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微服出巡
僧格林沁一早醒来,肚皮里对昨晚的事情尚有余悸,总是心魂不定。下人们刚伺候吃了早饭,金小楼已经进来,打千儿请安:“主子起得早。奴才这里都江去河南的行囊准备妥当,就等着主子发话呢。”
“这还剩一碗水豆腐,你快趁热喝了吧。”僧格林沁一笑说道,“图们和乌兰泰都起来了咱们怎么个走法呢”
说着,图们和乌兰泰已经过来,请了安,都却步立到一边。
金小楼边喝豆腐边说:“既是微服,这么一群人不明不白地走道儿,没个名目断然不成,还是打扮成去信阳府贩茶叶的客商。您自然是东家,图们是管家,兰泰和奴才是长随。几个伙计牵马,驮些京货,都由侍卫充当。前头后头要有打尖和断后的,装扮成乞丐。一个暗号都能赶来保护,离我们后头十里,我从营里调了六十名校尉,遥遥尾随。王驾安全才不至有所失闪的。路上茶饭不周,奴才女人李絮——正介绍给主子呢——让她跟着,做使唤人,端个茶递个水比男人强。”
“好嘛,倾家侍王驾了!”僧格林沁大为高兴,“就这么着。预备起来!行头呢”
金小楼到门口招了招手,两个家人抱着一大叠衣服进来,众人都笑着穿换。
刚收拾齐整,李絮已经进来,麻利地朝僧格林沁磕了几个头,起身稳稳重重向图们和乌兰泰福了两福。
她是上司金小楼的妾室,乌兰泰忙躬身还礼。
李絮道:“一路上奴婢伺候着王爷,王爷有什么需要尽管说就是,男人们做活粗心,不如女人帮把手。”
金小楼在旁责道:“行了,行了。叫你见见主子,就唠叨个没完,伺候好王爷就算你功劳一件。”
僧格林沁笑道:“我倒欢喜这样直率性儿。金家的,有话路上再聊——咱们走吧。”
“稍等片刻——董师傅怎么还没到”
“到了!”门外忽然有人答道,一个中年黑汉子应声跨步进来,头勒一条汉阳巾,玄色长袍领口微敞,露出里头一排对襟褂上黑扣子,脚下穿一双快靴。看去十分英武。
董海川当门对金小楼一拱,说道:“昨夜三更到的,就宿在这书房廊下梁上。”说着便进前一步,在僧格林沁面前跪倒行礼,口里却道:“小的叩见王爷!”
科尔沁亲王府昨夜侍卫亲兵密布如林,此人竟能潜入,且在僧格林沁房外睡了两个时辰无人知觉,乌兰泰心中异样惊骇。
僧格林沁打量着董海川,问道:“对了,董师傅,你的师傅是武林哪一门高手”
董海川连连叩头,说道:“是安徽九华山“云盘老祖”传授其技。师傅去世得早,小的亲受师祖古月道长栽培。不敢欺君,幼时为父报仇曾杀过人,后来出来闯世面也杀过人。后来被肃顺中堂擒住了,因小的从不采花,被杀的人又都有罪,就开释了,跟肃顺做事。”
“他并不明着随驾,只是暗中保护。叫他来是为防万一。”金小楼笑道,“直隶、山东、河南、江南黑道上的人还都买他的账。尤其是漕帮、神打门。”
僧格林沁便问:“自归正后还作案不作”
董海川笑道:“和肃顺有约在先,头一条就是行善不行恶,作事不作案。”
僧格林沁点头道:“你是上次随我赴山东剿匪,一番下来也算立功了。既有福随我做事,就是缘分。就赏你为幕僚,随军常行,陪伴我左右。”
董海川还在发愣,金小楼在旁喝道:“先生还不赶紧谢恩”
