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3章 李家姐妹
金小楼和乌兰泰听到了他们刚才和公差谈话,发现这个老头并没有出卖自己,心下甚慰。遂与他出来相见。
老头见了两人,当即叩头。俩人岂能受长辈的跪拜之礼,忙将他拉起。
“二位叫我李翁则个。我们是商人,已经退隐许多年,买了这间宅院养老罢了。多谢二位出手相助!——婷儿、絮儿,快来见过两位相公!”
缓缓走来两位女子,都很俏丽,亦很腼腆,二十左右的年纪,穿着打扮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举止间落落大方,看似得有方。
金小楼道:“刚刚给你们添麻烦了。不错,是我杀了县令夫人,她是个水性杨花之人,不守妇道贞操,该杀!”
李翁道:“就那伙做公的我打眼儿一瞧就不是好人,我相面最准,我瞧你俩就是好人!”挽住他的手臂,兴道:“光顾着应付那些‘吸血鬼’去了,把您二位忘了!——快来人,备一桌上好的席面来!——婷儿、絮儿,伺候着!”
入席之后,李翁做主位,金小楼右首,乌兰泰左首。
右首李婷伺候、左首李絮伺候。
金小楼在女人身上吃过亏,故老老实实,不敢越矩,只李婷斟一杯喝一杯,足足喝了七八杯酒,便有些微醺了。
李婷为他夹了块儿软炸里脊放在碟中,金小楼举头对她会心一笑,径夹着肉吃了。李婷又为他夹了一筷镶银芽,这次却没有放进碟里,而是直接送到了他的嘴边。
李翁瞧了,嗔道:“婷儿胡闹!这般无礼!”
金小楼玩心再起,一口叼下那银芽,大口咀嚼,笑脸儿对着李婷,问:“这是你亲手做的吗?”
李婷捂着嘴只管笑。
金小楼说:“我再问你呢!”
“你想吃我亲手做的那你得在这待着三年五载,我学好就做给你吃!”
金小楼看她可爱伶俐,心中爱极,说道:“三年五载之后你出嫁了,我上哪吃你做的菜”
“那时候还不一定怎么回事呢!你断言过早了!”
李翁道:“我这小女儿最爱胡闹,小楼你别听她戏言,咱们吃酒。”
金小楼觉得李婷在身后一直笑,笑得自己心里发痒,好想她一番,便有意地问:“妹妹,你读书么?都读得什么”
“你读的什么”
金小楼没想到她能反问回来,遂说:“我读的是《孙子兵法》《司马法》之类的。”
“你有读过《诗经》吗”
“没读过。”
李婷冷笑,“你连《诗经》都没有读过,那你怎么和人对话——《礼记》读过吗”
“也没有。”
“哼,连《礼记》都不看,将何以在这世道上立足”
“……”
金小楼被噎得无言以对。
李翁放下筷子,严厉批评说:“就你读过书吗!就你读那几本书便敢来炫耀读过《诗经》的你就是这样和客人说话的吗!”
李婷努着嘴不再言语。金小楼怜香惜玉,教她坐下吃菜,可李翁不让,说哪有主人吃饭女子上桌的道理。金小楼碍着他家的家风便不敢再言。
李翁道:“不是我李某特意恳留二位,如今这南方天下已经乱成一锅粥,北方又有捻子和洋人,局势很不稳定,二人既然吃了人命官司,去哪也没个营生,搞不好还得被抓,不如就暂时住在这里,消停些日子再说离开。”
李婷也说:“是啊,那伙歹人再来,我们拿什么抵挡你们留在这,这深山老林的,那些衙役搜过一次,决计不会再来。”
金小楼心想,这块儿距离北京近,能就近打听家里消息,况且是真够隐蔽,四处皆山林。便说:“我们俩也有膀子力气,能为你家做点什么,在所不辞,不然在这干吃白饭,我们也过意不去。”
没等李翁作答,李婷抢先了说:“留在这教我们护院功夫,何时教的能够抵御外敌,便了。”
李翁怒了,“婷儿!你今天是怎么了!非要爹罚你么!回你自己屋去!今天不要出来了!”
“回就回!稀罕似的……”
金小楼头一次见看到这般心直口快爱说爱笑的姑娘,说走就走,毫不掩饰。只见站在对面的大女儿李絮捂着嘴在笑,此人倒是规规矩矩,半天不吐一言,只是相顾局面。
“就这么定了!”李翁举着酒杯,“我瞧二位也是有才情之人,日后也好切磋学习,反正咱们院子里不缺吃喝,住他三年五载又能怎样,来!干杯!”
金乌二人相互点了点头,觉得住在这里未为不可。
“如此,便叨扰你们了!”
李翁兴起,说道:“用完饭后,二位随我观赏观赏这院中精致。”
金小楼道:“好!”
