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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6章 和硕郑亲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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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间,郑亲王府,银安殿。

    “老六啊,一个奴才、一条贱命,何必兴师动众,还特意到我这来?怎地,我这里成了大拾烂儿济善堂?”

    一位五十挂零的老人家翘足坐在椅子上。

    单瞧他那身行头,实实在在的达官显贵:平金蟒袍,金珀朝珠,穿插珊瑚,金刚钻大镏子,就差戴金钏臂了。

    为了赶时髦,胸口嵌着欧米茄火龙金怀表,腰上挂着金丝眼镜袋,里头却装着景泰蓝烟丝盒。为了必要时,过上几把瘾,也不至于出什么洋相。

    谁敢这么嚣张?当然是大清铁帽子郑亲王。

    宗室的惇亲王和恭亲王还有一个醇郡王都没他这谱儿,可谁教自己的祖宗舒尔哈齐为开国大业做出了汗马功劳呢。

    听郑亲王这话头,对面坐着的无非是他的亲近。

    是谁?——他的六弟肃顺。

    肃顺叹了口气,解释着:“若不是这奴才,那两本指引能这么快搂到手么?咱们做主子的,万万不可忘恩负义,凉了奴才的心。奴才受了欺凌,亦是对咱哥俩的不尊重,你说,这谁敢欺侮到咱们头上?”

    郑亲王哂笑道:“就你,最爱得罪人的主儿。自个儿得罪了谁,自个儿不清楚?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嘛。懿贵妃搬不动你,拿几个小杂碎预先下些毛毛雨,搁心里抽你一闷棍,杀了锐气,再和你较量。”

    肃顺没他那般悠闲,愁眉不展地说道:“我都要烦死了!”

    “你怎么啦?烦什么啊?啊、法国公使馆那破洋楼的装修被毁了,又挂记着你兜里那两个钱儿?我没见你穿、没见你吃,如你这般节省,这十个年头下来,你少说得有这个数。”郑亲王说着,双手指头交叉成了十字形。

    “没你想的那么多,我连一百万都没有!”

    “一百万?……我说的是一千万!”郑亲王点了袋烟,裹了几口,续道:“你这官儿做得甚么鸟地步?办他几个好营生,捞他两个,多娶几个姨太太,造福造福子孙,不是顶好的嘛。”

    肃顺撇着八字胡怒道:“造福个屁!满门抄斩那是片草不留!树倒猢狲散的滋味,在这个王朝时时都在上演呢。老兄,你贵为和硕亲王,小家子里道,弟弟劝你一句,别掺和小朝廷,领俸禄安然晚年,那是最好没有的了。”

    郑亲王嘿嘿直笑,连连称“是……”。

    但听肃顺冷不丁一问:“要么……那个快死的奴才先留你这?”

    郑亲王那一只脸立即褶皱了下去,像只哈巴狗,“不要不要、吃我粮食,我才不要!”

    肃顺“哼”了一嗓,“工食我包,穿戴我管。只是占你间屋,用你俩人儿,须这般费力吗?”

    郑亲王道:“体制所关,恕不成全。”

    “呸!”肃顺啐道:“什么体制?我说的话他就是‘体制’!”

    郑亲王着实有些被吓到,试探地吱了一声:“肃老六?”

    “干嘛?”

    郑亲王对他真是不可思议,这老六前些年被人欺负,连说个“不”字都不敢,何时历练的这般果断绝决?不可思议地说:“你夸张啊?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夸张?”

    “我夸张甚么?”肃顺叹了口气,语气又硬了起来,道:“我是被气的!”

    官做得那么大,有什么人敢和您过不去?原来,宫里有位五品贵人,只因怀了咸丰帝龙种,被提为二品贵妃;母以子贵,很合乎体制吧?不过和你肃老六有什么干系?——半文钱关系也无吧?

    可去年突然发现很多奏折不走军机处了,发哪呢?居然下发到内阁,这是什么意思呢?好家伙,把军机处晾到一边?连那军机章京懈怠得整日无事过瘾,晚来早退,昏昏沉沉地俱不成了体统。很多人都疑问着,军机处大臣、行走们也都不敢去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肃顺身在其位,委实看不下去了,跑到同道堂里去请示皇上,您这要干嘛?

    皇上呆了,问:‘咦?肃老六,你放肆啊?’肃顺讲明了原委,皇上又说:‘体乏。懿贵妃爱写字,罚她代朕写几手。你还有什么问的吗?没有,就跪安罢。’

    这真是荒谬,天下大谬。肃顺哑口无言,这叫什么逻辑?

