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4章 幻游幽境
谢道台觉得自己不能再耽误下去了,必须要即刻挂牌上任,以免夜长梦多,连带着谢池碧的棺椁一齐赶赴通州。
两日的路程走了一个礼拜才到。
谢道台择了接印日期,颁了红谕出去,到了良辰吉日,便具了朝衣朝冠,到衙门接任。
至此,谢道台改称谢知州。
在一切安顿好了之后,才开始设立灵堂,祭奠池碧亡魂。
这一路抬棺都是由嵩申安排。
他亦随着来到了通州。
只想亲手将池碧安葬。
头七过了之后,开棺检视尸体,发现已经腐烂冒出了臭气,故忙令钉棺,葬至惜字塔下的山丘。
爱女早逝,谢知州夫妇无人赡养,寻摸着认一个义子来聊解哀思。
嵩申有心拜认,可书信父亲,却遭到了激励的言辞拒绝。
“池碧已然香消玉损,指腹为婚就此作罢,读书之人当洁身自好。事已既往,勿念前尘。”
既然人已经死了,嵩申也就淡忘了这段感情,所以认谢道台为义父之事也是为面子好看,既然父亲不愿,那也不必强求。
所以只包好了一些银子给谢夫人,安慰他们节哀顺变。
而谢知州的心思完全没放在女儿身上,只想着如何趁着任期搂钱。
所谓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他寻摸着做个“清官”显然是不可能了,做个“贪官”又怕朝廷审查制度严格,自此坏了前程。
干脆就取之中庸。
三年任期下来捞他个二三十万也是可以地。
哪怕是三年后再当不得官,后半辈子也是衣食无忧了。
他定好了路子,内心就便已很笃定了。
丧女之痛也就消减了一半。
待彻底办好了池碧的丧事后,随即纳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少妇。
这少妇本是勾栏中人,有些才华,长相也不赖。
尤其是那双丰满,迷得谢知州神魂颠倒,疏懒了政务。
谢知州为她赎了身,又贷款五十两黄金,为她做个金钏臂,买布料做衣服及一应生活用品。
这些天下来足足也花了小一百两金子,总算博得了她的欢心,答应嫁给他。
谢知州选了良辰吉日,送出请柬,大办宴席,手底下的什么师爷典史主薄巡检税曹皆来告喜,挤满院子,大概百十来人,热火朝天,喝到黄昏方归。
紧接着大夫人过寿,于头一天开始暖寿,戏台子一早搭建好,一直唱个不停。
大戏直唱了三天三夜,谢知州统计共收入一千多两。
拿出一千两大头来,寄还了北京的债务,余下的顶了黄金的利息。
黄金的债务等到收了漕再说不迟。
随着池碧的逝去,金小楼的案子彻底没头没尾,外加上肃顺从中使力,大权威逼,哪个敢不给面子
只杖责了乌兰泰一百,从而释放了两人。
金小楼出得狱后,知道了谢池碧自尽,一下子郁郁寡欢起来,病了好些天。
汤水不进,人日益憔悴。
韩江雪虽怪他咎由自取,但瞧他痴情的可怜样,便心软了起来,每日也地与乌兰泰轮番照料,总算病情见好,可以下地走动了。
董海川为了能让他迅速恢复体质,将他的胸管儿拔出,开始给他进行食补。
肃顺的家底都快给他用尽了,什么人参、熊掌、鹿血全部给他服了,总算是彻底根治了老喇嘛给他种下的毒。
近来两个月,金小楼练起了拳法,每日跟董川海学习武术基本功,用来排遣对池碧的思绪,渐渐地也淡忘了下去,可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还是会悄然想起她的容貌,眼泪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
董海川发现了他竟然是块习武的好料子,遂逐渐改教他杀人技。
金小楼愈发地心狠手辣起来,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从中让他选一件称手的练习,他独选了八棱锤。
“我小时候就听《隋唐演义》,最爱裴元庆!求师父教我裴元庆的功夫!”
