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地下室
在高个男生和国字脸保安一前一后的“护送”下,时峥被带到地下室一层。
他用余光瞥见,楼梯拐了个弯后,继续向下,延伸至黑暗的尽头。
下面是什么样,他很难想象。
总不可能是地下停车场吧。
眼前是一条狭长的走道,头顶灯光昏暗,影影绰绰。
两侧有数十间房。国字脸保安打开其中一间,明亮的灯光霎时倾洒而出。
时峥站在门口,迟迟不动。
在强烈的白光中,他环视着这房间——约莫五、六平米,湿漉漉的水泥地面,脏兮兮的墙壁,没有窗,门口摆着两只塑料桶,一个里面装了水,另一个是空的。
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哦,除了天花板上一盏亮得刺眼的灯,还有墙角亮着红点的摄像头。
时峥简直难以置信,忍不住问他们:“这是宿舍?”
确定不是牢房?
高个男生没说话,一掌把他推了进去,面无表情地命令道:“换校服。”
时峥站着没动。他思忖片刻,勉强接受了现实,又问:“宿舍没其他人?”
高个男生像个听不懂指令的机器人一样,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重复着那句指令:“换校服。”
双方僵持了一阵,时峥终于泄气。
他拿起校服,转身面朝墙角,迅速脱下自己的衣服,换好校服。
这是一套灰色的运动套装,跟高个男生的一样,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劣质布料的味道。
衣服上没有任何装饰,除了胸口有一个无纺布的贴牌,上面用显眼的红色写着一串数字:03762
03开头……时峥回想起之前在网上查到的信息:这所学校从成立至今,培养了三千四百多名学生……
如果他没猜错,这个编号应该是按照入学顺序来排的。有三千四百多人陆续毕业,那么现在,学校里应该还有三百多学生。
这时,高个男生又说话了:“以后,这就是你的编号。”说完,他弯腰捡起时峥扔在地上的衣服,塞进了他的书包里。
眼看他就要把书包带走,时峥急忙追上去,说:“书包还给我!”
高个男生硬邦邦地拒绝道:“不行。在学校里,不能有任何私人物品。”
“但是……”时峥不甘心,随口扯了个理由,“里面有我的课本。”
高个男生机械地回答:“学校会发统一的教材。”
门外,国字脸保安发出一声嗤笑,嘲讽道:“在外头都没好好学习,来了这里,突然就想看书了?”
高个男生提着书包走到门口,对时峥说:“私人物品由后勤处统一管理,等你毕业了就会还给你。”
铁门在眼前缓缓关上,然后是一阵杂乱的钥匙撞击声。
门从外面锁上了。
房间里霎时安静下来。
前方的摄像头正一闪一闪地亮着红光。时峥感觉浑身不自在,仿佛有人死死地盯着他。
他走到摄像头下方,靠墙坐在地上。
环顾四周,逼仄的房间,刺眼的灯光,三面密不透风的墙,还有一扇紧锁的铁门——
这里的一切,都透着诡异。
时峥抱着膝盖,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空气安静得可怕,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怦怦跳得飞快。
就在这时,头顶突然响起一道洪亮的男声,瞬间划破寂静。
时峥吓得浑身一凛,寒毛都竖起来了。
他仰头看向天花板,摄像头下方,居然挂着一个小型音箱,声音就是从这里发出的。
时峥吐出一口气,仍心有余悸,缓了好一会儿,心绪才平复下来。
他仔细辨听头顶的声音——
“……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
这声音不像是在跟他说话,倒像是在念经。
男人声如洪钟地念完这段后,无数声音齐刷刷响起,复述他的话。
这场景很像古代的私塾,先生摇头晃脑地念一句,学生们跟复读机一样读一句。内容都是古文,语气也都一样,死气沉沉,不带一丝感情。
一想到未来的三个月,他也会像这些学生一样,时峥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读书声持续了很久,吵得时峥的脑子嗡嗡作响。他很想睡一觉,可是闭上眼睛、蒙上耳朵,那声音还是从四面八方环绕着他,扰得他心烦意乱、不得安宁。
终于忍到这场无聊的仪式结束。片刻的安静后,时峥突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像是终于等到救星,连滚带爬地扑到门上,用力拍打着铁门,大声呼喊:“有人吗?我要出去!”
“哐”地一声,铁门底下突然开了一扇小窗,从外面送进来一个不锈钢铁盘。
铁盘里有饭有菜,但分量不多,卖相也不佳。
时峥趴在地上,对着小窗呼喊:“我要出去!”
“不能出去。”外面的人冷冰冰地回应。
“但是我要上厕所!”
“里面有桶,自己解决。”
时峥转头看向墙边的两个塑料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简直荒唐。
“不可能……”他喃喃自语,等回过神来,又问:“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等达到治疗效果,自然会放你出去。”
“什么效果?”
