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1章 被掳兴京
两个人被拜上帝会的这群“伪客商”塞进了大空桶之中,用驴车赶着。
一路颠簸来到了兴京境内,殊不知过了几天。
崇山峻岭的南杂木,是通往兴京的第一门户,也是建州三关的头一道札喀关的必通之地。
在后金时,三关是通往国都赫图阿拉城的扼守要冲,分别为:
札喀、玳珉、雅尔哈。
三关地势陡峭,首尾呼应,西可通抚顺,且攻守兼备,当地早有“小天堑、辽东第一屏障”之喻。
一入此境,密云便将周围山地的上空布了个乌漆抹黑,扯絮般地撒着雪片,却不见冷。
众人起先曾猜想过,兴京乃一代国都,虽不会像北京那般天子脚下市井繁华,但也必能与隋时陪都洛阳的宏伟可比肩。
但谁也没料到,这个浩瀚的帝国——前清故里,居然是“密林遮天,丘陵连绵”的景象。
满目不见葱翠,举首皑皑无垠。
在举手皆触山的环境下,突然从深处传来一声狼嚎,纵是万般武艺于一身,来到斯处,也不禁打起了冷颤。
“真是苦寒的地方!”韩江雪叹道:“清太祖努尔哈赤在这里起兵反明,该是怎样的艰辛……”
“老兄,恭喜你,终于回家了。”
金小楼听见韩江雪发出这般感慨,想来已经到了兴京,心里不禁暖滋滋的,似乎有了“重归故里”的感觉。
罗雨亭道:“大禹治水不入家门,那是自愿,我到了家乡却由不得我进家门,有什么可恭喜的?”
金小楼道:“这里没你认识的猎人么?让他们来救你。”
罗雨亭道:“我难道扯嗓子喊不成?再说拜上帝会的人各个武功高强,我不会让猎友们白白来送死的。”
金小楼道:“这里是兴京,是你的地盘,你们平时是如何狩猎的?撒石灰粉、绊脚石、流星索之类的,我就不信,正面交锋打不过,暗地偷袭还不成么。”
“你家狩猎撒石灰粉,用流星索”罗雨亭叹了口气,问:“怎么办,现在谁能来救咱俩”
金小楼道:“我有个好兄弟叫乌兰泰,武功厉害得很,还会摔跤,再不济还有双双!”
“他们抵得过人多势众?”
金小楼自觉得乌兰泰武功属于江湖一流,以一当百绝不成问题。
但韩江雪身上可带了火枪,那物件却比打雷来得快。
乌兰泰武艺虽高,能快得过闪电?
心想:“双双要在这就好了,以她的聪慧定能使大家脱身。”
“金相公……”
“啊谁!”
金小楼一时之间听得有人如此轻呼自己,好像是双双的声音!
自己蜷在桶内,桶盖虽留了空隙可作呼吸,但也被渔网给罩住了,脑袋根本伸不出去,更谈不上窥看双双在哪里。
但听桶外又轻呼道:“金相公,我在这儿!”
“——你是谁?是双双吗?”
“嗯!是我!”
金小楼又惊又喜,忙低声道:“你怎么也在这?他们没发现你么?”
“我已经跟随你们两天了,今日在过草丛的时候我便伏在了这量车的下面,还有那位罗叔叔,你们身上可有受伤?”
罗雨亭道:“咱们没伤,只是小楼几日不曾见你,心伤不止,时时刻刻向我唠你那出。今儿见赵姑娘不畏险境肯来相救小楼,果然有女侠气概。小楼得你这红颜秀女,此生何求?”
当下无话,双双显是害羞脸红了。
金小楼问道:“神将军和乌兰泰他们呢?”
“他们跟盛京将军在前方的苏克苏护河做了埋伏,再过一刻,金大人可以解手为由,令他们停在河边,到时候胜都统自有道理。”
“不错,不错,总算能堵住去路,给他们一网打尽。”
金小楼心下甚慰,对双双的感激之情实在无以言表,说道:
“这群人的头子是女扮男装,她就是韩江雪,待会双双转告神将军,一定要活捉此人,我自有道理。”
“嗯,相公,前方路面崎岖,我必须要下车了,不然车体沉重起来会令他们起疑的。”
“去吧好双双!”
金小楼自觉得车身一轻,双双显然已从车底跳了下去,故一脸得意地笑道:
“老兄,怎么样?我的双双够体贴吧?”
