长处。谭中丞是将门之子,丁宝桢又有带兵经验。僧王爷您又是统领天下天下兵马的大元帅,如今又坐镇山东,还怕儿个草寇不成!兄弟是万万放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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