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治疗室
那幅画,本该在时峥手里。那天他拿这事调侃余湘,事后想想,又觉得玩笑开得有些过火。于是,趁余湘不注意,他又把这幅画偷偷塞回了本子里。
此刻,时峥后悔得想死。
如果因为他的多此一举,害得余湘被当众羞辱,那他真的会恨死自己。
喇叭里,男人的声音再度响起:“这写的都是什么啊?”他语调慢悠悠的,念道:“我与你夫妻缘分已尽,从此山水不相逢,此生勿得见……啧啧,文采斐然啊。不会是作文吧?”
余湘声音艰涩:“这是我……我瞎编的故事。”
男人语气讥诮:“哟,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只有我一个人欣赏呢?来来来,读给大家听听。”
喇叭里,死一般地沉寂。
“咚”——
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人在打什么东西。
“念啊!”男人发怒吼道。
又过了许久,余湘终于开口,声音微微颤抖着,似是隐忍着哭腔:“看着上一世的恋人,她只觉得造化弄人。她明明还爱他,可是却不敢再奢求他的爱……”
听着她哽咽的声音,时峥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心如刀绞。
他紧紧攥着拳,额上青筋突跳,干裂的嘴唇被咬出了血,腥味直往脑子里冲。
她在受折磨,被人当众羞辱,他却只能听着,什么都做不了。
一章终于读完,男人的语气满是鄙夷和嘲讽:“你一个女孩子,写这种低俗下流的东西,还要不要脸?你父母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你敢把你写的东西给他们看吗?真是不知廉耻、下贱至极!”
恶语如刀剑,杀人不见血。一字一句扎在时峥心上,鲜血淋漓。
他不敢去想,余湘此刻是什么心情。她心里的痛苦,一定比他惨烈千倍万倍。
男人终于骂完,喇叭里传来一阵哗啦的翻页声。安静片刻,他又问:“这个时峥,是什么人?”
时峥心脏猛地一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这男人怎么突然问起他的名字?难道他知道了自己和余湘的关系?
时峥下意识屏住呼吸。
余湘的声音也多了几分慌乱:“不是什么人,就是……就是小说里的角色。”
“那你还把他的名字写那么多遍?”
时峥这才想明白,原来是余湘的本子里,出现了他的名字。
他听到余湘开始结巴:“没有,我只是、只是觉得,呃……这名字好听,就多写了几遍。”
男人没有再追着这个问题不放。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冷酷:“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余湘闷闷地说:“知道。”
片刻后,喇叭里传来“刺拉”一声。
是撕纸的声音。
这个过程持续了几分钟,时峥仿佛能看到,满地的碎纸屑在风中飘散。
那是一个女孩青涩的梦想,在这场公开处刑中,被撕得支离破碎。
直到晨训结束,男人都没有提起什么画的事。
也许那幅画早就被余湘藏到了别处,但时峥并没有一丝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的心疼得发麻。
—
在被关了不知多少个日夜后,铁门终于打开了,国字脸保安魁梧的身躯出现在门口。
时峥吃力地抬起眼,迎上他审视的目光。
“你,出来。”
保安冷冷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了,腰间的钥匙叮当作响。
时峥还愣怔着不敢相信,等反应过来后,激动得心脏几乎跳出喉咙!
他真的可以出去了?
保安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时峥用尽全身力气,从地上爬起来,拖着虚软的双腿,踉踉跄跄地追了出去。
穿过狭长的过道,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楼,推开那道铁门……
他终于见到了久违的阳光。
保安回头望了他一眼,命令道:“跟上来。”
时峥没有费力气去问他要去哪儿。只要不回到那个地下室,让他去哪儿都行。
保安顺着楼梯一直上到四楼,最后停在走廊尽头的办公室门口,抬手敲了敲门。
“进来。”屋内传来一道男声。
这个声音,时峥太熟悉了。这些日子里,他听到了无数次。
推门进去时,时峥余光一瞥,注意到门上挂的标志——心理治疗室。
这就要开始对他的“治疗”了?
