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众矢之的
谢怀清把结界解了之后,再没设回去。如今只留了最里面那一层,说是为了她的安危。
姬芸一想,也挺对。反正那结界现在她也能解,她想什么时候下山就什么时候下山。
话说她下山这事,谢怀清竟然没有吭声。这倒让姬芸有些惊讶。
她原本还以为他会遵从师嘱,严肃地拒绝她,然后面无表情地和她说“师命难违”。
看来他师父没和他说明个中的弯弯绕绕。
这人也真够听话的,师父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没有半点主见。
好像除了他师父,没有事物能够左右他,对自己同门的生死也毫不关心。
可真够无情的。
姬芸想起当时识海相连的场景,觉得自己脑子真是病糊涂了,居然会有那样的猜想。
季里被打伤的事,很快就传开了。众人都很好奇,到底是谁这么大胆,敢漠视门规,私下斗殴。
长老们也很愤怒,他们觉得这是在挑战他们的权威,竟然敢在眼皮子底下做这样残害同门的事。
众说纷纭,只有季里缄默不言,只字不提自己的伤。给姬芸带话的那个弟子,第一时间想到了姬芸,但他又摇了摇头自我否定了。
那么个小女娃娃,怎么可能将季里这样一个人高马大的十几岁少年制服。
况且,看她也不像做事那么残暴的人啊。
虽然他不认为是姬芸打伤的,但季里受伤这件事和姬芸脱不了关系。
季里不肯开口,始终不肯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宗门弟子都在谈论这件事,长老们觉得自己的威信受到了威胁,一致决定必须要把施暴者抓出来。
一时之间,宗门内人心惶惶。他们可听说了,季里伤得皮肉都快溃烂了,那伤口又长又深,都能看见白骨。
这样凶残变态的加害者,说不定就藏在他们中间,是他们平时不注意的某个人。
事件沸沸扬扬了两三日还没抓到人,弟子之间开始出现了一些真假难辨的传言。其中传得最多的,有关谢怀清。
一开始是有人说那日晨练后看到谢怀清刚好从山上下来,往那树林走,并且待了好一会都没出来。
后来也有几个人说,谢怀清当时在寻一个小师妹,然后便往树林走了。
接着越来越多的人说他们看到过谢怀清。
然后传言就演变成了,谢怀清为了小师妹,蓄意伤害同门师弟。
虽然各位长老都相信谢怀清的品性,毕竟这孩子都是大家看着长大的。但这传闻越传越烈,长老们也不好推辞,只好把谢怀清叫过来问话,正好也给他澄清一下。
然后谢怀清就被叫到大殿内,接受众人审判。姬芸牵涉在内,所以也被叫了下来,站在他旁边。
大殿的最前方坐了十来个长老,两边则是密密麻麻站满了弟子,还有好多胆大好奇的站在殿外,竖着耳朵听着殿内的动静。
“怀清,有弟子看到季里出事那日,你去了大殿树林边。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谢怀清看着上方问话的长老,平缓出声。
大殿顿时哗然。
“我就说我不可能看错的。”
“或许谢师兄只是路过那里罢了。”
“有大路不走,非要往那犄角旮旯的地方走?就算不是他干的,那也和他脱不了关系。”
“我看你就是嫉妒谢师兄,嫉妒他天赋比你高,修为比你好!”
“哈哈哈哈哈我嫉妒他?怎么可能?真是笑死人了!那你倒是说说,我是嫉妒他一个人在山上当野人,还是嫉妒他长了十几岁连一个亲友家人都没有啊?”那人用胳膊杵了杵身边的同伴,“诶,她居然说我嫉妒谢怀清,你说好不好笑?哈哈哈哈”
身边的同伴拉拉衣袖,示意让他小声点。然而大殿早已一片吵闹,那两人的对话湮没在众人的议论声中。
但姬芸还是听到了。
没办法,谁让他们正好站在她边上呢,想不听到都难。
她没想到,谢怀清这个深受宗门重视,规矩又听话的天之骄子,在宗门里的人缘居然不怎么好?
“肃静!”戒律长老发话,大殿又恢复刚刚的死寂。
“那季里,可是你伤的?!”上方一个头发灰白,杵着拐杖的人,朝谢怀清激情发问。
那是季里的师父。
自家弟子伤成这样,任谁也不可能心平气和,尽管他是灵剑宗培育的下一代暗涧的守护人。
“不是。”
“如何证明?”