“谢恩!”董海川忙伏下身子去行礼。
僧格林沁一行人当天便离京南行。
过了邯郸道入彰德府境,就算进了河南。
其时正是五月初,天气渐次热上来。
路旁的庄稼,那长势却稀稀落落。
远看倒也“麦浪起伏”,近瞧时便令人摇头,麦秆细得线香似的,麦穗儿大多长得像中号毛笔头大小,田头一些小穗头儿也就比苍蝇大些儿。
僧格林沁从路上蹚到地头,分大中小号穗搓开在手心里数,平均每穗只有十五六粒,不禁摇头暗自嗟讶。
就这样走走停停,待到太康城,已是过了五月端午。
太康是豫东名城,水旱码头俱全,为鲁豫皖要冲通衢。
当晚在太康城北下马,打前站的营兵来禀:“……包租不到客栈,只有焦家老店房子宽绰些,已经住了人。我们租了正房,偏院里的客人,老板不肯撵。”
“老板做的对。”僧格林沁说道,“凭什么我们要撵人家走”说着便吩咐,“就住焦家老店。”
他们是大客户,出手阔绰,下的定银也多。
店老板带十几个小伙计拉牲口、搬行李,打火造饭,忙活着侍候他们用了晚饭,又烧了一大桶的热水,一盆一盆送到各房,天已经黑了。
僧格林沁在东屋里歇了一会儿,没书可看,便随意半躺在被子上,叫过上房的三个随行。
金小楼他们三个人依次鱼贯而入,僧格林沁含笑示意命坐了,说道:“这一路来,还算太平嘛。早知道这样,我就单带图们出来了。”
“东家,”乌兰泰微一欠身道:“小心没过逾的,宁可无事最好。”
僧格林沁头枕两手,看着天棚出了半日神,问道:“你们这一路,看河南民情怎么样啊”
金小楼说道:“我看出两条:一个是‘穷’,一个是治安尚好。”
图们道:“穷,治安就好不了,小楼这话说得自相矛盾。我看这一路的村庄人烟稀少,有的人家还关门闭户。听说一窝子都出去逃荒了。饥寒之下何事不可为”
乌兰泰笑道:“主子这次出巡是‘微服’。前有清道的,后有护卫的,还是很扎眼的。董师傅在绿林里有那么大名声。他不露面,是不是去通知各路‘好汉’,不得在这时候做案”
金小楼不禁笑道:“这兴许是的。不过由我负责主子的安全。主子出来是察看吏情民情的,又不是缉贼拿盗。平安出来平安回去,这是我的宗旨。”
“有这个宗旨固然好,但这一来,就见不到治安真实景况了。”僧格林沁轻轻叹息一声,说道,“看来这里的穷实在令人寒心。郑元善当巡抚,河南年年报丰收。现在是张之万,自然也要报‘丰收’。不然吏部考功司就要给他记个‘政绩平平’。我原以为由宽改猛难,由猛改宽无论如何总要容易些。看来也不尽然。”说罢下炕趿了鞋走出房门。
前店管挑水的伙计早已看见,忙上前问道:“客官,您要什么”
僧格林沁望着天上密密麻麻的繁星,淡然一笑说道:“屋里太热,出来透透风。刚才我听到东院有人在哭,像是女人的哭声——是为了什么”
那伙计二十出头年纪。星光下看去眉清目秀,精干伶俐。听僧格林沁问,叹了一口气说道:“是一家母女俩,黄河北镇河庙人。今年春母女俩饿得实在受不了,便把东家的青苗卖了。眼见就要收麦,她当家的去江南跑单帮还没回来,就逃到这里来躲债。刚才是田主找到了她们,逼着她们回去。我刚刚拦住了。叫他们有话明儿再说,这黑咕隆咚鬼哭狼嚎的,扰了您呐!”