罗雨亭无话,脸上松懈的皮肉随着车身的颠簸一抖一抖,半掩的桶盖儿将他的面目罩得一明一暗,只隔了一会,闭目养神之下微微睁开了眼,轻轻地吐了一口寒气,漠然地说道:
“盛京将军是不是韩涛?”
金小楼道:“对啊!”
“唉……”
“怎么了老兄,哪里不对?”
罗雨亭自失地一笑:
“他是内奸,拜上帝会安插在这里的内奸。这下可不秒了,不止是我们,胜都统也会白白送了性命。”
至此,方将韩涛在奉天的所作所为,如何掩饰朝廷为拜上帝会做便宜之事,如何延误军机令太平军知晓清廷布阵内务与身份底细一一详诉告知。
金小楼睁大了嘴眼,毫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心想你罗雨亭不就是个狩猎的
顶多算个耆民。
朝廷都对韩涛查不出任何纰漏,你如何知晓许多?
金小楼听他说的有头有尾,不像是假的,故有些担心了起来。
因为胜保手底下在奉天根本没有兵,全部是向韩涛借的。
待会一旦动起手来,几千人的队列突然朝自己倒戈而来,那后果会不堪设想。
“老兄,你刚刚为何不和双双说这事?你这岂不是叫她去送死?”
罗雨亭埋怨道:“你什么时候给我机会说话了?”
金小楼更没想到他能这样,本是低声细语的密谈,当下情不自禁地脱口就骂:“你奶!……”
“嗳!做什么哪?里头给俺小声点!”外头的人一脚踢在了桶身上,震得二人脑瓜嗡嗡直响。
金小楼耐不住性子,回喊道:“你爷爷老子的我要撒泡尿,叫韩江雪放老子出来!”外面顿时没了声,只隔了稍许,便听回复:“出来罢!”
“小楼!你等会。”罗雨亭叫住了金小楼,从褡膊中摸出一支翠竹筒交给了他,低声道:“这是信号炮,找个机会放出去,道理嘛……我也是有的。”话罢,径自微笑不语。
“你奶奶个雄!”
金小楼见他留了一手,心中豁然开朗,
“难怪你这几天悠哉悠哉,原有这番计策。老兄果然是老兄,还真他妈有底蕴!”
渔网即撤,桶盖也摘了下去,落日的余晖洒将下来,映透了二人的面眸。
金小楼头回涉足兴京,望着周遭的景象,真个无比萧条。
数百里凹凸不平的雪包被残阳照得波光粼粼,枯藤老树上,尚扎了寥寥可数的留鸟鸦在“咕呱咕呱”地哀鸣尘世。
金小楼本也为此光景无端发了愁,却也不知兴京为何留给自己如此之大的吸引,对左右人说:
“把你们韩公子给我叫来。”
那俩人怕他耍混,回道:“你去尿尿与韩公子何干?——快了快了,咱们赶在天黑前抵达永陵。”
“——雪姐姐!”
金小楼见韩江雪正在与下属密探,故高声喊了。
韩江雪担心此人出乱子便向一旁的人叮嘱了几句则踅了过来。
“你又有什么事?”
金小楼道:“我突然想起来双双身上的那两本经书藏在了龙泉山下酒店里,咱们回去取罢?”
韩江雪岂能上当说道:“放在酒店何处,我派人去取就是了。”
金小楼道:“不可不可,那么贵重的书必要雪姐姐亲自去取我才肯安心!”
韩江雪冷笑道:“不必了,待抓到那个叫双双的,我还怕审不来实话?”
金小楼听见她要去抓双双,又怒又慌,忙解开裤带待欲就地小解,此举倒把韩江雪惊得一愣。
“你干什么!?”
金小楼径自望天,毫不在意周围的人,悠然而语:
“小唧唧痒了,拿出来透透气,顺便让它瞻仰瞻仰雪姐姐美丽容颜。”
“啪”地一记!韩江雪狠狠在他脸上掴了一掌,啐道:“你这人是不是只会来打趣我?还是你生来就只是这样?本以为你这人只是油滑一些,没想到尽做了泼皮都嫌恶心的勾当!”
