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傅良弼
徐惠子归府已经是黄昏了,她将金小楼不允完颜嵩申出征的情由都备细说了。
完颜嵩申问得很细,连金小楼说话时的神态、当时的气氛都问了。
反复咀嚼,体味到金小楼确是一片成全的苦心,却埋怨道:“真是的,早知如此,你何必去求他呢!”
“人家忙着给你办好事,反倒落不是。”徐惠子啐道,“在你跟前我就没落过个好儿!不是我这一问,僧王对你是什么想头你能知道?——狗咬吕洞宾!”
完颜嵩申回思,也觉拿这婆娘没办法,扳着她肩头小声抚慰半日才哄转了她,徐惠子一手拉他进被窝,一手捣着他额头笑道:“你真真是我命中的魔星,天杀的没良心的--还是个年轻‘将领’呢!——明一早儿还要应酬客人,还不老实歇着?就这么卿卿哝哝的,手还不老成,叫我哪只眼瞧你这读书人呢?”
完颜嵩申笑道:“你这就不懂了,夫妻乃是人间天伦,孔圣人要不行房事,就有了子孙了?上回黄维钧老先生来,我看他日记,那么个道学家,里头写着‘昨夜与山荆敦伦一次’--难得的他想出‘敦伦’两个字来!”
徐惠子“嗤”地一笑,用被角掩住了脸。
完颜嵩申乘她欢喜,才道:“明儿营里忙,家里的客人就由你应酬了。”
第二日,完颜嵩申出了二门,觉得天上的雨下得小了点。
满院的长随仆人,搭好了大棚,有的在席棚下头生火,有的招呼早到的贺客,导引他们去见徐惠子,乱嘈嘈的一片,见他出来,都停了步低头垂手让路。
完颜嵩申也不理会,走到大门洞里,迎面见两个人联袂而入,都是他读书时的同窗,一个叫黄自元,一个叫王祖光。
完颜嵩申忙满脸堆下笑来,迎上几步说道:‘黄二爷,王三爷!亏你们还想得起我伯屏!已有许多日子役见面了,如今又有什么好诗?让我先睹为快!如今还在宗学里当教习么?”一手一个挽着说话。
“伯屏怪会倒着说话!”那黄自元性情谦和,微笑着不言语,王祖光却豪爽泼辣,笑嘻嘻说道:“这些话本该我们说的,你都抢着说了,堵得我们张口结舌!”
完颜嵩申眼见还有一群父亲的同僚在看着自己,若被他们缠住说话便会没完没了,笑着说道:“我没有这些念头,还是过去的伯屏,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在这军营里上你们瞧着轰轰烈烈,我倒最想念早先在一处那些日子,没大没小昏天黑地,怎么快活就怎么来!今儿既来了,就在我这里泡一天,我进去办完事回来,叫几个戏子,边吃酒边听戏唠嗑儿,我们一醉方休!”
说着,便急步要走,因听门外有人喧哗,像是门上人在喝斥什么人,便叫过小王头来问道:“这又怎么了?今儿这日子在外头大呼小叫的,是个什么体统?”
小王头忙道:“有个女人,穿得……还抱着个孩子,说原先在府里当差,要给小主子贺百日。她没有礼单,门上人又不认得——”
“皇帝还有三门穷亲戚呢!”完颜嵩申沉了脸,“也不问问清楚,就把人挡在外头!快请进来!”
小王头喏喏连声答应着退了出去,一时便带着个妇人进来,年纪不大,只在二十岁出头,背上用毡包裹着个熟睡的孩子,左臂挎着竹篮子,一步一滑走来,一身蓝靛市布棉袍,大襟洗得发白,袖子上还缀着补丁,虽然寒酸些,通身上下都浆洗得干干净净。
完颜嵩申盯着她走近,忽然认了出来,说道:“这不是灵儿么?西山那么远,你就这么走来了!”便命小厮:“接过篮子!”又对黄自元、王祖光说道:“偿们来我这里借《关外杂俎》稿本看。日日夸说傅良弼——这位就是良弼先生的夫人,和我家内子极熟的,也来给小儿添福来了--可叹这些家奴狗眼看人低,才两三年,就都不认识了。”
黄自元、王祖光都是一怔,不禁互望一眼:他们一向以为傅良弼是单身一人。
王祖光略一思量,竟上前给灵儿打了个千儿,说道:“给嫂夫人请安!”