“无法证明。”
“你!”那长老激动地站了起来,一根拐杖戳得地板咚咚响。
谢怀清这气死人不偿命的行为,姬芸深有体会。
“你既然无法证明,那就是你伤的!”大殿侧边突然传出这样一句话来。紧接着其他弟子们也开始小声议论。
姬芸在一边看得正高兴。她倒要看看,一向听从师命的谢怀清会不会为了自身清白把她交出去呢?
“季师弟亲口承认?”谢怀清转向刚刚发声的那个方向,“如果不是,那又有何证据证明是我伤了他。”
“有人说你当时正在找一个个头很小的小师妹,然后就去了树林,这还不是证据吗?”
长老们正觉得棘手,听到这才想起,还有个姬芸。
“怀清,这又是怎么回事?”是刚刚第一个发问的长老,貌似除了掌门,他地位最高,坐在正中间。
姬芸好整以暇,看着谢怀清如何回答。
“我确实是在找姬芸师妹,她刚修复好经脉,不宜走动。”
“姬姑娘,此言可属实?”长老们也都知道,这位八岁女童就是千娇万宠的掌门明珠,语气也不敢太过严肃。
“是啊,没错,谢师兄是来找我的。不过他也确实遇到了季里。”姬芸故意把话说得不清不楚,引起众人怀疑。
她就是要逼谢怀清,不相信谢怀清没有半点私心。
“看,小师妹都发话了,有人证了,就是他干的……”人群又沸腾起来。
“我是见到了季里,但我没有伤他。”谢怀清还是冷冷清清那副模样。
人群中有几个看不惯他这清高样的,忍不住大声反驳:“现场就三人,不是你伤的,难道是小师妹伤的吗?”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个软糯可爱甚至还需要人保护的小姑娘。毫无疑问,伤人的就是谢怀清。
在刚刚为谢怀清说话的弟子中,大多数已变了脸色,还有小部分不敢相信。
但,谢怀清沉默了。足足过了三四分钟,他都未发一言。
那些不敢相信的弟子,也已经在这沉默中慢慢反应过来。
“谢怀清,你怎么能这样做?你可是掌门首徒,怎么能以身犯法?!”
“就是,你怎么对得起掌门对你的教导?!怎么对得起宗门对你的栽培?!又怎么对得起这些尊敬你的师弟师妹?!”
“季里平时那么纯良开朗的一个人,你到底为什么这样对他?你知不知道,他身上的伤,疼得他几天几夜睡不着觉!”
“大师兄,你怎么能做下这等错事?枉我,枉我一直相信你……”
“师姐,我再也不要他当我榜样了,我才不要成为和他一样残害同门的无情无义之人。”
“唉,谢师兄原本很好的,怎么变成了这样?”
“所以说啊,天赋再好有什么用,连人情伦理都不懂的人,还指望他保护天下苍生。我看不害人就算很好了。”
……
各种声音充斥在大殿内,或高昂,或愤怒,或质问,或悲痛,或惋惜,或嘲讽,但无一不是在谴责谢怀清。
他成了众矢之的,除了供出姬芸,无其他破局之法。
可他仍旧安静地站在大殿中,好似周遭的言语与他无关。
长老中有人看得干着急。弟子们看不出,他们还是看得出来的。
一个情感匮乏之人,怎么可能为了私欲去害人呢?这也是除他的灵根卓越之外,当年他们看中他,让他修守心剑的另一个原因。
又若是他真情绪浮动,伤了季里,那他的道心必定不稳,道心不稳,境界必定要跌。
可观他这周身灵力,还如往日一般。
由此可见,他并未做这等伤人之事。只是怎么还不为自己辩解,这可给人急的。
“怀清,你可是有什么苦衷?”
“是啊,怀清,如今长老们都在这里,有什么事,不妨说出来,长老们定会为秉公处理的。”
两位长老,渴求地看着谢怀清,想让他说出实情。
然而这话听在众人耳朵里,就变了些味儿。
“三长老,五长老,您二人这话说得就不对了。什么叫秉公处理?现在不是在秉公处理吗?如今证据确凿,不立即定罪处罚谢怀清,又是在等什么呢?难不成,您二位要当着众多弟子的面徇私吗?”