李翁的宅院是由两个第宅连接成一组建筑群,东西两所各有一园,一处是正所的东园,一处是西所的后园。
东园即正园,由正所的前正厅院东屏门入园。池上有一座白石拱式桥,过桥步石磴登山,山上有一座两卷前后共十间的歇山式大厅,为此园的主屋。
由你前檐攒山转入爬山游廊,向北连接一亭,游廊最后达到五间北房的前檐。
全园地势东高西低,因低凿池,就高堆山。
北房前为平地。南房在山坡下,有二株大榆树及丁香、海苔、牡丹等花木。
西所的后园,在正房院的后面,由西过道院进入。园的主屋是三间北房及左右二间耳房。虽与前两进的院落在同一中轴线上,但此园的面积大于前两个院落,而且并向西延展。
从北房的前檐攒山通往东边的游廊只有三间即向南拐弯,而通往西边的游廊则到九间才向南拐。
东厢是借正院西厢房的后檐接造一卷三间抱厦。西厢则实有三间西厢房,在檐廊前接造一卷单间敞厅。故无东西厢直对的严正感。南面为前院五间上房的后廊檐,朝北的门窗被园借用。由中间隔扇门下阶与园中诸景有石子路曲折相通。
阶上则四周回廊起伏相连。
园虽不大,但山石竹树布置适宜,故南北房亦无严正相对之感。西厢房为池上居,涟漪返照日影。摇荡在椽楣间,颇具画舫之趣。池边桧树攒三聚五,倒影如画,丁香斜倚湖石,枝叶下垂到池边水口。自画舫下阶,过石梁,有假山迎面屹立。
山南值牡丹十数本,坡下楸、枣各一株,虬枝拏空,浓荫蔽地,皆数百年物。
一亭踞石上,亭边松竹参差。亭东古柏三株,亭亭如盖,介于假山之间。
主屋阶下东为芍药囿,西面假山石洞后有石几石凳,置于竹丛之外。
廊下玉兰二株,廊上偏西有一随墙屏门。门外下阶为井院,古榆树下辘轳架井口,可汲水倾入石槽中,经地沟流入池中。
光着东西两座院子就游玩了一个上午。
金小楼叹道:“李翁的修身之处就连恭亲王那样的显贵都比上身呦。恐怕,当今皇上见了,也要拿紫禁城跟你换。”
李翁摇手道:“不要那么说、不要那么说。我本月池山人,偏爱这般孤静之处,打造自己心中的世外桃源,不与外界有染,落了个干干净净,了此一生。”
正好有煮好的香茶送来,李翁斟了三杯,金小楼刚拿起杯子,抬头见是李婷。李婷见了他自笑个不停。
“金先生,各种古文门派,效法谁的才是正确的呢”
金小楼没想到她会考查自己才情,遂答:“《国策》、《南华》取其灵动明快,匡衡、刘向取其高雅雄健,司马迁、班固取其博大精深,韩昌黎取其浑厚,柳宗元取其峻峭,欧阳修取其飘逸,三苏父子取其雄辩,其他的像贾谊、董仲舒的策对,庚信、徐陵的骈文,以及陆贽的奏议,有可取之处的无法一一列举,只在各人的心领神会罢了。”
李婷说:“写古文全在见识高超而意气雄发,女子学习古文恐怕难以登堂入室,唯有作诗一道,我还算稍稍领悟。”
金小楼说:“唐朝以诗来选拔人才,而说起诗人中的宗师,必推李白、杜甫,你喜欢学谁呢?”
李婷评判道:“杜甫的诗锤炼精纯,李白的诗潇洒浪漫。与其学杜诗的格律森严,不如学李诗的生动活泼!”
金小楼问道:“杜甫是诗家集大成者,学诗的人大多以他为师,你却效法李白,这是为何”
李婷答道:“论及格律严谨,词旨高深,当然没有人超过杜甫;但是李白的诗却宛如姑射山上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的情趣,让人喜欢不已!所以并非杜甫比李白差,只是我心下爱李诗要多于杜诗罢了。”
金小楼道:“无怪姑娘生性豁达,原是与太白结缘。”
李翁听得他二人相谈欢洽,心中甚是高兴,说:“既然你们俩如此投机,下午的时候,不如出去转转,带上絮儿,你们四人年岁相仿,也玩得一起,散散心总比在家里整日盯着书本强!”
就这样,吃过午饭后,金小楼乌兰泰带着他李家姐妹二人转到后生游玩。
李婷见地下的小乱石有类似青苔的花纹,斑驳可爱,就指给小楼看,说:“用这样的石头做假山,比宣州的白石显得更有古趣呢。”金小楼道:“像这样的石头很难拾到多少。”
李絮听了说:“妹妹如果真喜欢这石头,我给你拾些!”说着便借了一条麻袋,像个仙鹤似的弯腰开始拾了。每拾一块,小楼说“好”,就收起来;小楼说“不好”,就扔掉。
没有多一会儿,她就满脸汗津津的,拽着麻袋回来了,说:“再拾我可就没力气拿了!”