    皇上虽看不上懿贵妃,但她过于聪明伶俐。烦躁的奏折积蓄太多,简单的几个字自己也懒得写。所以就教懿贵妃小事自行裁夺,大事来请示,这便省下不少工夫。自个到圆明园舞于春风,潇洒快活。几年来终于体验出:做圣君有什么好?——那江南四春的汉女子要比蒙满莽奴知性得多,美貌当然是更胜一筹。

    肃顺为这事跟皇上脸红脖子粗,就差摔御赏、同道堂了(咸丰两枚印章)。

    为此,圣眷渐萧,愈不受重用了,肃顺感到自己逐步被疏远,心中无限荒凉,连做梦都能梦到自己被流放新疆或满门抄斩;家里的内人都觉得他像害了神经虚弱症一样,不时地就鬼话连篇,捶胸顿足起来。

    郑亲王呵呵直笑:“一个贵妃生个龙种就把你吓得这番田地?往来咱万岁老皇爷龙体正旺,再造他十来个种儿,懿贵妃那竿子到头来数都数不上。为什么哪?因为啊,当今的二十岁就登了极,很大程度上不会走嘉、道两位先帝的路子、不会在位二、三十年就……因为岁数小嘛。相反,会超越他的阿玛。有人要问啦,这不是僭越吗?其实啊这是幸事,跟礼制无关,皇上熬得年头多,普天还要同庆呢!待咱这个万岁老皇爷耳顺之年的时候,把不准又上演了前所未有的‘九王夺嫡’大台戏。懿贵妃这竿子想要胜出?——蜀道难呦!”

    肃顺想笑没笑出来,还要等仔细问完,看他怎么回答,“你按年龄来定断的?”

    “嘿嘿,不可以么?”

    肃顺方才苦笑道:“载淳这位大阿哥就不能走雍正爷的路子?登极就已四十挂零。”

    “嗨,满数咱们满洲帝国二百年,长子继位的只有一个,他载淳就碰巧会是?”郑亲王道。肃顺接着说:“这当然要看他,到底是条龙、还是只虫!”聊到深处,二人会心大笑,久久不止。

    “——不过。”

    郑亲王问:“怎么啦?”

    肃顺略有顾虑地说:“不过我担心咱这个老爷子。圆明园里头,万花阵、夜夜笙歌;方壶胜境,八佾舞于庭,吟风啸月。他那羸弱的体格,能撑得住多久?”

    郑亲王笑道:“这不用老六你担心,还有个正宫皇后呢!”

    肃顺驳道:“太后都管不了!皇后真要有懿贵妃那两下子,搬出祖训来,把老爷子从被窝里揪到同道堂去用功,何来没有盛世呢。”

    郑亲王道:“你用不着操这份心,只要你的位置稳住,我再帮衬你两个,咱们有哗啦啦的金银珠宝进项,那就享用不尽。管他谁当皇帝、谁生孩子呢——都白搭!”

    “得。我去内宅里头瞧瞧那奴才。”肃顺见他抽得云雾缭绕,痴迷沉醉起来。因起身负手,想了一想,宦海十年,谈不上是扶持幼主,也算得上是鞠躬尽瘁,难道……真的只是为了财?人的一辈子,能吃多少、喝多少……

    郑亲王道:“池子里刚钓好的甲鱼,关外的厨子,做红烧的口,还有一壶上好泸州老窖,何如等吃了饭再去?不然你要请那奴才吃吗?干么花无用钱?”

    肃顺道:“不必了,你叫人端四碗酸梅汤送去,败败火!”拔腿便走。

    留在堂内的和硕郑亲王径自哼了两腔京戏,抽完那袋子烟后,叫人进来道:“来啊。别说是我的意思啊,听见没?——告诉老太太姨太太、少爷小姐们,府内从今日起,无论老爷我,还是外宾来客,统统吃馒头腐乳。额外连那个蛋花菠菜汤也要少进些,你听见没啊?”

    “听见了。老爷,那饮料呢?”

    “至于茶水嘛……”郑亲王顿了一顿,又说:“每天抓一把茶叶,浓浓地泡上一碗,等到要喝的时候呢,先冲一碗开水,再镶一点茶卤子,这样节俭持家,是‘道’。知道了么?”

    “是、是……”

    “唉……我这身袍子呢,暂时收纳柜中,却给我换个打补钉的来。”

    那管家不解,又不敢问,只能说“是”。

    郑亲王心想,官袍可以不穿,首饰可以不戴,可象征爵位的红顶子……可不能不戴啊?

    当头的翡翠翎是不能用了,就把手中的料烟嘴子当作翎管,安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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