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还心愿
女童杀父的真相得以显露,妇人被释放。但邻里对女童一家仍旧避之不及。母女二人打算离开明城去其他地方寻个安身之所。
隔壁屋内,姬芸一脸愁容。
“不行,不能减缓。”姬芸知道自己是有些着急。可离明年只剩下四个月了。
今年姬恒尚且可能想不起她,但明年她可不敢确定。虽然现在还不清楚当初送她来灵剑宗的原因,但姬芸总觉得,姬恒这人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医圣先前说她的经脉疏通至少要一年。她原本就存着一丝侥幸,平日神识能撑住就尽量加紧疏通。万一呢?万一不用一年,她就可以进阶呢?
当下若再放缓进程,她可真就要一辈子被关在那个囚笼里出不来。
姬芸反应过来自己语气有些重,见宋景面色自然继续向床边走去,才缓了语气继续说,“先生,神识修复我一周便可,经脉一事不必减缓。我可以的。”
宋景没有说话,神情不变,查看着床上的谢怀清,回答姬芸:“你神识不稳,三日一次不可更改。”
他瞥了一眼谢怀清头上散了一段的发带,继续说:“有这时间,不如借个凝聚心神的法器,快些稳固神识,后面疏通经脉说不定也有用。”
姬芸一听宋景的话,便知他有办法:“请先生指教。”
“别高兴过早,缚心锁,吞云珠,五气扇……拢共七件。除了吞云珠外,其他六件都在各位宗门手中。”
作用于心神的法器自然是最高阶的,大都由大能们掌握着。
姬芸听了丧气,这方法说了和没说一样。她若是能借到其中一件法器,又何愁怕被她生父带走。
“那吞云珠呢?”姬芸仍旧不死心。
“毁了。不过,”宋景停顿了一下,回头看向姬芸,“有一个你或许能拿到。”
“是什么?”
谢怀清刚恢复意识就感觉到右手传来触感。他睁开眼偏头看去,是姬芸。
她坐在床边支着头,手指漫无目的地在他袒露的掌心划拉着,双眸愣怔,看样子是在深思。
谢怀清看着她,没有出声。
他想起幻境当中那个会撒娇会哭会闹,活泼娇憨的小姑娘。
和眼前床畔边上这个倔强孤傲,冷淡疏离的人渐渐重合。
同一张脸,同一个人,却是截然相反的性格。
姬芸收回思绪,将刚刚宋景的话隐下,叹气低头侧枕在床边,眼睛盯着谢怀清的手发呆。
她一点又一下地点着他的指头。片刻后,似有所感,视线渐渐往上,顺着那只骨节分明、修长劲瘦的手看到了那双桃花眼。
那双桃花眼一瞬不瞬看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
姬芸保持着这个姿势,和那透澈清冷的双眸相对。一室寂静,谁都没有说话。
她已经忘记上次仔细看这双眉眼是什么时候了。
是自己的错觉吧,她刚刚好像在那双眉眼里看到了些许潋滟。
“你醒了。”还是姬芸率先打破这莫名的亲近感,“我去叫先生。”
她起身顿住,看向床边抓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疑问抬头:“怎么了?”
谢怀清一言不发望着她,片刻后又松开。
她回来了,不记得幻境。
那些片刻亲近,仿佛真就像一场梦,镜花水月,虚无缥缈。
这般也好,是该这般。不然,以她的性子,往后该躲着他了。
当天夜里,谢怀清就回了宗门,关门闭起关来。姬芸看着那扇毫不留情关上的门,在屋檐下席地而坐。
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之间突然陷入一个相对无言的状态。有些像冷战,但又不太像,谁都没有先开口。
恍惚间好似回到了七年前初见时的情况,各练各的,不闻不问。
其实从谢怀清醒来时,她就感受到了。
屋内灵力斗转,法阵时明时灭。姬芸单手一抬,一个光罩显于屋外,又瞬间隐于黑夜。
宋景的话又开始出现。
“灵剑宗掌缚心锁。”
“据说掌门收徒时,将这缚心锁赐给了自己的爱徒当作见面礼。”
“而众人都知,掌门爱徒只有一人。”
“你若想早些稳固神识,快些疏通经脉,不如从他身上下些功夫。”
“那缚心锁虽强,对无情道而言,也不过是个凝聚心神的普通法器。没有它,于他修道无碍。”
“况且他境界停滞于此,本就有此一遭。你亲近他,让他动心,教他情感。往后能否过此关取决于他自己。
“若过了,不仅帮了你自己,也助他破了境界,一举两得。”
“若没过,也与你无关,是他道心不稳,没能力修无情道。”
脑海里不断响起那些话,避无可避,听得人无端烦躁。
姬芸索性翘首数起了天上的星星。
从前乳娘告诉她,如果无事可做或者不知如何做的时候,可以数星星。
从一开始数,数到疲倦了,纷繁复杂的心绪静下来,早已抉择好的心意也就明晰了。
