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所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俞羲和几天没跟石家小郎君打一打了,清净的浑身不得劲。
这家伙,肯定是得了她的好东西去给那薛氏女郎献媚去了,惺惺作态,令人不齿。
冬季的农事基本已经结束,各地田庄上的出产也逐批送到了府上。
一灯如豆,她的首席财务青莘,一个清雅的男子,她喊他管钱的,正在书案一侧对着账本仔细核对着粮食、杂货、皮毛、铁矿、硝石、粗盐的各项账目。
长明连续几天泡热水澡,热水里还有一股药香。等洗完之后,他恍惚有种错觉,浑身香气的自己,仿佛一个士族。但是他粗糙带茧的手提醒着他,他还是那个杂胡奴隶。
最后一天泡完药浴,青萍端来一身新衣服,丢在他手上。青麻制的外衫,但是看起来就很厚实,用手摸了摸,里面絮了厚厚的羊毛。他捧着新衣望着女郎身边首席大侍女。
“乃女郎所赐,接着吧。女郎说‘冬至已至,天气转寒,侍卫旧衣单薄冻坏了心疼。’所以特地吩咐府里的针线房做的,侍卫们人手一套。”
她没说,俞羲和原话是,冻坏了瞧病还得花钱。
那可不心疼嘛,一提花钱她就心疼。
长明接过新衣,展开穿在身上。他个子长得快,之前的旧衣早就不能穿了。
但是领情是不领的,谁不知道士族狡诈,惯会收买人心。
外面下着雪,夜里安静,能听到簌簌的雪落声。屋里案上插着一瓶梅,俞羲和抓一把葵籽百无聊赖的嗑着,让另一个侍女青梅给她煮着酒、炙着肉,空气中有股美妙的香气。
青锷侍立她身后,而长明资历尚浅,侍立在门口廊下。风雪沾衣,长明岿然不动,如万年寒刃。
她勾勾手,让青萍这个喇叭头子凑过来,塞了她一把葵籽,眼睛里的神情是,有什么八卦一起嗑呀。
“说说吧,石家小郎君怎么好几天没来了,不正常啊。”
青萍早就憋了一肚子小道消息,女郎可算问了,忙不迭的凑上前开启了青萍版夜雪奇谭。
“据婢子所知,那日石家小郎君得了女郎一对珍禽孔雀,便迫不及待的径直打包送去给了他那订婚的高门未婚妻,薛氏,千真万确,两只孔雀毛都没捂热乎,连自己家门都没回。”
“万万没想到,薛氏门房通传的回来说,薛氏女郎性格羞怯,且婚前见面于理不合,礼物收下了,请石小郎君回去吧。”
“石小郎君竟吃了个闭门羹,正怏怏不乐欲离去,却听背后薛府门再次大开。女郎猜猜是谁出来了?”
青萍卖个关子,嗑了几颗葵籽,清了清嗓子。把俞羲和急得,推了推茶杯到青萍跟前,催她:“喝两口,赶紧说。”
青萍喝了口茶润润嗓子,脸上表情异彩纷呈:“女郎可不知道,出来的竟然是薛氏女郎,石小郎君的正牌未婚妻。”
“她来干嘛呢?她要退婚。原来呀,之前的回话,根本就不是她的本意,是她父亲,薛氏家主禁了她的足,替她收了礼,替她回的话。”
“这薛氏女郎,打一开始就不愿意这门婚事,不知在家里哭闹过多少回,寻死觅活,百般折腾,都让薛氏家主给摁下来了。若不是这次逮了机会跑出院子,见到了石小郎君说了个清楚,石家还蒙在鼓里呢,还欢天喜地的筹备婚礼,预备把这朵世家女当成仙宫的牡丹一样,移栽到自家阆苑里呢。”
“要说当初薛氏家主,那是主动提出来要跟石家通婚的,石家觉得是意外之喜,受宠若惊。之前有传闻说,薛氏看中的是石家的财力和经商的线路。好好的薛氏女郎,就让家主订婚给了商家子,也难怪不情不愿。如今看来,传言不虚。”
“啧啧…”俞羲和心里幸灾乐祸着,嗑一颗葵籽,见青梅那边烤肉好了,抽出腰间短佩刀“当啷”一声丢在青锷怀里:“用这个切肉,摆盘子里给我端来。”
青锷无语,屋里有地热,女郎穿着家常宽松的单衣,散着发赤着足,毫无形象的趴在案上跟青萍凑着头,还没忘了吃吃喝喝,真会享受啊。
“接着说。”
“听说那薛氏女郎情真意切,涕泪俱下,陈述自己被父强逼的心迹,石家小郎君听完是失魂落魄地回了府,然后在他父亲院里跪求了一夜。他父亲石重第二日便携重礼,去了薛氏府上,解除了婚约。石小郎君因大冬天的跪了一夜,感染风寒,如今深居简出,正在养病。”
青萍打听事儿,准确性、时效性自不必说,重点是声情并茂,总让俞羲和听得津津有味。
“啧啧,真可怜啊,石迩那小子。”俞羲和大快朵颐了一盘肉。