门在身后缓缓关上,时峥站着没动,视线在办公室里环顾一圈——这里的摆设很简单,只有一排档案柜,一张红木办公桌,桌上摆了一台电脑。
办公桌后,一个中年男人笑眯眯地望着时峥。
这张笑里藏刀的脸,已经深深地刻在了时峥的脑海里,化成灰也认识。
时峥装着拘谨,微微鞠了个躬,声音有气无力道:“刘校长好。”
“坐。”刘至诚语气温和,抬起手,示意他坐到对面。
时峥慢吞吞地走了过去,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驼着背,低着头,不安地搓着手指。
他表面上装得怯懦胆小、虚弱无助,心里的防备却一刻没放下。
“饿了吧?”刘至诚将一个餐盘推到他面前,“吃吧。”
餐盘里有两个包子,一个鸡蛋,还有一碗飘着油花的蛋花汤。
胃里早已空空如也,时峥没有犹豫,道了声谢,埋头吃了起来。
一顿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刘至诚和善地笑了笑,拿起桌上的学生信息表,微微眯起眼。
“03762号,你是叫时、峥?”
时峥倏地抬起眼。
他已经预感到,他接下来要问什么。
果然,他听到刘至诚慢悠悠地说:“青石三中的?真是巧了。我们学校,有个女孩跟你是校友。”
时峥装傻:“是吗?谁啊?”
“余湘,你认识吧?”
时峥摇摇头,“不认识,我们班没这个人。”
“可是,我今天在她的笔记本里,发现了你的名字。”刘至诚慢慢向前倾身,盯着他的眼睛,“今天的广播里,你应该也听到了。”
“我没留意。”时峥一脸茫然,“为什么会有我的名字?”
“这就要问你了。”
“……我不知道啊。你不是说她是我校友吗?可能……她从哪儿听说过我?学校追我的女生还挺多的……”时峥扯起嘴角,轻浮地笑了下,“谁知道她写我的名字干嘛呢?意淫吧。”
刘至诚靠在椅背上,双臂抱怀,眼神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他,语调玩味:“看来,你在学校是风云人物啊。”
时峥敷衍地笑笑,“没有,我开玩笑的。”
“对了,”刘至诚话锋一转,手指在那张信息表上敲了敲,“我给这个号码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个男的,听声音挺年轻的。是你父亲?”
时峥嗯了一声。
入学时需要填一张信息表,父母联系方式那一栏,他留的是程竞泽的号码。
好在他们事先已经串供好,应该没有露馅。
刘至诚挑挑眉,“听他说,你平时爱玩游戏?爱玩什么?”
这问题绝对有坑,时峥一下子想起那个被逼着销号的男生。
他含糊地说:“很多啊,什么王者、吃鸡、dota……”
“最爱玩什么?”
时峥假装想了想,然后说:“吃鸡。”
“行。”刘至诚站起身,把电脑前面的位置让了出来,“你坐这儿玩一局。”
时峥皱起眉,狐疑地望着他。
刘至诚蛊惑道:“玩一局,赢了,你就能住学生宿舍。输了,继续回地下室,待满三个月。”
“真的?”时峥本能地觉得,他没这么好心。
“当然是真的。我看看你水平怎么样。”刘至诚说完,拖了把椅子坐在旁边,一副要观战的架势。
纠结再三,时峥还是支撑着站起身,绕到电脑前,摁下了开机键。
显示屏左边有一列图标,都是他熟悉的游戏。
他仍半信半疑,转过头看向刘至诚,似乎想确认。
刘至诚做了个“请”的手势。
于是,时峥握住鼠标,点开一个小图标,屏幕上立刻弹出了熟悉的画面。
其实他平时玩吃鸡不多,但竞技类游戏都大同小异,以他的水平,要赢一局并不难。
时峥缓了缓神,将注意力集中在即将开始的游戏里。
第一局,时峥选了单排模式。飞机起飞后不久,他就找准时机跳下飞机,落在一片废弃的厂房里。
一落地,他从里到外一番搜寻,很快就找到了不少装备。正要离开厂房前往别处时,身后突然响起了窸窣的草动声。他迅速反应过来,往楼梯后方一扑,可惜还是迟了一步。
“砰”!