董海川郑重其事地说道:“那要先把你的臂力练起来,从现在开始,禁欲半年!”
“啊!——”
金小楼瞪眼合不拢嘴,望向一旁观看的韩江雪。
瞅得韩江雪脸红晕晕的,嗔道:“要么你也难近我的身!除非你娶小的。”
金小楼有些泄劲,垂头丧气地说,“好吧,为了练就好功夫,豁出去了……”
在这期间,韩江雪肚子中的孩子终于出世了。
不巧,是个女儿,金小楼不注重传承,喜欢这个孩子不得了,特意请来肃顺为其命名。
肃顺说,叫晴儿吧。雨过天晴。
晴儿,晴儿,金小楼嘴里念叨着,情人,情人,不由得想起了谢池碧来……
“小楼,你跟我来一趟。”肃顺说。
“好。”
随着转入了内堂,问道:“中堂何事”
“你不要在北京待着了。”
“啊?中堂不要我了吗”
“你不是一直想署份差使吗,我替你选了一个,到科尔沁亲王的手底下去当兵吧。”
金小楼想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叫自己去当兵,问道:“是不是因为我的罪行连累了你叫我去当兵可以,去打谁”
肃顺颇有些惆怅,他总觉得自己已经位极人臣,没有什么再能追求的,他只盼望这个国家能够好起来。
可现实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
洋人蠢蠢欲动,欲谋第二次鸦片战争。
但凡有哪个当官的脑袋一热,被洋人有可乘之机,这个神秘的东方古国就将毫无遮掩将它的腐朽展现在全世界人的面前。
肃顺觉得这一天在逐步地逼近,已经临界到窒息,他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天会塌下来。
所以他摇了一个需卦和讼卦。
需,有等待之意,是可以理解的。
但这个讼卦就令人极度费解了。
难道我大清还要和洋人打官司
仔细深想,这不是一个好兆头,眼下又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所以一直郁郁寡欢。
今日找到金小楼,是为让他替国家做一些实事,总比一天到晚惹是生非强。
“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是成吉思汗铁木真的子孙,是个大英雄,你在他手底下历练个几年必能大有出息,你的妻子和孩子留在北京,我替你照看。”
金小楼道:“学得武功,投身军戎,本是应该。但我实在舍不得中堂你……”
肃顺笑道:“天津到北京才两日路程,想我了就回来看我,又不是生离死别我警告你,到了军中可别再惹祸,不是我不救你,军法无情,只要触犯了,连皇上也救不了你,知道了吗?”
“还有,别以为你是我的门人便可出门胡作非为,僧格林沁可不是吃素的,他有先斩后奏的权利,就连皇帝的情面也不顾及,说杀就杀。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老婆孩子想想吧,所以做什么事都要掂量着来,有不明白和不懂的只管写信问我,我也会教你怎么做。”
“但有一条是教不来的,就是忠心!”
金小楼保证道:“这个中堂放心,我对你的忠心是十足的。”
“嗯,我先回去了,家里面你再安排安排,三日后就启程吧。”
“喳!”
金小楼干净利落地打了个千儿,直将肃顺送回府。
肃顺回了府后已经是晚上七点,天已经擦了黑。
家里人都在等他回来用饭,围坐了一桌,菜饭左一遍又一遍地热,只要他没回来,又没有特意吩咐过,谁也不敢动筷。
肃顺为公务操劳得也没什么胃口,见一家人眼巴巴地等着自己,遂有些不好意思。
“唔!额涅也没用饭吗?”
“回老爷,大家都在等您一起用呢!”正室兆佳氏半蹲请安,“这么晚是从圆明园回来的吗”
肃顺气道:“胡闹!我早说过,如果我没有回来,家里全是老太太一人说的算,怎么不请示她呢!”
