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白嫖党
对余湘而言，小说就是她的避风港。
她的手机的是一款老人智能机，充话费送的那种，声音贼响，字体贼大，隔一米远都能看到。
有次自习课，她在桌子底下偷偷摸摸看手机，结果后排的同学探着脑袋，字正腔圆地念了出来：“男人把她摁在墙上，坚实的胸膛抵住她柔软的……”
全班哄堂大笑，还有男生哟哟哟地怪叫着，像发情期的野猴子。
从此余湘有了心理阴影，再也不敢在公众场合用手机看小说。
手机看不了就用电脑看，电脑也用不了，那就只能去书店解闷了。
正好，书店新进了一批货，摆在新书展示区，一进门就能看到，其中就有她最喜欢的大大——锅包又的新书。
又正好，最上面的一本书没有塑封。
余湘没多想，拿起这本书，在书店找了个墙角，坐在地上埋头看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拖把伸了过来，伴随着女店员的吆喝声：“让让，都让让。”
余湘站了起来，敲了敲发麻的双腿，手上的书还舍不得放下。
耳边突然响起女店员的声音：“咦，你这书是哪儿拿的？”
她的声音又尖又利，一下子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
余湘有些发懵，四处望了望，意识到她是在质问自己，耳根顿时有些发烫，说话也不利索：“就是在那儿，那个最外面的架子上啊……怎么了？”
店员拿走她手上的书，翻了翻，脸色颇为不满：“这书外面的塑料膜是你撕的吧？我们店有规定，塑封拆了就得买下来。”
“不是我撕的啊。”余湘一下子慌了，张口结舌地解释，“我看到这本书放在最上面，没有塑料膜，我以为是样书，就拿起来看了。真的不是我……”
“谁信呐？”店员一手杵着拖把，一手掐着腰，眉毛快挑到天花板了，“这是我们店上午刚进的新书，还没来得及整理呢，怎么可能拆掉塑封？好好的新书，到你手上就被翻得那么脏，还怎么卖得出去？”
“哪里脏了？”余湘倍感委屈。刚刚看书之前，她还特意检查过双手，在衣角蹭干手上的汗，确认十指干干净净才敢翻书。
身边慢慢有人围了过来。
余湘面红耳赤，抬头张望了一圈，指着天花板说：“那不是有个摄像头嘛，把监控调出来就知道了。要是我撕的，我一定买！”
店员面不改色道：“摄像头坏了。”
周围响起了一阵嗤声。
关键时刻，摄像头永远是坏的。谁在撒谎，一目了然。
人群中有人开始替余湘解围：“算了吧，小姑娘看起来挺老实的，就别为难她了吧。”
店员冷哼一声，骂道：“到底是谁为难谁啊？这小姑娘我见过，来了好几次了，抱着书一坐就是一整天，看完就走，一本都没买。把我这儿当什么了？喜欢白嫖就去图书馆啊！”
周围有人默默垂头，脸色羞窘，仿佛她骂的是自己。
余湘红着脸辩解：“我是想先看看好不好看，又不是不买……”
店员咄咄逼人：“那你倒是买啊！“
余湘讷讷地低下头，双手攥紧着书包的背带。
书包夹层里有五十块钱，这是她下周的生活费。
店员见她不说话，骂得更起劲了：“没钱是吧？没钱装什么逼？回家写你的作业去！”
余湘咬着唇，眼眶酸胀，本想再辩解几句，一抬头，还没开口，眼泪却掉了下来。
她哽咽道：“我不是——”
话没说完，衣领突然被人拽住，往后一扯。
她猝不及防，趔趄着退了两步，一道身影挡在了她面前。
“一本书而已，有必要骂得那么难听吗”
男孩的声线很沉，带点不怒自威的气场，与他年轻的脸庞很不符。
余湘抬起头，眼眶蓦地一热。
她曾经觉得，他的背影清瘦单薄，此刻挡在她面前，却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时峥从店员手中拿走那本书，转身递到余湘面前。