黄自元也随着行礼,问道:“良弼先生近来可好?他现在北京么?”
灵儿在门口受了小厮的气,进来时心里还含悲带气,见这两个罗缠绫裹的贵公子哥儿竟向自己打千儿问安,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苍白,侧转身子避他们的礼,艰难地抚膝回万福儿,说道:“二位爷的礼断不敢当的。不晓得二位爷官讳,和我们傅爷怎么称呼?”
完颜嵩申笑道:“这是正宗的文人雅客,今都在北京读书,一有空就跑到我府上,再不然就是去金小楼那里,寻觅良弼的书稿诗词。是良弼的‘忠实走狗’啦!”
黄自元听着只是笑,王祖光却道:“既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落个‘忠实走狗’又何妨呢?今儿既见着夫人,那就是和先生有缘--我们是破落家族,您甭信伯屏兄扯淡!嫂夫人松泛松泛,来,公子让我抱着,可成?”
“怎么好生受爷!”灵儿背着儿子走了几十里雪路,已是累透了的人,眼见这两个人对自己丈夫敬若神明,一脸的诚挚,犹豫了一下,把孩子递给了王祖光,不好意思地说道:“改日请二位爷到舍下盘桓,外子必定十分欢喜的!”又对完颜嵩申道:“我家情形完颜公子没有不知道的,拿不出像样儿的礼。我给小少爷做了一身百袖袄,一双虎头鞋,蒸了几块莲年糕(连年高)芝麻开花饼。送给老爷和太太的都是一双冲呢平布鞋。千里鹅毛,不过表个心意罢了。”
完颜嵩申笑着连连点头:“我得去营里办事去了,你吃了喜酒,还有点回礼带上--小王头,给灵儿的回礼加一倍,听着了?”
“扎!”
“我忙,夫人每日闲着没事,灵儿不要拘泥,常回来走动走动。”完颜嵩申挪动脚步走着,向灵儿又一笑,“有道是三年不上门,是亲也不亲么!”
“是……”灵儿鞠躬轻声答应,完颜嵩申已是去了。
完颜启贤作百日汤饼会,阖府上下忙成一团,但其实真正来客里头极少男客。
此时来客越来越多,席棚下、廊下、前堂中堂到处都是桌子,到处都是嗡嗡的人声。
后堂院里三班鼓吹手,比赛似的一班比一班吹打得精神,喇叭笙篁声聒耳,夹杂着密集的爆竹声,一拨又一拨的妇人,嘻嘻哈哈的说笑声,整个府第喜气一片。
灵儿交待了篮子里的礼品,对小王头说了几句什么,踅回身来,见黄自元、王祖光抱着儿子一个哄一个逗,还在等自己,倒觉不好意思,笑着要过儿子,逗着说:“小青,叫‘叔叔好’!”
“叔叔好!”小青只有两岁,毡包儿裹着,脑门上留着“一片青”,虎灵灵闪着两只黑豆眼,又叫一声:“叔叔好!”叫得黄自元、王祖光浑身快活,呵呵大笑,灵儿说道:“我们爷忙生活,给人家画画儿,家里没人照应他。我不在这府里停留了,府上客人多,见了太太也未必有空儿说话。谢二位爷,你们只管进去吃喜酒--我家住在西山老槐树屯,爷们有空只管来!”
说着,小王头已经过来,手里拿着一块红绫,一卷子靛青细布,上头放着五两一锭银饼,笑嘻嘻对灵儿道:
“灵儿姑娘,这是太太给您的回礼,这尺头也有两丈,还有这布都是苏绣的。银子太太吩咐给您加倍,你瞧这成色,九九八成的台州纹银呢!--别为方才那点子事和他们小人过不去,就是我们老爷那话,您常来走动,什么都有了。”
灵儿强笑着接了,说道,“替我谢谢老爷太太。等府里稍闲一点,我和我们爷一齐登门来谢。”小王头自笑着去了。
黄自元见灵儿转身要走,忙道:“嫂夫人,既是不嫌弃我们兄弟,何必日后再去拜访?择日不如撞日,今儿我们就想见傅先生--他这筵宴有什么稀罕的?我们坐的驮轿来,请你和小公子乘上回去,我们两个骑马陪着你,冲雨访友也是一大快事!”