后面的人一枪打中了他的肩。
时峥倏地从椅子上弹起,手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怎么了?”刘至诚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时峥一脸惊愕地望着桌上的鼠标,愣怔着说不出话。
刚刚被击中的那一瞬间,他真实地感受到,手指被猛地弹击了一下,就好像……
触电。
对,就是触电的感觉。一股电流从手指迅速传到手掌,连带着整个手臂都微微发麻。
思索片刻后,时峥笃定地说:“这鼠标有问题。”
刘至诚满意地笑了,“这是专门给你们定制的鼠标。”
时峥忍不住蹙眉,“为什么?”
刘至诚语气得意:“为了让你们的游戏体验更真实啊。不过,这电流只有5毫安,比起真正中枪的痛苦,已经很仁慈了。”
“……”时峥此刻只想骂脏话。
见他站着不动,刘至诚阴恻恻地笑道:“怎么?这就放弃了?那你继续回你的小黑屋待着吧。”
僵持许久,时峥咬咬牙,又坐回了椅子上。
5毫安……他安慰自己,不过是5毫安电流,根本电不死人,忍忍就过去了。
刚才那局作废,时峥重开一局。
这次,他选了四排模式,系统给他随即匹配了几个队友。他紧随队友跳下飞机,落在了机场。
陆续又有两支小队落在这里。时峥先人一步,抢到了一把高倍镜的狙击枪,然后直奔塔台,飞快地爬上去,占领了高架顶端。
他瞄准下方一个人影,果断开枪。
“砰”!
又是一记电击。
尽管已经有心理准备,但他的手还是被猛地弹开,那根触电的手指疼得几乎痉挛。
时峥在心里骂了声“草”。
他没有时间疗伤,下方已经有两个人正在爬高架了。他急忙架起狙击枪,“砰砰”两下,干脆利落地解决了威胁。
但代价也很惨痛,他的手指疼得发麻,不受控地抽搐着。
他忍着疼痛,继续瞄准、开枪,然后整条手臂弹开,重复着这个噩梦般的循环。
直到那两支小队都被消灭,他才松了口气,跳到地上捡装备。
毒圈的范围在逐渐缩小。队友不知从哪儿搞了辆车,招呼时峥上来。
时峥跳上车,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他试着转了转手臂,这才发觉半边身子都麻了,脑子也一抽一抽地疼得厉害,应该是多次电击留下的后遗症。
进入毒圈后,各方交火更加激烈。时峥一开始还能找到藏身点苟且偷生,后来,队友陆续中枪倒地,他只得忍着剧痛,把周围的敌人一一歼灭,然后冲出去救援。
正要扶起地上的队友时,队友的脸突然裂开了血盆大口,伴随着一声厉鬼般的尖叫,朝时峥扑上来,森森的獠牙和猩红的舌头瞬间充斥了整个显示屏。
时峥吓得魂飞魄散,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心脏几乎骤停。
这他妈是什么鬼?
时峥惊魂未定地瞪着电脑,心脏狂跳不止。他敢肯定,这个游戏里,绝对没有这种设置。
他忽然转过头,望向刘至诚。
刘至诚嘴角噙着笑,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
果然是他搞的鬼!
时峥强压着心头的怒火,质问道:“这不是正版游戏吧?”
刘至诚饶有兴致地说:“这是我专门请人设计的。玩游戏的人,不是都喜欢刺激吗?这样是不是有意思多了?”
时峥冷哼一声,“没意思。”
他要是想寻求刺激,直接去看恐怖片呗,何必玩这个什么破游戏!魂都吓没了!
刘至诚慢慢收起笑容,说:“我是想教你一个道理,前一秒还并肩作战的队友,下一秒可能会突然背叛你、攻击你。在游戏里,一切都是虚假的,没有人是值得信任的。”
时峥冷笑着,嘴上没说话,心里把他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游戏里响起一连串的惨叫声,时峥玩的角色已经被怪物咬断了脖子,开膛破肚,死得惨不忍睹。
“呵呵,又死了。”刘至诚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问时峥:“还玩吗?”