肃顺的母亲瑚佳氏道:“是我不让她们动筷的,吾儿不归,谁也不许吃!就连我这个老太太也在内,大家一起守着!”
肃顺觉得这也太过于苛刻了,而且自己每日都早出晚归,何必连累家人跟自己受这罪
他行将上去给母亲请了安,笑道:“额涅担心儿子,我知道,但也要心系你的这些儿媳呀,这是家里,不比外头,总要有些人情味嘛。”
瑚佳氏道:“这是王府的规矩,你的媳妇们进了这个门那便得遵守。你已经够劳累的了,家里的事总不能让你超心,你放心,一切交给额涅好了,保管给你打理的井井有条。”
“还是额涅疼我……”
“哦,我在属下那里用过了,所以就不陪你们了,都去用饭吧!”
“是!老爷!”
肃顺直奔书房来了,打扫书房的老王见是主子,瞌睡中的他连忙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恭恭敬敬地打千儿后喊了声“老爷”。
“退下去吧,去给我熬些奶来喝,顺便弄些水果。”
“喳!”
不一时,一碗热奶,两盘荔枝摆在了桌上。
肃顺端起来呷了一口,觉得味道挺纯美,便一口气喝光了它,随即翻开《阅微草堂笔记》来看。
梦里,他来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天隐晦不堪,所有的亭台楼阁都蒙上了一层落日前的阴翳。
他进了一个四合院,看见一女子。
女子见了他激动万分,跪地就拜,“中堂!您来了!”
“这是哪里”
“此乃阴间酆都。”
“啊!”
“中堂勿怕!”女子说:“我本是天上掌管鬼影剑的仙子,只因失职,教鬼影剑流落人间,我亦被贬凡人,成为谢池碧。只因为一念之差,横死他乡,魂魄无处可去,便被抓在此处,为鬼差奴役。总求中堂救我一救!”
肃顺惊恐地看着这女子,明眸皓齿,杨柳细腰,就一人间形象,故心稍安,问道:“你被鬼差抓在此处,属阴至柔,我乃人间阳刚,你我频道两不兼容,如何跨府相助”
谢池碧道:“明日一早,会从大人府前经过一个三眼道人,他就是阴间的鬼差。您只要用大清皇帝的一道敕令封住他的面门,等过了巳时初刻我就可以逃离酆都,直接投胎。”
肃顺一口答应,说,姑娘若肯相托,我必将此事做成。只是我身处阴间,该如何转阳
谢池碧卸下手中桎梏,披上了一身陀罗尼经被,说道:“请中堂跟我来,我带您归阳。”
“劳烦了!”
“切记,一路上听到任何声响都莫要回头!”
肃顺答应下来,随她出了远门。
顺着杳无人烟的大街走,一路上楼台鳞次栉比,犹如人间烟火,但天空四处蒙昧,笼罩一股玄黄之气,显然非人间景物。
行至一口古井前,里面钻出一披发厉鬼来,见了肃顺愕然相问,“中堂你怎么来了可曾记得我”
肃顺没敢搭话,只见那鬼揭开头皮,露出狰狞相貌,口如盆大,吐脓血不止。吓得肃顺“哎呀”一声摔倒在地!
“——赵惟勤!”
“是啊中堂,亏你能认得我来!”
“你……你已亡故多年,怎没转世投胎埋伏在此吓我做甚!”
“都是你干得好事!我杀了你!”
“——哎呦!”
肃顺吓得掉头就跑,可刚没跑出多久,就被地上的玉石道路给滑倒了,眼看赵惟勤的冤魂索来,吓得狂呼“救命!”
亏在谢池碧快速赶到,使用法力,逼走了赵惟勤,而将肃顺扶了起来。
“他死去多年,法力衰竭,中堂不必怕他。”
肃顺此生哪里经历过这种奇遇
无论是何人来此,都会吓得要了命,首辅宰相也不例外。
也不知走了多久,依然在城中。
转眼间,望见一座古楼,凌空伫立于空中。
谢池碧遥指道:“中堂请看!那就是通往人间的结界!”