“好看吗？”
余湘怔怔地看着时峥，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也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时峥垂下眼帘，黑沉沉的眸子注视着她，又问了一遍：“这书好看吗？”
他的语气很平静，甚至透着几分轻松，仿佛他们只是在超市挑零食。
余湘犹豫片刻，如实回答：“……好看。”
虽然场面闹得很难看，但这本书是无辜的。
“好看就买呗。”
时峥无所谓地耸耸肩，也不看那店员，转身走向收银台。
“结账。”
—
“48块呢，现在的书真是越来越贵了！”
头顶烈日炎炎，余湘蹲在街边树荫下，心疼地抚摸着书的封面。
时峥从便利店出来，手上提着两根老冰棍，晃晃悠悠走到她面前，递给她一根。
余湘小心翼翼地把书放进书包里，然后才伸手接过冰棍，撕开包装袋，狠狠咬了一大口。
时峥蹲在她面前，盯着她，半晌，幽幽吐出一个字：“傻。”
余湘白了他一眼，表情很不服气。
怪我咯？
时峥叹气，“她都说监控坏了，那你扭头就跑呗。”
“……”
余湘眨眨眼。
也对哦。
她越想越懊恼，决定把锅甩给他：“你怎么当时不提醒我？或者直接拽着我跑？”
时峥三两口吃完冰棍，淡淡地说：“我是觉得，既然你喜欢这本书，那就买呗。”
余湘小声嘟囔道：“我可以上网看啊。实体书多贵啊，网文便宜多了。”
“人家书店也是要做生意的，你白嫖了那么多次，买本书也不过分。”
“我不是不想买，只是……”余湘声音越来越弱。
只是，她太穷了。每个月除去吃饭坐车买教材，只剩三百块的零花钱，还得应付学校各种名目的收费。
钱得花在刀刃上。
买教辅书之外的“闲书”，对她而言，有些奢侈了。
余湘吃完冰棍，攥住拳头，语气铿锵有力地宣誓：“等我以后有了钱，一定要买很多很多的书，支持我喜欢的大大们。”
时峥嘴角一扯，哼笑。
他起身扔完垃圾，站在余湘面前，双手插兜，背微弓，一副懒散的模样。
余湘抬起头，微微眯着眼。
日光炽烈，从他的头顶倾洒而下。他头发乱糟糟的，头顶有一撮毛调皮地支棱着，像极了漫画书里叛逆不羁的少年。
余湘咧嘴一笑。
她突然觉得，刚刚的委屈和难受，都不算什么了。
那些酸酸涩涩的小情绪，在大太阳底下，被蒸发殆尽。
时峥瞥她一眼，也忍不住笑了。
他扯起t恤的领子，胡乱抹掉脸上的汗，问她：“现在去哪儿？”
“唔……”余湘想了想，“找个清净的地方。我想把书看完。”
时峥嗤笑一声，“书呆子。”
—
离南城医院不远，有个春池公园，不知什么原因荒废了很多年。时峥带余湘去了那里。
公园的围墙塌了一大半，进门右手边是一块门球场，场地还算干净，左边是个小池塘，因为长期疏于管理，池塘边长满了荒草，只有一条小道勉强能通行。
大夏天的，这里荒凉得有些瘆人。
余湘心里莫名紧张，咽了口唾沫，小声问：“这里不会有蛇吧？”
时峥没回答，弯腰捡起一根树枝，走在她前面，用树枝拨开野草，在地面左右划动，制造出嚓嚓的声响。
打草惊蛇？这招好使吗？
余湘忍不住又问：“你不怕蛇啊？”
时峥语气轻松：“蛇有什么可怕的？你不惹它，它不惹你。”
“那你有没有怕的东西？”余湘回忆起他们初遇的那个晚上，补充道：“包工头不算。”
时峥停下脚步，认真想了想，然后，郑重地给出回答：
“我最怕看到女孩哭。”
余湘：“呃……”
时峥解释道：“小时候，我们小区有一群小伙伴一起玩，其中有几个女孩，特喜欢哭。玩游戏输了，哭。玩具被抢了，哭。树上掉下一只毛毛虫，也哭……偏偏那些家长，一听到她们哭，不问原因就来骂我们。还有我妈，没少为这事打我。总之，我现在一看到女孩哭，就头皮发麻，浑身不自在。”
余湘听得一愣一愣的。
