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花落花开自有时
“下雨了吗?”元娘问。她醒来的时候,真冷啊,好像是梦里的冷侵入了骨髓。
“大小姐,昨夜是下了雨,如今雨却停了。”一双手挑起幕帘,少女低垂眉眼,只看得见脖颈一片雪白,乌发若绸缎。
元娘抬头看她,柔顺娴雅,她忍不住轻呼:“冬令。”
冬令面带忧虑,伸手来试她的额头:“大小姐,你怎么了,莫不是昨夜着凉了。”
心底一阵酸楚,元娘想,她又是怎么成为佟姨娘,而她又怎么会杀她呢,在梦里,当那个人这样责问她时,她的心碎了。
“我没事,”元娘捉着她的手,将脸贴在她手上,一笑,“不过是逗你玩。”
冬令无奈地摸摸她带些娇憨的侧脸,元娘是美丽的,无忧的,惹人怜爱的,这个年纪的少女,如春枝的花,美得正是时节。冬令轻轻拍掉她的手,叫她起身:“大小姐,今日赏春宴,万不可胡闹。”
少女闺房,花团锦簇,隔间近窗的大理石书案上搁着雕花的宝砚,汝窑花瓶中插着杨柳枝,墙上挂的是名家沈周的《牡丹》,熏的是茉莉花并木兰调的香,床边紫檀木雕花的梳妆台镶嵌着斗大两颗明珠。更不提房内多的是绫罗绸缎,刺绣丝帛。
说是赏春宴,其实元娘也清楚,罗徐两家是时候相见了,过了今日,也许便定下日子了,若是没有那个梦,她应当是羞怯却又满怀欣喜的。可如今,她还记得梦里那个将死的元娘,她的心碎了,混合着不甘心的痛楚,现在想起来还令人骨髓深寒。
只这一会发愣,冬令已将元娘打扮得十足,金彩锦绣裙,桃红银丝比肩,更衬得元娘肤色红润,笑魇如花。这会儿天色还没大亮,周围却已有小婢轻悄的脚步声与衣物摩擦的声音。
“大小姐,起了么,大太太嘱您去呢。”有个老妈妈隔着门恭敬地问。
“劳烦妈妈跑一趟,大小姐过会儿便往大太太处去。”冬令边向门口答道,边指挥几个小丫鬟进门提热水,此处便又热闹起来了。
“欸!”那老妈子得了信,并不走,又说,“大太太特意叮嘱,今日春寒,藕青银丝锻袄很合时宜,现过去,还有晨露,再着件桃红海棠披风最好。”
元娘听了,心里一暖,冬令赶紧让小丫鬟将衣裳拿来给元娘换好,如此忙乱了一阵,才往大太太处去。
今日客多,又是罗、徐两家相见的日子,元娘初露面于各家面前,万不可出错。大太太一早便打点各房事宜。谁家马车,谁家茶水,谁家歇处,谁家内眷各处行事须得安排妥当,又要叫元娘显出理家之能,元娘何时露面,如何露面也要安排得体。
元娘到时,大太太正坐在堂中,各处仆人来往,因天没大亮,还点着几盏残灯,朦朦胧胧的,再见到大太太的脸,好像做梦一样。
见她来,大太太忙起身来握她的手:“我儿,手怎么这么凉。”
元娘反手握住了大太太的手,大太太眉眼之间自有一股坚韧,凡事便是不肯认输,一定要将罗家握在手中。元娘见到大太太,心中有无限眷恋之情,也有些许惧怕之意。
“我儿,今日非同寻常,你须按娘所言行事。”大太太这样说着,引着她往堂中走。
晨曦的光尚未驱散堂中的黑暗,仿佛梦中,另一个元娘在黑暗中挣扎,元娘心中的恐惧更甚,忙拖住了大太太的手,恳切道:“娘,我做了一个梦。”
大太太虽霸道,见她眼中竟含泪,便也咽下了口中的话,道:“你说,莫哭。”