金小楼经她这一恶怒倒真觉得几分惧怕,没想到此人盛怒起来却还添了几分抚媚,当下,对她更添了三分爱意。
“雪姐姐若看不惯我这样,我去前面草堆里尿。”
说着便走,韩江雪吩咐左右趋步跟了上去。
金小楼直上了一块小山坳,停在了一处斜坡的地方,周围全是高过半身的荒草稀稀落落,当下做欲要解裤带的手势,却见两旁的人死盯着自己,破颜笑道:“二位跟了雪姐姐多少年?”
那两个人互相瞅了瞅对方,只一人淡淡地说道:“三年没饭吃,参义军两年,跟着韩公子方才一年。”
这个人面容虽凶神恶煞,但还透着一股苦滋滋的味道。
再看他那灰巴巴的杂毛辫子甩在身后,身穿的褐色棉袄扯絮般地漏棉,一双千成底皂靴要被撑破了似的依稀露趾,手里只提了一把钢刀。
金小楼认得他,就是前几日给自己“牵骡”的那个汉子,当即笑问:“老兄尊姓台甫?”
“我叫刘权,没有字。”刘权见他尚未解手,有些不耐烦地说:“你能不能利索一点?韩公子还等着我们赶路呢。”
金小楼见他对自己并不凶狠,有意要结识此人,遂问道:“你别跟我隐瞒了,韩江雪是个姑娘,活生生被你们当作男儿郎来看待,真是埋没佳人!嗳,我问你,雪姐姐入你们拜上帝会多少年了?你们堂堂男子汉怎么跟着一个姑娘办事?这太不成体统了吧?”
刘权道:“我不知道她。自打我入会她就在了,他和他哥管林相叫义父,我估计是林相捡来的孩子。”
刘权自觉得话说的太多,而且还涉及了韩涛,心乱之下连连催促道:“你,你赶快尿尿,韩姑……公子等急了会大发雷霆,她发起怒来连我都怕三分呢!你……你赶快尿!”
“是了,是了!”金小楼背对着二人解了裤带,从中掏出罗雨亭交给自己的竹筒,忙又提回裤子转身笑道:“二位哥哥看这个是什么!”
只见他手里托了一支盛水大小的筒子,筒口还伸出来一跟细麻绳,构造极似鞭炮,却比鞭炮大得多,便问:“这是何物?”
金小楼道:“好玩着呢!”
刘权不喜欢这玩意,恐防这是易爆物件,摇了摇手,“不要,不要,赶快仍了!”
“唔……”金小楼拔了麻绳,顺手向后猛地一撇,说道:“我突然没有尿了,你说这奇怪不奇怪?”
见刘权存留戒心地时时眺望那个竹筒,忙用身子挡了,两手乱摆,双肢也跳得老高地说:
“告诉你罢,那里头装的可是我那‘无敌大将军王’,可以打败天下无敌手!在我老家的茶围场可从未逢过敌手啊,白花花的碎银子流水也似地进账,啧啧!怎么样?好玩吧?哈哈!……”
刘权见他手舞足蹈的样子,心想不就是只臭蛐蛐,有什么好乐的?说道:“你到底有尿没尿?待会赶了夜路想尿就尿不成了,快快抖搂干净,随我去见韩公子。”
“甚好,甚好,”金小楼轻抚刘权后心,笑声渐止:“好兄弟,我见你是个憨实人,日后我发达了,必要留你做事的。”
三人刚往山下走了几步,只听身后面“噼里啪啦”地乱响了一片,还以为是有人在开枪放炮,忙回首探望,只见一束灼眼的流线奔向了天空,却又消逝在了云端里。
刘权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又见那道光线从浮云当中掉了下来,突然又炸成了星星点点的赤焰,天女散花也似的划落而下。
金小楼见信号已发了出去,心中大喜,念道:“罗老哥果然留了后手,妙,妙,妙啊!”
“是谁!是谁在放信号弹?”
山下猛冲上来一伙拜上帝会的人,各个凶神恶煞手舞器械,隔着大老远指着自己便骂:
“小驴蹄!是你么?——刘权!发什么愣?快带这厮下来!”
金小楼被刘权押了下来,但见罗雨亭正安坐在岩石上悠然喝着牛皮袋里的水,一旁站了韩江雪。
金小楼本是想上去寒暄寒暄,却见韩江雪和下属们计议了几句,那些下属转头过来便将自己给扣了住,接着便被仍进了桶内,又过了会儿,罗雨亭也被甩了进来,桶盖突然一横,桶内黑乎乎的不见五指。
“我还以为没这么顺利,居然这么快就下来了?”