肃顺见他古楼平地而起数十丈,起码有十几层楼那么高,遂问道:“我如何能够上去”
“中堂闭目凝神。”
肃顺依言,果然脚下如腾云,身子飘飘然而起,望着楼阁而去。
不一时,酆都已在脚下。
紧接着一声雷暴,肃顺从梦中走出。
醒来时,发现自己依旧趴在书桌上,只是手压得酸麻了而已。
此时潺潺帘外雨,惊醒梦中人。
“原来是梦境一场……”
肃顺喝了口茶压压惊,解开衣服,上了凉榻,没过多久便再次入睡了。
这时,听门响,肃顺本来受了惊吓,趁着雨夜也没熟睡,所以门外有人走近听得很清楚。
“谁啊,大半夜的……”
没人应答,但听脚步声更急切地靠近了,肃顺怕是赵惟勤前来索命,慌忙起身,乍一看,原来是一个手持长剑的黑衣人!
黑衣人见肃顺惊醒,忙飞身朝他的心口刺去!
肃顺在未入仕时有过极强的武术功底,只是公务繁忙之下愈加生疏了,但手脚的功夫尚在,他只侧身一避,反手一拿,便按了敌人的胳膊。
黑衣人也不弱,左手拍出,正打在了肃顺肩头。
肃顺屏气抖肩,一股力道弹出,竟将他弹了出去,随即夺下长剑,架在了黑衣人的脖子上。
“——你是谁为何要杀我!”
肃顺略有火气地问道。
见黑衣人不搭话,此时董海川闻声赶来,见中堂已经亲手缚住了刺客,遂上去一把揭开他的面纱。
二人同时大吃一惊!
失口吐道:
“——赵双双!”
双双厉色凝视肃顺,骂道:“恶贼!就是你杀了我爹!我要替我爹报仇!”
董海川见她出言不逊,立即喝止:“你休要胡言!不要了性命吗!”
“那我也要待着肃顺一起死!”
董海川将真气从膻中提到胸口,再顺着臂膀到掌心,这便要结果了双双的性命——
“慢着!”肃顺闭目不视,将心一横,“放她走!”
“中堂!这是……”董海川没敢往下说“祸患”两字,因为碍着金小楼的关系,又知道双双是宫里的秀女,不知道里面有着什么千丝万缕的关系。
肃顺想到刚才的赵惟勤凄惨可怜,虽说是亦真亦幻的梦境,但令自己此生难忘,所以她原谅了双双的冲动。
但为了他她以后不再寻自己的麻烦,还是要加以警告。
“赵惟勤一案,朝廷已经结了案,我批准你去刑部查阅当年的卷宗。”
双双道:“其背后住主使就是你!”
“海川,送她出门!”
“喳!”
肃顺长叹了口气,今夜不寐,真是令自己思绪万千。
经过这一折腾,睡意全无,他来到桌前再欲翻起《阅微草堂笔记》,却再是不敢了,从桌角的那摞书上随便拿出一本来叫《满洲实录》。
这是《满洲渊源考》和《太祖武皇帝实录》的合集,是乾隆年间修订的。
业已心烦意乱,还不如读他一读。
读到自己的祖宗舒尔哈齐被努尔哈气幽杀致死时,不由得感叹起来……
“太祖杀弟无纠无过,必使权利统一,方能不致分裂。”
“——回中堂!”
董海川快步进来求见。
“进来说话!”
肃顺见他浑身被雨淋湿,显然是走了不少路,“人呢送回去了吗?”
“回中堂,她很不老实,我将她一路索到宫门口,不过已经下了钥,她只有明日才能回宫。”
“派着人跟紧她,一定要讲她安全送回去!”
“已经有人跟着了,中堂安心将睡,我亲自护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