“我梦到我嫁给了徐令宜,我我,我快死了,在梦里,我只剩一口气,却还要为了我留下的孩儿与他周旋,那里好黑好冷,我身边没有一个人。”一开始说的结结巴巴,越说那些话倒是从心里涌出来,元娘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儿,便是一个梦,怎地吓到你。”大太太抚摸着她的脸,“娘怎会让你落到如此境地。”
“可是娘,嫁去了徐家,我便不再是罗家的大小姐,而是另一个人的妻子、徐家的儿媳。罗家势大,徐家也并非等闲之辈。”元娘抓着大太太的手,仿佛溺水之人抓着一根浮木,“娘,我好怕啊。”
大太太呆住了,她跌坐在椅子上,好像想到了什么,随后才喃喃地说:“让娘想想,让娘想想。”
晨光熹微,慢慢照亮了一堂,大太太的脸在晨光中朦胧得很,元娘蹲下去,抱住大太太的腹部,轻轻说:“娘,我不想一个人死在那里。”
许久,大太太突然笑了,笑声沉闷,她摸着元娘的头:“万般皆是命,我偏偏不信。”
“罗家在我手里,给你找一个好拿捏的夫君,也不是难事。”大太太将元娘扶起来,兀自道,“你便是要天上的月亮,娘也给你,娘都给你。”
“扶大小姐回去,再去请个大夫,今日,不可迈出房门一步。”大太太吩咐冬令,冬令方才跟在后头,小姐与太太说什么都听不大清楚,但是大小姐哭了,大太太眼圈也红了。
回去时,立在园中,风一吹,桃花便落了元娘一身,她恍恍惚惚的往前走,竟看见那个少年,深青色银丝褂子,长身玉立,等在爹爹书房门外。周遭冷寂,他神情愈显冷漠。
听到脚步声,他回头来看,面上清冷如玉,衬得一双眼黝黑深幽,若没有那个梦,元娘必定沉醉于梦一般的初遇,也许她会羞怯地掩面离去,却偷偷看他。大抵也不会,那时,元娘必定为繁杂事务所烦,偷偷出来透气,踩着一地繁花焦躁地上蹿下跳,恰好被这少年看到,他一定会笑,元娘虽羞但必定气恼,少女的脸比桃花更娇艳。直到爹爹开门出来,撞破这情境,他们才知晓彼此的身份,命定如此。
可是现在,元娘只是低头往前走,仿佛摒弃了尘世,少女肩脊瘦削,一身桃花,如花妖一般,误入尘世,又匆匆逃离。
元娘听到他问,声音冷清:“那是谁。”
罗府的小厮正要回答,元娘身形一顿,呼吸一窒,猛地回头喊道:“不准说!”
元娘看见他笑了,那冷漠变成了温柔,唇红齿白,眉目如墨,叫人一眼便栽进他眸子里。元娘愣住了,此时恰有人推门。
“元娘,不可胡闹。”大老爷同徐家的客人一道出来,说是责问却又带着宠溺,“怎地不去前厅帮忙,又到这里来了。”
“女儿身体不适,正要请大夫来看看。”元娘这样回道,大老爷怜惜地拍去她头顶的落花,道:“怎么偏今日不好,回去吧。”
等元娘走远了,大老爷领着人往前院走,边走边说:“这画是我偷藏的,你瞧着是不是真迹。”到底是没有向徐家的人介绍元娘,待罗老爷离开,徐家老爷才又对那少年说:“徐家生变,罗老爷对他家大小姐绝口不谈,你二人婚约恐怕难成。”
徐令宜来前想的是,成,徐家将得罗家一力支持;不成,也不过如此罢了,他心不在成家而在立业。只是,了悟不成,他又想起那个嗔怪的少女,罗元娘,真是明珠一般耀眼。
那日,罗家罗元娘称病,从头到尾都没有现身赏春宴,众人皆道罗家如今是不愿女儿低嫁,只是,这便打了徐家的脸面,若是寻常人家,从此老死不相往来都有可能。好在罗家对徐家恩重如山,因是罗家一力支持,徐家才免于抄家。
后来听说罗元娘要定亲时,徐令宜心中还有惋惜,不知这颗明珠,终究落到谁人手中,彼时他不慎捏碎了笔杆,他也不知是为那只上好的湖笔惋惜还是为罗元娘。