门外的人没有理会他。
小窗嗖地一下又关上了,脚步声渐行渐远。
时峥看着铁盘里的饭菜,又看了看那两个桶。
这是他进这所学校后,第一次感到了绝望。
这就是在坐牢。
不,比坐牢还惨。
坐牢至少有个刑期,每天还能在户外放放风,还有狱友可以说说话。
而这里不见天日,潮湿腐臭,活动范围不到六平米,头顶上还会时不时响起诵经声……
这种日子,不知何时是个头。
活人不能被尿憋死。忍无可忍之下,时峥终于在那个小桶里解决了生理问题。
那一刻,他有种深深的羞耻感。
他也终于明白学校这么安排的目的——
与自己的排泄物共处一室,久而久之,任何人都会感到无比屈辱、尊严全无,活得像个动物。
时峥很快就饿了。
之前那顿饭,不仅分量少,而且难吃,水煮豆芽就跟杂草一样寡淡无味,番茄炒蛋里几乎没有蛋,只有烂得跟酱汁一样的番茄,夹生的米饭更是难以下咽。
一顿吃完,不仅没有饱腹感,甚至有点反胃。
在饿得心发慌之际,时峥终于等到了他的第二顿饭——两个发黄的馒头,还有一碗紫菜汤。
好歹能吃。时峥也不挑了,狼吞虎咽把东西吃完,然后又陷入了深深的空虚。
除了吃喝拉撒,睡觉也成了个大问题。
首先是这头顶上的强光灯,没日没夜地开着,闭着眼睛都感觉刺眼。
时峥在房间里来来回回找了好多遍,都没找到开关。困得实在受不了了,他索性脱下上衣,蒙住头,才勉强挡住了光线。
才眯了一小会儿,音箱里又传出了尖锐的声音。
这次说话的是一个女人。她的语气冷厉凶悍,听内容似乎在训斥某个学生。
这声音应该是叶主任的。时峥回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的模样——约莫四十多岁,穿一身灰色西服套装,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髻,颧骨略高,嘴唇紧抿成一条线,给人一种严肃板正的感觉。
那时,他就有种隐隐的预感,这个女人不好惹。
不知过了多久,时峥终于支撑不住,蜷缩着身子倒在地上,脑子一半昏沉一半清醒,耳边萦绕着女人尖酸刻薄的骂声,隐约还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吃力地掀起眼皮,朝这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
原来是一只老鼠,黑毛长尾,骨瘦嶙峋,在餐盘里寻找残羹剩饭。
这房间密不透风,不知它是怎么进来的,又该从哪里出去。
时峥沉沉地闭上眼。
老鼠再可怕,也没有人可怕。
—
时峥是被饿醒的。
没有窗,他看不到外面的天色。没有钟表,他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他睡了多久,下一顿饭什么时候到来。
恍恍惚惚地等待着,终于,房间里开始回荡着嘹亮的喇叭声。
这次像是在喊口号:“一二一,一二一……”伴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
时峥猜测,这是学生们在晨跑。
这就意味着,新的一天来了。
晨跑过后,是一个中年男人在训话。他报出几个编号:“03634号、03645号、03612号,到台上来!”
等了会儿,大概这三个学生已经到齐了,他又开始说话了:“03634号,你跟大家说说,你为什么到这儿来?”
03634号是个男生,声音干涩沙哑:“我玩游戏,充了好多钱,都是父母的血汗钱……”
在他自述完后,男人又咄咄逼人地追问,直到他终于崩溃大哭,承认自己是垃圾,是废物,是寄生虫。
男人的声音似乎和缓了些:“那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男生抽泣着说:“我以后再也不玩游戏了。”
“怎么保证?”
男生一时沉默。
男人声音亲切,似是在蛊惑:“你父母把你的手机送过来了。你现在登录游戏,当着大家的面,注销账号。”
时峥听得后背一凉。
他立刻联想到自己。他花了五年时间,才把等级打到钻一。要他注销账号,无异于把过去一切努力全都抹杀。
他不知道结果是什么,因为男孩没有再说话。全场安静许久,男人的声音再度响起:“03645号,你的罪行是什么?”
看来刚刚的问题已经解决,男人转向了下一个目标。
这是个女生,声音细如蚊呐,哆哆嗦嗦:“我不好好学习,把时间都花在追星上……”
接下来,又是一番扒皮抽筋的羞辱加批判,直到那女生终于忍受不了,嚎啕大哭起来。
时峥听不下去了。
他用衣服蒙住脑袋,倒在地上,强迫自己放空大脑,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想。
在饥饿和恐惧中度过了数日,时峥的身体越来越虚弱,精神也越来越差。
饭菜依旧难以下咽,分量又少,只能保证他饿不死。桶里的排泄物溢了出来,在地上肆意流淌,经过日复一日的发酵后,味道简直令人作呕。
连那只老鼠,都不再出现了。
时峥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难熬。
在这里,他活得像个畜生,没有尊严,没有希望,只剩下生存的本能。
他像个被无限期拘押的嫌犯,浑浑噩噩地等待着自己最后的审判。
直到这一刻。
喇叭里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
这声音低哑沉缓,干巴巴的,没有一丝情绪,丝毫没有她往日的活泼张扬,但时峥还是第一时间听出来,这就是余湘的声音——
“我有罪。我偷了家里的钱。”
时峥心脏狂跳不止,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
短暂地恍神后,时峥飞快地爬起来,踮起脚尖,恨不得把耳朵贴在喇叭上,听清楚余湘说的每一个字。
喇叭里安静片刻,传来男人冷酷的声音,质问道:“为什么偷钱?”
余湘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我想买个新手机。”
时峥眉头一皱。
这个理由,跟他打听到的不一致。也许她是觉得之前的谎话漏洞太多,不好圆回来,所以改了说辞?
男人继续追问:“但是你母亲说,没有看到你买的新手机。”
“我准备第二天去买,结果……”余湘顿了顿,“那天晚上,钱就丢了。”
“钱丢了,为什么不报警?”
“因为这是我偷的钱,我不敢声张。”余湘的回答听起来合情合理。
男人循循善诱:“是真的丢了,还是花了?”
余湘没有丝毫犹豫:“真的丢了。”
男人沉吟片刻,幽幽地说:“这个本子,是你的吧?是你母亲送过来的。她说,这里面有你的秘密。”
时峥脑子嗡地一声,心脏猛地揪紧。
本子?是她随身携带的那个本子吗?
他随意翻看了几页,依稀记得,里面有她的摘抄,有她小说的初稿,还有……
那幅素描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