姬芸数星星的时候很少,最初是她不信,后来是她鄙夷。她觉得这不过是乳娘哄她早些睡觉的手段罢了。
因为,仅有的两次都是以她睡着结束。
如今坐在这满天星辰下,她又想试一试,看看自己内心那杆称究竟偏向何方。
但这次,她数了好久,数至夜幕淡去、繁星隐敛,也没有找到自己心里的那个答案。
身后传来响动,是门打开了。
姬芸没有转头,仍旧固执地望着天上。东边与山交接的天际出现一抹亮色,那亮色随着时间流逝越发明亮,也迅速扩大。
她得赶紧数,马上就天亮了,星星要不见了。
她还不知道如何做。
不可以褪去。
金秋九月,天气渐凉,山中湿气重,早已如初冬。高矮不一的树上都铺了薄薄一层冷霜,大多只有零星几片树叶,有些连枝桠也断了些许。
谢怀清打开门,看见一片萧索中坐着的那个小姑娘。她屈膝坐在门前木阶上,姿态笔直,抬首望着天,鬓发微湿。
修者早在炼气期便引气锻体,寻常风寒伤不到。但谢怀清看到姬芸貌似是在他门前坐了一夜时,眉心还是蹙了蹙。
他凝决将她身上湿意除去。
姬芸正掰着手指数得着急,忽而肩上一重,一件披风落在她身上。
身上传来暖意,逐渐流向她的四肢百骸,心里那股焦虑慢慢平息。
她转身站起,看向身后人,依旧无言。对视片刻,他转身要走。
姬芸快步拦在谢怀清面前:“我有事想和你谈谈。”
谢怀清停住脚步,没有看她,只应了一声好,后又补了一句:“前辈还等着我,我先走了。”
姬芸没有同他辩解,跟在他身后一同去了小巷。
谢怀清觉得自己很奇怪。突然之间,他有些不想看到姬芸。
这是自己第一次生出不想见一个人的念头。
他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胸口又酸又涩,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是厌恶吗?似乎也不是。
厌恶的感觉他清楚,是那种明晃晃、赤裸直接的表露。厌恶有多少,表现得便有多少,生怕对方不知道。
他应当只是有些沉湎幻境,不太适应当下的相处。
宋景开了一剂药方给谢怀清。
其实,灵剑宗稳固神识的丹药多的是,去药房随便抓一把,都比这药方强。
这药方是谢怀清自己要的,他并未和宋景详说自己的异样,只说是用于凝心静气。
丹药他回宗门时早已吃下,但调息一整夜,心里的感觉仍旧挥之不去,这才要了药方,想去试试。
姬芸在谢怀清走后,让宋景将药方又写了一份给自己。
她回到山上,就看见谢怀清房门禁闭,估计又在调息凝神。
趁着天还早,她换上灵剑宗的弟子服,去药房拿了药。
秋冬天暗得早,当日头完全沉没于青山后,天色就开始灰蒙。
屋内重新归于平静,房门久久不开。
姬芸觉得有些怪异,推开门进去一看,谢怀清晕倒在地上,身前衣襟染血,地板上分散着喷撒而出的血点。
她伸手探他脉搏,气息紊乱,心绪浮躁,而后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白瓶,给他喂下一颗丹药。
姬芸想把谢怀清挪到床上,但她拉了半天,除了他的手能拉起来之外,其他部分纹丝不动。
她只好放弃,把他双腿伸直展开,掐诀给他净身。随后去了床边,把被子拿下来盖在他身上。
谢怀清神识不稳,吃了丹药,气息依旧紊乱。姬芸在他周围设了一个结界,干脆留在这里陪着他。
所以深夜谢怀清醒来时,就发现自己睡在地板上。
身上盖着棉被,面前是散落一地的月光,以及那个穿着他披风安安静静躺在他身侧的姑娘。
姑娘面朝着他睡得香熟,背后是朦胧圣洁的月色,自窗格倾洒进来,映照在披散的长发上。
谢怀清解开结界的瞬间,那个镀了一层柔光的姑娘从月色中醒来:“可有不适?”
见他摇头,姬芸起身急匆匆出了门,披风荡开,又迅速消失在门边。
谢怀清拿起被子走回床边铺好床褥,正转身去关门,却见小姑娘端着一碗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向他走来。
药香缓缓飘来,看样子似乎有些烫,她放下时搓了搓手指。
“我给你煮了药,趁热喝了吧。”
谢怀清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也不喝药,一直在铺他的床。被褥已经叠得很整齐了,可他还在反复调整。
姬芸坐在桌边,看他弯腰动作好久都不曾过来,实在憋不住,冲上前去将他拉过来,按着他坐下,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
“我自己来。”谢怀清接过药碗,小口喝着。
姬芸坐在他旁边,问出了她一直的疑惑:“你最近一直躲着我,是我在幻境里对你做了什么吗?”