所以使了些手段,徐家必须要得到罗家助力,当徐令宜掀开盖头时,那颗明珠终于到了他手里。徐令宜听说她进这暖阁门时,掀起盖头看了一眼墙外开得正好的那株老桃树。这是顶顶出格的行为,老夫人那里若收到消息,必定气恼。
“你愿意么?”徐令宜问罗元娘,是她答应嫁入徐府。
罗元娘先是愣了一下,才笑起来:“是我愿意的。”春日宴过后,那少年的身影在梦中时而出现,情窦初开又兼时而偶遇,罗元娘疑惑了,犹豫了。大夫人为她相看了一户人家,虽说不显赫,但那人行事清白,是罗大人看好的读书人,若是罗元娘过去,罗家将是她最好的后盾。这辈子,无灾无祸,也就过了。
可是,那日,罗元娘陪着大夫人去庙里上香祈福。大夫人解签时,罗元娘守在门外,便坐在院中的石墩子上,看着水里的锦鲤,四下寂静,只听见水泡明灭的声音。她叹一口气,她不明白自己的心了,现在这样,说不上开心,也说不上伤心。那个噩梦的情境越来越远,当时铭心刻骨的痛现在也不大想起来了。只记得那少年一笑,情愫便从心底蔓延。
罗元娘好像甚至能看到水里倒映着那少年的样子,光是看着这水波中的影子,她便心生欢喜。她猛地站起来,徐令宜在水池对岸。他们什么都没说,只是站在溪水两岸,少年好样貌,沉静地看着她,仿佛眼里都是她。锦鲤跃出水面,冬令轻呼:“大小姐。”罗元娘像是明白了自己,她落荒而逃。
夜里,她将头搁在大太太膝上,问她:“娘,你以前说梦都是反的。”
“是不是,是不是我会和他白头偕老。”她仰起头,满满的爱意,“娘,你帮帮我,我不想等了,我想到他身边去。”
大太太皱紧了眉头,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只留下一声叹息:“你要什么,都给你,娘帮你。”
梦突然醒了,从徐令宜掀开盖头那一刻起。
好安静啊,罗元娘醒的时候,窗外在下雪,好大的雪,好安静。扑扑簌簌的雪下得好像当年出嫁时扑扑簌簌落到她盖头上的桃花,她顾不得一切,向着徐令宜走去,却终究走错了。
佟姨娘死了,罗元娘觉得自己不会好了,再也不会了,那个一伸手就可以得到世间美玉的罗大小姐消失了,剩下的是徐令宜的妻子。年少情深,走到现在,罗元娘才明白,凉薄之人,何以谈情。
有人握着她的手。
罗元娘说:“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那个人凑近她嘴边,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那么轻。
“我梦到那年春日宴,你我还是少年,我们没有定亲,我们毫无瓜葛。”她说着说着,有眼泪渗出来,就算重来一次,在梦里她还是向他走去了。
徐令宜拭去她的泪水,道:“不要想这么多,侯府有最好的药,最好的大夫。”
元娘看着他,又发现看不透他,他好像什么都没做,但什么都得到了,若说他什么都不知道,但这样一个心思深沉的人,既能参透风云诡谲的战场,又怎么看不透后宅之事。元娘好像被徐令宜困在后宅,但其实,她是被自己困在这里。就算重头来过,她的爱依然是徐令宜手中的绳索,她挣不脱逃不掉。
她好像又要睡着了,嘴巴动了一下,徐令宜听见她说。
“花落花开自有时,这样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