几秒后，突然反应过来：“所以，刚刚你帮我，是怕看到我哭？”
时峥挠挠鼻尖，视线躲闪。“我是看你可怜，傻乎乎地被人欺负，还不敢还嘴。”他掐着腰，啧啧摇头，“小怂包。”
时峥在书店遇到余湘，纯属巧合。
下午，他本想去网吧找程竞泽继续双排上分，结果走到网吧门口，看见一块大招牌，上面“未成年人禁止入内”八个大字像八块石头，砸得他两眼发黑。
时峥不死心，推开门正要进去，一抬头，就看见前台的程竞泽在疯狂给他使眼色。
网吧里有几个中年人，背着手四处张望，似乎在巡视。
时峥秒懂，默默退了出去。
他百无聊赖地在街上瞎逛，路过兴华广场时，看到电动城的招牌，就想进去打发时间。
不成想，在经过一楼书店时，他被里面的动静吸引住了目光。
书店里似乎起了争执，有不少顾客在围观，不时窃窃私语。时峥走近一看，一个女人穿着工作服，手拿拖把，掐着腰，正在厉声训斥一个女孩。
那女孩不知是做了什么错事，一直低着头，耳根通红，双手紧攥着书包带。
她不知所措，又孤立无援。
她嗫嚅着，似乎想解释什么，抬起头……
嗯？
时峥心头微微一动，刚想打个招呼，却看到她脸上的泪……
一瞬间，许多情绪翻涌上心头，有惊讶，有愤怒，还有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
堵在心口，难受得很。
—
他们穿过荒草地，到达池塘的另一头。那里有棵高大的柳树，枝条阴风舒展，葱翠蓬勃，洒下一片浓阴。
树下有条石凳，时峥停住脚步，回过头，冲余湘勾勾手。
“不是要看书吗？这地方够清净吧。”
“啊？就这啊？”余湘语气难掩失望。
刚刚在书店旁边就有个兴华广场，算是本市最火热的商圈，什么肯德基、麦当劳、星巴克都有。去哪里看书不好，偏偏要顶着日头到这个废弃的小公园来。
她小声嘟哝：“还不如去肯德基呢，可以免费坐，还有空调吹。”
时峥气笑了：“合着你就喜欢白嫖？”
“什么白嫖，说得这么难听……我坐在里面，也能给他们店拉点人气。”
“人家肯德基家大业大，缺你这点人气？”
“……”
余湘说不过他，鼻腔重重哼气，把书包一扔，背对着他坐在石凳上。
夏日午后，荒园野池，周围一片静谧，连蝉都在睡午觉。
风徐徐吹过，荒草绵延成片，起起伏伏，头顶上柳条轻摇，漏下几缕阳光，石凳上碎影斑驳。
这地方……其实还不错。
余湘这么想着，心情也慢慢平静下来。她从书包里抽出新买的书，正要继续看，又想起另一件事。
余湘从书包夹层里抠出几张纸币，把边角捋平，转身递给时峥。
“还你钱。”
时峥瞥一眼，就别开视线，拿树枝戳着地上的泥土。
“不用。”他淡淡地说，“一本书而已，送你了。”
余湘抿了抿唇，眼里漾开了笑意，心湖也漾开了一圈圈涟漪。
“那下次你去网吧，我让竞泽哥免你的单。”
时峥忍不住嗤笑，“借花献佛啊？行吧。”
其实昨晚他跟程竞泽打双排，有一局他们处于劣势，最后是时峥力挽狂澜、逆风翻盘。程竞泽当时激动得把桌子拍得震天响，还拍着胸脯保证：“兄弟，以后你就是我亲弟！”
而“亲弟”的待遇之一，就是免费上网。
余湘翻开书，不知为何总是看不进去，心思好像浮在云上，飘乎乎的，一会儿东一会儿西。
看了几页书，视线又不受控制，偷偷飘向时峥。
他正蹲在地上，手里拿一块尖石头，似乎在挖着什么东西。
“哎。”余湘忍不住开口，“我看书，你会不会无聊？”
时峥手一顿，抬头看着她。烈日下，他脸膛发红，额头汗津津的。
“吵到你了？”
余湘摇摇头，又问：“你在干嘛？”
“挖蚯蚓。”时峥低下头，继续手上的动作。
余湘眼睛亮晶晶的，“你要钓鱼啊？”
“没鱼钩，只能钓钓小龙虾。”
余湘“啪”一下合上书，连蹦带跳地跑了过来。
这可比看书有意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