罗雨亭的话语似乎有点惊讶,但却压不住欣喜之情。
金小楼将适才与刘权的对话巨细说了,又道:“我说里面是只蝈蝈,他居然信了。”
罗雨亭笑道:“那家伙真是个二五眼!”
金小楼道:“这人我看不坏、也不傻,就是憨了点,若不是走投无路怎会加入拜上帝会?老子以后做了大官,定要安抚安抚此人。”
“你小子机灵得很,是块官料子,不过就是书读得少了些……又略带点痞气……”
罗雨亭稍有琢磨地续说:
“不过正符合时宜,如今的世道也正缺像你这样什么都不怕的官儿,估虑着,嗯……管洋人索取鸦片税你去便可。”
金小楼被说上了兴头,笑问:“收鸦片税是个什么官?几品?”
罗雨亭道:“这本是两江总督的差使,官职不小,一品。但你年纪资历都凑不成个数,这官你做不了。收取鸦片税海关是头一道,打交道的是外国人,前朝没这个点例,依我看哪,干脆就叫‘海关督察’,实至名归的二品大员,就跟开府建牙差不离,实实的大官!”
金小楼明知是假话,但也当真作,如梦如醉地倾听着,如果真能做到这个官职,海关可是富的流油的地方,不免也有个千两月供,当下兴道:
“那时候老兄您也别打甚么劳什子猎了,随我一道去,咱们不骗国人,只骗洋毛,他们如不受骗,咱们就不让鸦片流入境内,他们还不一个个痛哭流涕地求我们、送我们白花花的银子?”
“得!”罗雨亭假戏真做,笑道:“明儿回北京,我也不跟吏部说,直接面奏皇上,让皇上给咱们这个特权,我看谁说三道四!”
“不过……”金小楼见他悬得简直没谱,只自失地一笑,心中依旧担心着是否能够逃脱,双双在韩涛手里是否会有危险,遂问道:
“拜上帝会的人武功不赖,你的人是否应付得过来?”
“这是咱们满洲人的地界,也是咱们满洲人说了算,不妨事的,自有祖宗庇……”
罗雨亭最后一个“佑”字尚未说出口,浑身天翻地覆地颠倒了过来,连同金小楼二人一齐栽了。
咕隆咕隆地在桶内滚了数匝,但听金小楼骂道:
“娘希匹……要死了么?”
这一句下来,桶盖早随着震动滚得不知去向,唯剩下一张渔网裹着桶口。
金小楼想必是罗雨亭的“援军”来了。
蜷身拔出匕首来割了那张网,拖着罗雨亭的一只胳膊极力往外爬。
此时,闻听外面叫喊声骤起,韩江雪喊道:“这里有陷阱,大家小心!”
金小楼刚露出头来窥看,突然脑袋顶一道刀风掠过,哭娘价地回缩了进去:“我的妈呀!”
“小贼驴,别想逃!”
桶外正有人守着,金小楼吓得要死,哆哆嗦嗦地对罗雨亭道:“老……老兄……他们会不会杀了咱俩?”
“不会。”
罗雨亭镇定自若地大喊道:“满洲的巴图鲁们!我在这里!”
话音刚落,桶口伸进了一把片刀欲刺死二人,金小楼吓得急叫忙往里面拱。
罗雨亭一脚踢中那人的手腕,那人疼得直喊,将刀丢在了桶内。
金小楼顺势拿起了刀,刀尖冲着桶口大骂:
“老子急眼了,来啊?来一个老子杀一个,旋风腿踢死你们这些熊艹的!”
“韩公子,这两个人是累赘,我看还是放了罢!”
金小楼听得这是刘权的声音,心中直叫好:“刘权果然是好人!”
但听韩江雪坚决地说道:“不行!——不能让金小楼再次跑了,快点杀了!”
“好……”
金小楼脸色顿时白了,还没来得及分说求饶,那桶不知被何物所牵住疾向旁滚动,还以为是拜上帝会的人要将桶仍进水中令淹死自己,却不尽然。
但听韩江雪喊道:“快将挠勾的绳索砍断,别让他们救了人!”
金小楼这才知晓,外头的猎户们正在极力营救自己,原是将打猎的挠勾勾在了桶身上,另一端只需用力扯引,这水桶便可像车轱辘似的任意滑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