“女郎尝尝这个。”青萍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饼,清汤里面一个个白胖胖的交子鼓着肚子。
“女郎指点厨房的法子真好,磨了麦粉、揉成团、擀成皮、捏扁包馅,真像一只耳,是不是得吃一碗,冬天才不会冻掉耳朵呀。”青萍笑眯眯的放在女郎面前。
青梅好手艺,炙肉配黄菹和交子,真嫩真香。她享受美味的表情,使得她对石迩的同情都显得浮于表面,没那么真诚了。
“青莘搁下笔吧,别算了,青梅行了,不用炙了,青锷、青萍…喂,还有那个外面的,就是你,长明…进来吧。都过来哈,这个肉正香的时候,趁热乎吃完。”这整只烤羊,是俞氏庄子上的出产。
长明握着冰冷的刀,迈步登堂入室。屋子里暖融融的,肉香、酒香、果木香,混杂在清幽的梅香里,成了一种醉人的香气,扑面而来。
长明心里发冷,他最厌恶士族高门。那些以往他当奴隶时经历过的朱门甲第,无不是奢靡颓废、大肆宴饮,从没问过胡人的死活,奴隶的死活。
他本应深恶痛绝这眼前相似的景象,却又不由自主回忆起儿时羊毛毡帐篷里,生命最初朦胧模糊的温暖味道,美好到不真实。
那个一团暖意中包围的士族少女,酒意熏蒸、神采慵然。他恨不起来,因为仿佛她就该生在这矜贵之中,身畔,群星璀璨。
众人知道俞羲和的性子,也就围坐她身侧。她不把侍从当做卑贱的族类,她对胡汉之分也不甚在意,实属天下士族之异类。
不过俞羲和是真同情石家小郎君,毕竟是她的财神爷,他病了,就没法给她送钱了不是。
她一边喝着暖呼呼的酒,一边道:“我明天得去看看他。”
问问啥时候能好,赶紧给本女郎继续送钱啊。
“青萍,青萍…”俞羲和想起来,便唤道:“去石府的拜礼得准备好,赶紧的,别咱们晚去几天,石家小郎君驾鹤云游了。”
青萍一脸不赞同:“女郎,盼着点石小郎君好吧,够可怜的了。”
俞羲和乘坐马车,一大早出发,去往石府位于汾阴的别业。
中午时分来到石府,石府主母,石迩的母亲和妹妹亲自相迎:“俞氏女郎亲至,真是蓬荜生辉。”
石府乃商户之家,发迹于这十几年的“八王之乱”,现任家主石重经商也不是最厉害的,真正将石氏从一个中等商户,一跃而发为一郡豪富的,是现任家主的弟弟,经商奇才,石迩的三叔父、石崇。
此人在“八王之乱”初期,就敏锐预见到乱世争霸的端倪,在河南、河内、河东、并州几线运送粮食物资,倒买倒卖。
仗打完,华夏北方满目疮痍,独他石氏,在各方势力中屹立不倒,八面来风,坐享其成,盆满钵满。
不过骤然变阔也就是这十来年,底蕴跟不上,审美情趣更是比不得动辄几百年的世家。正所谓暴发户三件套,树小、屋新、画不古,石氏这府邸是占全了。
俞羲和虽是公认的不学无术、愚钝不堪、冥顽不灵,可是毕竟是几百年世家大族熏陶出来的,随便眼睛看几眼,就觉得处处透着一股仓促而刻意的显摆。
对着这漆得花红柳绿的屋宅,庭院里栽种的确实很细的新树,还有墙上挂着的“不古”的画,觉得损人还是祖宗更擅长。
那位中年夫人头一次接待如此高门贵女,虽极力镇定却仍局促紧张。她的女儿也是,那个漂亮的姑娘身量不高,面对俞羲和羞羞切切的。
士庶有别,俞羲和身份属实太高贵了。
夫人的欢迎词说的磕磕绊绊,俞羲和听的也浑身难受,这受的啥罪呀。
纵然她脑子里跟跑马一样,一会一个念头呼啸而过,面上却也不好太肆无忌惮,不过终究还是不耐烦繁文缛节。
用完奢华的一饭,略寒暄了几句,她便直入正题道:“石小郎君怎么样了,病好了吗?”
石柳氏预备的满腹风雅之谈噎了一下,早听说这俞氏女郎特立独行,咳,果然闻名不如见面,确实不同寻常。
“女郎不需要稍事歇息吗?”
一个高门未嫁女郎,猛不丁不打招呼,就没有长辈陪同,独身上门来探望。而且探望的是一个刚解除婚约的商户郎君,纵然此时风气开放,也着实容易让人想歪。
尤其是,这女郎还是出了名的婚事艰难。更让她想入非非,莫不是我儿石迩,还有这番机缘,去了一个蜀郡一百年薛氏庶女,反来了正经河东三百年俞氏嫡女?
毕竟俞氏女郎跟我儿也是青梅竹马,近些年更是斗鸡走狗,吃酒赌钱,闯起祸来,无所不包…
“不需要歇息。夫人…夫人想什么呢?我问你家石小郎君住哪儿呀,我去看看。”
石柳氏晃掉脑袋里愈发不着调的胡思乱想,赶忙回答道:“就在侧院,女郎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