李婷一边拣一边接着说:“我听说山中果子收货的时候,一定要借助猴子的力量,原来真是这么回事儿呀。”
李絮恼怒地撮起十指,作出要和婷儿呵痒的样子,小楼横在中间拦住了她,责备婷儿说:“人家为你辛苦,还说这样的话,难怪姐姐生起呢。”
他们四人去游览山间,夏季枝头的嫩绿娇红,争相展颜取媚于人。李絮平素就憨憨的,进了花丛中就开始折花,李婷怪她道:“又没有花瓶养,又不差插在头上戴,你折这么多干什么呢?”
李絮说:“花不知道痛痒,有什么好心疼的”金小楼开玩笑说:“将来罚你嫁给一个满脸胡须的麻子老公,好为花出气报仇。”李絮生气地用眼瞪着我,把花扔在地上,然后用那莲瓣般的秀足将它们拨到池子里,说:“为什么这样欺负我呀!”李婷赶紧笑着解劝,她才不再生气。
因为天色昏暗,乌兰泰先送着李絮回去休息,只剩下金小楼和李婷两个。
那天夜里月色很好,俯看河面,波光粼粼就像白丝绸一样。他们摇着轻罗小扇,联袂共扑流萤,累时就并坐在临水的亭前,仰头看见云彩飞过,变幻千姿百态。
李婷叹道:“宇宙这么大,共享这一弯明月,不知道今天晚上,还有没有像我们俩这样有情致之人呢?”
小楼说:“夏夜乘凉赏月到处都有,要是说到品论云霞,独具慧心而能参悟其中道理的人也不会少。但要像你我这种男女关系共同赏月,所品论的恐怕就不在这云霞上面了。”
没一会儿,蜡烛燃尽了,月亮也落下去了,他们就撤掉瓜果回园子休息去了。
过了几日,李婷特意准备了一些酒菜,打算晚上的时候邀月畅饮。
到了入夜时分,却忽然阴云密布,李婷闷闷不乐地说:“天意让我们一生有缘相见的话,明月应当出来啊。”金小楼觉得意兴索然,四顾之下,只见对岸万点荧光明灭闪烁,散落在柳岸蓼渚之间。
金小楼和李婷联句解闷,结果联了两韵之后都越联越没章法气思怪想,信口胡说。婷儿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最后倒在小楼的怀里,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其时,金小楼觉得她颈部有一股茉莉花香扑鼻而来,就拍着她的肩膀叹道:“古人因为茉莉花形状颜色如珠,所以才用来作为化妆压鬓之用,却不知这花沾染了油头粉面之气后,它的芳香才更可爱!真真把你亲手栽的芍药都比下去了!”
李婷止住笑声,笑道:“芍药是香中君子,香气只在若即若离之间;茉莉花是香中小人,必须凭借势力,所以它的香气也就像小人那样谄媚。”
金小楼赶紧接道:“我就是在笑你这个君子怎么爱和我这个小人在一起呢!”
李婷想起了往事,有些愁容地说:“我从小的时候爹就不让我出去玩,所以我没有朋友,只和书中的古人作友对答,但那些都是虚幻的,他们不懂我的心,现实中很少有人懂我的心。”
“你的心”小楼饶有兴致地问,“你的心在想什么”
李婷说:“我也想一马一剑驰骋江湖,今宵对剑起舞,明朝海阔信步……远离这座高墙金丝笼。”
金小楼说:“你的心欲想逍遥,可还是要面对残酷的现实。如今世道很不好,哪里都乱,你一个弱女子还是哪里都不要去,自由自在活山间,在父母的护佑下生活,其实也是很多人向往的。”
李婷说:“那我的父母去世了呢……”
“还有你的夫君。”
“我的夫君在哪里”
“在……”金小楼本想就此应了她,但早已经有了韩江雪和徐惠子在等自己,而且自己身犯重罪,尚在亡命天涯,根本没有能力去纳婷儿为妾,所以此次他选择了沉默。
“嗯在哪”李婷见他不说话,诘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了啊”
“没……我有点想我的娘子了……”
李婷很好奇,问:“你的娘子在哪里”
金小楼说:“她在北京,我和她不敢有信笺往来,就怕连累了她,我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就是想她……自从跟了我,没享过什么福,整日的担惊受怕。”
李婷问:“那你先前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会杀人”
金小楼自失地一笑,“我没官职,就是给人手底下做事混口饭吃而已,唉,世道一天比一天乱,差使很不好办,一时火热杀了人,也不知会不会摆平此事。总之,我上辜负君,下辜负妻子,所以逃离这世外桃源,不想面对一切。”
李婷说:“这些事总是要面对。不如抬起头来,鼓起勇气,或许这就是上天对你的历练。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看似坏事,兴许就是好事呢!所以,自己不能塌了架子,要对未来充满希望!”
说话间,已是三更时刻,仰望星空,竟见风扫云开,一轮圆月随之而出!
俩人都很高兴,便倚窗对酌。
还没喝几杯,就忽然听到桥下“扑通”一声,好像有人落水。趴在窗前,仔细看过去,却见水面平静得像面镜子,并看不见什么东西,只是听见滩边有鸭子急奔的声音。李婷不安地问:“噫这声音是从哪里来”
金小楼说:“很晚了,咱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