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酒后吟诗
众人听了都说“有理”,齐用调羹匙舀那汤,果然鲜美不可方物。
良弼这才说道:“我回北京才几个月,灵儿又生产,没有写多少正文。原来写的,恭亲王府抄完了,已经送回是润庠那里。黄二爷、王三爷要看,从润庠那里借,只不要丢损了就是。写书图什么,就是叫人看的嘛!”
黄自元在席中揖手相谢,又道:“先生说没写正文,一定有好诗,何妨叫我们一饱眼福呢?”
“诗稿你灵儿嫂收着,席散了你们抄去。那些诗词多都凄凉潦倒,没的败了诸位酒兴,倒是有几篇题诗可以诵一诵。红妆佐酒又是纸上谈兵,不亦乐乎?”遂吟咏道:
寒山拾得吾湘隽,肯让弥天释道安。
卓锡名山今欲遍,尽收瓯越入毫端。
“戊申春半雨中寄禅大师见访。”良弼说道。又吟道:
阿阁曾偕凤结巢,修翎未肯任婆娑。
缤纷玉露秋宵警,浩荡琼霄雪羽摩。
散径已饶三秀草,安巢何意百寻柯。
林枝一任鹪鹩借,只有寒梅得梦多。
“西狩”
同是宦游人,到此一空天地界。
坐观望钓者,苍然如对海山秋。
“题天台山万年寺”
旧雨集名园,风前煎茗,琴酒留题,诸公回望燕云,应喜清游同茂苑;
德星临吴会,花外停旌,桑麻闲课,笑我徒寻鸿雪,竟无佳句续梅村。
“题苏州寒山寺”
读书取正,读易取变,读骚取幽,读庄取达,读汉文取坚,最有味卷中岁月;
与菊同野,与梅同疏,与莲同洁,与兰同芳,与海棠同韵,定自称花里神仙。
“题苏州拙政园远香堂”
徐郙道:“良弼送我一首!”
傅良弼笑道:“不敢!”遂又轻声吟哦:
恳志诵经,励精行道。
慧镜无垢,慈灯照微。
他言语丝丝转颤,如有金石之音,众人都听得心驰神往。
徐郙将杯一举,说道:“好诗——好酒好景致。有此佐酒千杯不醉。来,干!”众人都笑着一吸而尽。
王祖光听着傅良弼咏诵诗词,夹着汤锅里的菜,左一杯右一杯,只是吃酒,己是醺然欲醉,说道:“我听听,众人都比我兄弟强!良弼先生早年,领略尽六朝金粉,钟鸣鼎食,繁华阅尽,如今著书黄叶村,立万世之言;翁兄徐兄又是状元,也风光一时,金小楼如今正万里觅封侯,黄先生耕读山野,没有功名也是自在山人。我说起来只是个闲散画工,却是败了几代的破落户,一没升官二没发财三没走桃花运,不但“无材可去补苍天’,还要受家教管,一天两晌只是瞎混,恰正是‘有心羞颜等地缝’!”
黄自元便问,“寻地缝干什么?”
王祖光道:“寻个地缝好钻啊!”众人听着越发笑得。浑身乱战颤。
“良弼,”翁同龢心中有事的人,看看外边雨小了一点,说道:“我知道你清高,不屑去弄八股诓功名。不过,无论如何,你既已在这‘未世日’里头翻筋斗,也得和光同尘吧。而且说笑归说笑,官场黑暗龌龊是真的,也不见得人人都是乌鸦吧?”