“抱歉,我记不太清。如果有什么冒犯你的地方,我向你道歉。或者你也可以……”姬芸说道这里突然顿住,可以什么?她好像什么都没有,法器、丹药样样都无,连最基本的灵石也没几块,还是最下品的那种。
好死不死,谢怀清还接着这话继续问了:“可以什么?”
“你也可以……打我。”姬芸想着,能让一个剑修避之不及、令人生厌的无非就是比试胜之不武了。
估计在幻境里,她没少耍阴招惹他不快吧。
“我让你打回来。”
世界上还有剑修会拒绝打架这件事吗?不可能,不会有的。是个剑修,都热衷于比剑。
何况,她七年前和谢怀清比过,就他那狂热劲儿,自是不必说。
谢怀清没说话,姬芸就当他默认了,转头说起上午未说完的话:“今年我已十五,在民间也算是及笄成年。我不可能永远待在灵剑宗,明年我会离开。”
“我答应过先生,要助你破境。时间不多了,我会尽快完成。先前的方法,你也试过了,效果不大。所以我换了一个方法。这个方法若成了,你的境界便可破。但,”姬芸看了一眼低头喝药的谢怀清,继续说,“需要你配合。”
谢怀清听闻,放下勺子抬头正视她:“需要我如何做?”
姬芸见他一本正经的表情,她心里闪过一丝心虚:“需要你和我做,彼此唯一的朋友。”
她换了一种说法,没敢说需要他喜欢她。一是说了他也不懂;二是他虽然修无情道,但也不是个傻子。
喜欢一个人和喜欢一件东西不一样。喜欢一个人准确来说就是情爱,这和他所修之道相悖,谢怀清很清楚。
加之,情爱很复杂,它不像喜欢一件事物那样能轻易舍弃、断离。
先前放纵她,让他尝试那么多吃的玩的,不过是知道即便对这些事物产生喜爱,也对他修道无所损害。
她虽然不认为谢怀清会真的喜欢上她,但若引得人懂了人情,不想回去修道。灵剑宗那些老头还不得千里追杀她。
不过这样的情况不太可能。谢怀清对修道有多钟爱,她知道,他不可能会让自己耽于情爱。
所以她就更不可能直接挑明了。
这是让他懂得情感最快的方法,且她肯定谢怀清能割舍下。若直接挑明,万一他不想尝试,那再没有比这更好更快的方法。
再者她其实是有一些私心在内。
若他真的动心了,若宋景说的是真的,那她就可以拿到发带。
没错,那发带就是宋景所说的缚心锁,稳固心神的法器之一。
这样她既可以完成承诺,又有助于疏通经脉,提升修为。
届时他动心了,发带于他而言也暂且无用,她可以借过来。
这是姬芸最后想到的方法。事先和他说明,便算不得欺骗。只要他能破境,步入渡劫,就可以了。
姬芸越想越觉得可行。而谢怀清这边,就有些愣怔。他常年没有什么表情,但曾经平静如水的眉眼如今却显得呆滞。
朋友?
这个词似乎离他很是遥远。
他年少时,曾暗自许下一个承诺。或者说,那只是他对自己的承诺。
那时刚来灵剑宗没多久,他练完剑趁师父不在,时常坐在崖畔的那块大石头上,往下瞧。
那里能看见大殿和练武场,还能看见山门和蜿蜒而下通向师父说的那个俗世的路。
他五感敏锐,借着法决,隔着千里能看到形形色色的人,听到各种各样的对话。
那些精彩纷呈的人和事,是他每日放松身心的唯一慰藉。
那时还小,大多对话他听不懂,只注意到门下弟子虽三两结伴,但每隔几日便会有一场打闹,鲜少和睦相处。
他看久了就生出一个念头。
他想着,若有一天自己有了同伴,他才不会如此对那人。
他定要与那人长长久久,一辈子好好相处。
小少年懵懂,刚从一个师姐口中听到长长久久一词,便学着用上。他想法不多,能有一个同伴便好。
后来,小小少年长大了,知道了长长久久不能随便用。但也没再想着换个词,代替年少的期盼。
他太忙了,忙着学剑法,忙着背心经,忙着提升修为。
那个年少稚嫩的承诺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修炼中慢慢被淹没。
而如今,有人把他不知埋葬在何处的念头从经年累月的尘埃中扒拉出来,拍去它身上的灰,将那一点快要消灭的希冀点亮,捧到他面前,和他说:
呐,还给你。
你的心愿。
他不敢触碰更无法直视,怕自己感知到上面那些斑驳陈旧的裂痕。
那些裂痕,带给他沉重的窒闷。
但是总有这样一个人,破开岁月,将久久得不到甚至快要遗忘的东西,在某年某月某日某一刻,在毫无预兆的时候,直接塞到人怀里。
和失而复得不一样,这种原本无望到快要平静面对又突然得到的感觉很复杂,什么感受都有,却唯独没有惊喜,极其残忍。
但又无比温暖。
而这个带给他极端残忍和温暖的人,靠近他,又说了一句:“记住,是唯一昂。”
唯一。
一矢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