僧格林沁听了没言声,转脚便出二门。
三个长随在上房听得清清楚楚,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乌兰泰说道:“不妨事,我跟着瞧瞧,你们关照侍卫们一声。”说罢去了。
焦家老店东院房舍十分低矮,一小间挨一小间,依次排去有二十多间。每间房点着麻油灯,鬼火一样闪烁着。
有几间房里的客人在聚赌,呼吆喝六扯着嗓门叫;还有的在房里独酌独饮,都敞着门。
还有几个胖子剥得赤条条地坐在院中间皂荚树底下闲嗑牙。
僧格林沁定了好一阵子神,才看见东北角房檐底下蹲着两个人,影影绰绰是女的,便徐步踱了过去,俯下身子问道:“方才是你们哭”
“……”
两个女的蠕动了一下,却没有言声。
僧格林沁看那年长的,四十岁上下年纪,年小的梳了一根大辫子,不过十七八岁模样。只是瞧不清面目,便又问:“你欠人家多少钱”
“十五两。”那母亲抬起头看了僧格林沁一眼,叹了一口气,没再吱声。
僧格林沁还要再问,房里一个人大声道:“甭听她放屁!”随着话音一个五十多岁的精瘦老头子出来,指着那年长的女人道:“咸丰十年,她借我七两银子,加三的利,不高吧卖了我地里的青苗又得十五两,你本该还我连本带息三十八两六钱!”他好像拨算盘珠子,说得又脆又响唾沫四溅,“侄媳妇,我也一大家子,人吃牲口嚼的,你就敢私自地卖了青苗,一走了之!三四个长工遍世界找你不见!亏你还是大门头里出来的!为啥一败落下来,就变成个泼妇!”
蹲在旁边的那姑娘突然把头一扬:“十五爷,上头有天,下头有地!我爷被抄家那年,你拿去多少银子你原来还是我家的佃户,不是靠这银子发起来的”
僧格林沁听着心里一沉:原来这母女是个官宦家后裔,被抄家败落下来的。刚问了一句“你爷爷原来做什么官——”
那妇人便道:“您别问,问着我揪心,说着辱没人!”又对那个瘦老头说道:“孩子家口没遮拦,十五叔您别计较……实话实说,你侄儿拿了银子进京会试去了……等他回来……”
“等他回来仍旧是个穷孝廉!”那十五叔冷笑一声,“别以为王家祖坟地气都流了你振中家,如今我们振发捐了道台,已经补了缺,比你们当年差不到哪里去!就王振中那模样,尖嘴猴腮的,一世也不得发迹!应了四回考了吧就是个副榜,也叫你十五叔瞧瞧哇他真的中了,十五爷往后爬着走路,给你们看!”
事情已经明明白白。僧格林沁听着这些刀子似的刻薄话,真想扇他一巴掌,掴死这个糟老头子!摸了摸袖子,却没有带钱,僧格林沁一跺脚转身就走。
“主子甭生气,”乌兰泰在后边,跟着僧格林沁回了上房,劝道:“这种事世上多的是,公道地说,输理的是这女人。”
金小楼和图们见僧格林沁面色阴沉,大气儿也不敢出,垂手站在一边。
僧格林沁转脸对金小楼道:“你过去,送五百两银票给这母女俩!”
金小楼答应一声转身就走,图们却叫住了,对僧格林沁道:“主子,咱们送她这么多银子,得招多少闲话回头由奴才关照地方官一声就结了。”
金小楼叹了一口气,说道:“这都是郑元善在这里作的孽。这样吧,我回京给这里县令写封信,叫他带点银子周济一下王振中家。”
僧格林沁听了无话,便命他们退下。他也实在是乏了。
僧格林沁取出一部《琅环琐记》,歪在床上随便翻看着,渐渐睡着了。
忽然从店外传来一阵铁器敲击声。僧格林沁大声叫道:“侍卫,侍卫!快快!”……说着一骨碌坐起身来。
候在外间的三个臣子听僧格林沁喊叫,一拥而入,金小楼问道:“王爷,您这是……”
“没什么,梦魇住了……”僧格林沁自失地笑笑,“外头在做什么铁匠铺似的,这么吵闹人!”
乌兰泰便道:“奴才去瞧瞧。”
僧格林沁一摆手说道:“左右我们要走了,结结账,叫他们准备着马匹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