良弼笑道:“人要不肯‘和光同尘’,谁还活得下去?我是寒透了心,也惊破了胆,再不敢涉足那个锦绣前程!道光六年王兆琛带人抄我的家,大小男女一百十四口,关的关,枷的枷,分与人为奴的,入狱待勘的,那真叫‘树倒猢狲散’。道光十一年王兆琛又被抄家,依佯葫芦再画一遍,如今随赫德的二儿子还在黑龙江与披甲人为奴!抄王兆琛的梁萼涵,前年和肃顺案了沾边,又被抄了,家人全部发卖、家产全部入官,听说是一位姓李的买到了我家花园,起名儿叫‘静园’。我的叔祖公、姑祖公如今又红火起来,连带着说胜都统,那更是走得近一点就烤人。我和胜都统情分近,又是远亲,灵儿又是都统府里的人,我要硬挤门子,怕不挤来个一官半职?没意思了诸公,就如那走马灯转了一圈又一圈,你就再等一圈,仍旧的关、张、赵、马、黄。”
翁同龢笑道:“罢,罢!我说不过你,不过你总不是蝉,吸露喝风就能活,庙里和尚,清静修行,也还有儿亩庙产——饿得头晕眼花的,还能‘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就不信陶渊明!”
王祖光想起自家身世,又带了酒,大声道:“良弼这话最对我的心思!有诗为证!”遂也击盂而歌:
少陵昔赠曹将军,曾日魏武之子孙。
君又无乃将军后,于今环堵蓬蒿屯。
扬州旧梦久已觉,目著临邛犊鼻!
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
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
他显然已被酒忘了形骸,歌罢放声大笑:“如先生之宏才,何至于跻身仕途,与俗人争道!”他不防头,说得金小楼、翁同龢都是脸一红。
黄自元便忙圆场,说道:“二位不要介意,我老弟就这样儿,老爷子,当地县官都拿他没法子。其实,我倒觉得翁同龢说得有道理,良弼靠卖画儿写字糊风筝渡日,总归不是久长之计。”
金小楼听了笑道:“我才不在乎呢,我不是秃驴、不怕人骂和尚。”顿了一下又道:“你别以为我满得意,我当知府来见良弼,曾说过‘见州县则吐气,见道台则低眉,见督抚大人茶话须臾,只解说几个“是是是”!’你觉得很有味儿么?”
傅良弼调侃道:“你说的是个联句儿,忘了我对的下联否?”
“不敢,”金小楼笑道:“不过我确实不是脏官,说出来自己骂自己么?”又念了对联:
有差投为爪牙,有书吏为羽翼,有地方绅董巴结小意,不觉笑一声“哈哈哈”!
“良弼先生,我看你还是著书。写好这部《关外杂俎》比当什么官都好。”
黄自元笑了一阵,正容说道,“然而生计也不可不虑。这里离城太远,朋人们有心照应也有点鞭长莫及。”
傅良弼感激地看了看这两位只谋面几次的兄弟,刚说了句:
“我原在白家疃住过,离城也近,翁同龢知道的。肃顺坏事,内务府的人一日三扰,问我部知道郑亲王的什么事,镶白旗牛录也换了,踢破我的门槛子,说要‘交朋友’,却又摆官架子,这朋友实在难当,就避嚣来了这槐树屯……”
他没说完,金小楼道,“那个娘希匹巴牛录叫延信是吧?是当年在肃顺府我的的奴才!我这把扇子丢你这,你亮给他看,他不磕头我用鞭子抽死他!”
黄自元见他眼饬口涩,说话前三竿后三竿的,笑道:“您还搬白家疃去,我那里有一进小院,您住那里,没人敢扰攘的。——我们兄弟早晚请教,也得个便宜,一来我家里常常寄钱来,二来我们兄弟可以为你托钵化缘,我们没身份,面子还有,总不叫你再吃那么多苦楚。你别指望金小楼、翁同龢他们,他们就要出京办差了。别人更是指望不上,我们闲死了,给你当走狗,磨墨洗砚,你只管尽情写《关外杂俎》,如何?”
良弼想了想,说道:“二位贤兄弟这么厚爱,又出于至诚,我恭敬不如从命。等开了春吧——开了春我举家迁到白家疃!”
当下众人又散坐吃酒,对诗讲谜,黄自元又执意抄了傅良弼的诗稿,几个人“兑会儿”也聚了有百十两银子,算来一年酒食不缺,直到天色渐暗,方都冒着暮雨散去,也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