“那好!”灵儿略一思量,爽快地答应了,“我们爷交的朋友都是这个样!有驮轿坐,这小把戏也不至太累我了。”
不一会儿,王祖光已从东院借了两匹马出来,兄弟俩将灵儿架上驮轿,向西山而去。
清时之驮轿有“前三后四中五尺”之说,前轿杠三尺,后轿杠四尺,由两匹骡子驮起的轿厢则有五尺长短,里边设座前后对面两排,宽宽松松可容纳四人,黄自元这乘轿是去年由丰台老杠房新制出来的,桐木车箱外头用毡包了,蒙上油布,用油线密密地扎在一起,又御寒又防雨雪,里边还放着个手提铜炉子。
灵儿一大早起来,负儿挎篮踉跄行道三十多里,回来时坐在这轿上,真是适意得很,因见上边还有毡垫子,哄着儿子睡了,不时地隔帷子看着外头的景致,慢慢地懒上来,竟也靠着箱板蒙胧了过去。由驮夫导轿只管往槐树屯躜行。
黄自元等二人在雨中时而打马扬鞭,时而驻立咏哦,高兴得直想吟唱。直到槐树屯外,两个人才赶到轿前。
王祖光手掀棉帘子轻声叫:“嫂夫人,嫂夫人!”
“唔?”灵儿一睁眼醒了过来,一看就明白了。她揉了揉眼,有点忸怩地一笑,说道:“我失迷了一阵子……已经到了,就在前头那棵歪脖老树跟前。”说着便要下轿。
黄自元说道:“还有一段子路呢,不忙!”二人便牵着马,带着驮轿直到一个破旧的柴门跟前,搀着灵儿下了轿。
灵儿自个开门进去了,一时便听里边一个男子爽朗的笑声,说着,“袁安破屋高卧梦,柴门小叩闻车马--这天气儿,难为二位兄台来访!”一头说,傅良弼已经迎了出来。向二人一揖,含笑道:“请里边屋里坐,寒碜得很,不要拘束。”
“傅先生!久违了!”黄自元手中执扇当胸一揖还礼,文静地笑道:“我兄弟从别人的抄本读到先生的《关外杂俎》十一篇,还读到您不少诗,自从上次一聚,一直无缘再见,总算今日有幸遇到了嫂夫人!”
王祖光却不似他矜持,探头探脑东张西望,笑嘻嘻道:“先生这地方儿真不赖,烟树寒村,流水小桥,白杨古道直通西山。这个雨天不能成行,要到立冬之后,一定到那边桃林去。迎着漫天大雪,那景致就无酒也醉了!”
傅良弼道:“王三爷说的是,要是没有胥吏催科,酒店索债,那就更加妙不可言了。”
三人相视大笑,初见面的拘谨一扫而尽。
黄自元是个细心人,进来打量这房,正屋和西间是打通了的,西边一盘大炕上铺着新席,靠墙叠着半人高的枕衾卧具。
炕北头一片毡,裹着一个襁褓小儿正在酣睡,炕中间矮桌上到处都是裁好的宣纸,有的画岁寒三友、有的画山水茅庐,还有的画着观音、钟馗,甚至三官菩萨灶王神等等,靠窗一线布绳、晾着一溜儿尿布,却洗得干干净净,一些儿气息不闻。
通房两间,似乎才裱糊过,洁净明亮很是宜人,只是外面一阵风,天棚便上下鼓动,显得房子十分破旧。
“请坐炕上,”良弼见他兄弟发愣,收拾着炕上的画儿和纸笔,以手让座,笑道:“惹你们笑了,这些画儿有的是别人求的,有的是卖的,左邻右舍也免不了要观音像的,过年换灶君,也能换几个酒钱。”
王祖光接过灵儿递来的茶,捧着杯呷了一口,说道:“今日来得匆忙,没有准备仪礼,好在兄弟知晓了这个住处,以后也好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