“你胡说什么?!”被称为三长老的人,气得锤椅子把手。
“我有没有胡说,众弟子都看在眼里。”此话一出,弟子们纷纷称是。
精彩,真是太精彩了!姬芸默默在心里鼓掌,原来灵剑宗也挺热闹啊。
几位长老焦急又无奈,正要开口呵斥,谢怀清说话了。
他放下手中的剑,双膝跪地,拱手正正说道:“谢怀清自请责罚。”
上方的几位长老愣住了,齐刷刷看向谢怀清。
姬芸这次也彻底愣住了。
她转头看向身边的那个少年,那个永远身姿挺拔、背影单薄、实力却异常强悍的少年,在此刻卸下了佩剑,弯曲了脊梁,跪在地上,和众人说,他自认责罚。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她明明只是一个于他而言,不过是相处了几个月的陌生人而已。
是因为师父的嘱托吗?
师父的嘱托,连自身清白都比不上吗?
戒律长老虽然也不愿相信,但谢怀清既然已经自己认罚了,这事也没转圜的余地了。
他挥了挥手,六七个弟子走了上来,拖着手铐和脚铐,往谢怀清方向挪动。
灵剑宗门规中规定,残害同门者,要挑断手筋脚筋,废其修为,逐出宗门。
但谢怀清情况特殊,他本是要成为暗涧的第四十三代守护者的。如今贸然挑断他的四肢筋脉,无异于是废弃宗门过往十五年的心血。
何况,他还是掌门首徒,如何处置还得掌门出关后再细细定夺。
如今只能先给他上镣铐。这镣铐用千年玄铁制成,巨沉无比,一副尚且得三四个修者才能拖动,莫说他一个人还得带两个镣铐。
带上之后,不说施法,连平躺着挪动都是问题。时间长了,镣铐还会挤压筋骨,导致其变位畸形。
这也算是先小惩他一下。
谢怀清跪在地上,等着他们给他上镣铐。
一个镣铐已经施法打开,两三个弟子正往他左手边移。谢怀清见他们吃力,主动把手递过去,方便让他们扣上。
“慢着!”
戴手铐的弟子正准备合上,听到身边突然传来一呵,他手抖了一下,停了下来。
姬芸见谢怀清真想戴镣铐,陡然开口叫停。
她说过,她姬芸自来敢作敢当。让别人做替死鬼这种事,她不会做。刚才不过是试探。
“季里是我伤的,在秘境中,他利用我引出形似蜚蠊1的巨型妖兽,并留我一人应对。待我杀死妖兽后,又趁机拿走半山玉。”
“我虽不是灵剑宗的人,但好歹住这,也算他半个师妹。他季里不惜将同门性命置于危险境地,只为了满足一己之私。这难道不算是违背了同门之谊吗?”
“既如此,我也不必以同门之礼相待。我不过是拿回自己的东西,顺便砍了他一剑罢了。”
“你们不信,大可以将季里抓过来当面对质,看他如何说。再不然,让我再砍他一剑,看看伤口是否一致。”
姬芸这话说得完整又详细,连怎么验证都想好了,虽然这方法有些极端。
然而季里这时候已经借口养病回家了。既然阻止不了这场对质,那么他就赶紧逃,等到他们都知道真相,倒霉的就是他了。
不过姬芸的这番话,还是让大部分人都相信了。
只有个别几个还在那里跳脚:“你说是你干的,那他谢怀清呢?他必然也参与了!”
姬芸转过身来,面对刚刚说话的人,也就是一开始被说嫉妒谢怀清的那位弟子,笑道:“这位大哥,您要是耳朵不好使,我建议您赶紧去见见医修。他都说了,他是来找我的,我筋脉刚好,他担心我。”
“哦对了,筋脉断裂,还是拜你们口中那个单纯开朗的季里所赐。”
“若是你们还想问,他当时在干嘛。”姬芸又转回身,看着谢怀清,俏皮地笑了笑,说道:“那当然是,看着我砍季里。”
大堂寂静,只有姬芸极轻的几声笑。
她才不信天下会有这样毫无私心的人。
最终,这场对质,以谢怀清未阻止同门斗殴,禁闭一周结束。
而姬芸,则毫发无伤,向当初打听季里的弟子眨了眨眼,欢快地回山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