时峥咬了咬牙,沉默良久,又坐回椅子上。
他压根不想陪这个变态老男人玩这个什么变态破游戏,但赌局已开,他不想输。
之后的几个小时,时峥经历了各种惨无人道的心理折磨,比如,捡装备时,地上会突然窜出一条巨蟒,缠住他的脖子,将他活活勒死;好不容易跑进毒圈,地面突然塌陷,变成一个燃烧的熔炉,烈焰吐着火舌将他吞噬……
更不用说,每一次射击,每一次中弹,那频繁的电击给他留下的不仅是身体上的伤害,更是一种心理上的恐惧。
玩到最后,时峥的手臂已经失去了知觉,精神濒临崩溃。他身子一歪,从椅子上摔下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终于受不了,跪在地上,吐得天昏地暗、头晕眼花。
刚刚吃的包子、早上喝的稀饭、昨晚吃的馊馒头……仿佛来这里之后吃的所有的食物,都一股脑儿吐了出来。
恍惚中,他感觉后背被人拍了拍,刘至诚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透着一股虚情假意:“算了算了,看你这么可怜,就放你出来吧。”
时峥终于明白,这场赌局,不管他怎么玩,都是输。
刘至诚想要的,不是他认输,而是他苦苦挣扎、屡战屡败之后,终于下跪臣服。
他要把少年的傲骨一寸寸敲断,把他的梦想和热爱,狠狠摔在地上,用脚碾得粉碎。
—
初次治疗结束,刘至诚叫来了两个学生打扫办公室,又命令一个戴厚眼镜的男生,带时峥去宿舍楼。
宿舍楼在操场东侧,眼镜男边走边介绍:“一楼是男生宿舍,水房和厕所在楼梯旁边。”他把时峥带到水房,递过来一个塑料盆,里面放着牙刷水杯和毛巾,“03762号,这是你的洗漱用品,上面有编号,别拿错了。”
走出水房,时峥回过头,看见通往二楼的楼梯上装了一道栏杆门。
眼镜男察觉到他的视线,特意叮嘱道:“二楼是女生宿舍,不能上去。”
时峥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被分到了七班,班上有三十多个男生,都挤在一间宿舍里。房间狭长,尽头有一扇小窗,装着防盗网,两侧靠墙摆了十几张上下铺,床单被罩都是清一色的铁灰,中间只留一条双人宽的过道。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比起地下室,这里倒更像现实中的监狱。
门边的墙上挂着一张评比栏,左侧一列是编号,时峥排在最底下。右侧分为四栏——学习、锻炼、劳动和纪律。
时峥注意到,前三栏,所有人的分数都差不多,唯独第四栏,有的人分数很高,有的人则是空白。
分数最高的是03744号,这个编号还被红笔圈起来了。
时峥指了指这个红圈,问眼镜男:“这是什么意思?”
“他是你们的舍长,跟我的身份一样,都是监督员。”眼镜男指着自己的胸口,露出几分骄傲的神色。
时峥这才注意到,他脖子上挂了条红色的挂带,底下是一个银色的哨子。
“每个月评比一次,得分最高的就是舍长,负责监督其他学生的纪律行为。”
提到纪律,时峥忍不住又问:“这一栏,为什么分数相差那么大?”
眼镜男面无表情道:“我不清楚。这一项由叶主任负责打分。”
他一脸讳莫如深,时峥也没心情继续问。
他现在又饿又累,脑子疼得厉害,只想早点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安顿好后,眼镜男带时峥横穿操场,去了对面的食堂。
正值晚餐时间,食堂里坐了不少学生,几个打饭的窗口也排着长队。学生们都穿着灰色的运动服,放眼望去,灰扑扑的一大片。
奇怪的是,这么多人同时吃饭打饭,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时峥忍不住怀念起三中的食堂,那里永远是闹哄哄的,空气中飘浮着饭菜的香味,一对比,这里安静得像是医院的病房。
时峥不自觉放轻脚步,跟在眼镜男后面,排进了一条队伍里。
随着队伍向前蠕动,时峥也在故作随意地四处张望。
他发现,每个窗口边都站了个身材高大的男生,脖子上都挂着哨子。在用餐区,也有这些监督员的身影,无声地穿梭在餐桌之间,像高高在上的幽魂。
时峥无暇他顾,心里只想着一件事。
他飞快地扫过每一张脸,坐着吃饭的,站着排队的,四处巡视的……
终于,在快要排到窗口时,他的视线越过几条队伍,捕捉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这一刻,时峥心漏跳一拍,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身影,盯得眼眶酸涩也不敢眨眼,生怕转瞬之间,她又消失不见。
他看到她端着饭菜,走出队伍,抬起头……
时峥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下来,恍惚中,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他终于找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