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噩梦后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姜来猛地瑟缩一下,脸色变得惨白。
时峥盯着他的脸,问:“你很怕他?”
姜来瞳仁微微战栗,仍旧没说话,但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时峥又想起什么,追问道:“你妈为什么要在墙上贴他的海报?每天看着害怕的人,不觉得恐怖吗?”
姜来咽了咽唾沫,迟疑许久,才嗫嚅着说:“我说过,我妈很崇拜他,她说,这样可以监督我学习。”
时峥实在想象不到,什么样的父母,会用这种方法来管教孩子。
名为监督,实则恐吓。
时峥指着姜来手中的传单,问:“你去年暑假去的培训班,是不是就是这所学校?”
姜来的手一下子攥紧,把传单揉成一团,似乎不敢多看一眼。
他喃喃自语道:“我不想回去,别送我回去……”
他语焉不详,时峥也不得其解。
他不想回哪儿?回家,还是回这所学校?
时峥轻拍他的肩,安慰道:“姜来,放心吧,你现在在我家,没人让你回去。”
姜来呼吸急促,声音颤抖得厉害:“可是我妈说,要是我不听话,不好好学习,没考到前几名,就要把我送回去。她总是用这种话威胁我……”
“姜来,你冷静点。”时峥双手摁住他的肩,试图平复他的情绪,“腿长在你身上,你不想去,任何人都不能强迫你。”
姜来仿佛突然回过神来,直愣愣地看着时峥,问:“这传单是哪儿来的?你也要去这所学校?”
时峥思忖片刻,决定如实相告:“不是我,是我朋友转学到了这里,我去找过她,但学校管得很严,不让我进去。所以我想跟你打听一下。”
他顿了顿,抬眸看向姜来,语气恳求:“姜来,你能不能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所什么学校?这个刘至诚,你为什么这么怕他?”
姜来看着他,迟迟没有开口。
时峥回想起在出租车上,司机跟他说过的话:
“……那个校长很厉害的,什么学生到他手上,都能管教得服服帖帖的,出来就跟变了个人一样,好多家长都说,他是孩子的再生父母……”
那时候,时峥就在想,能让所有人都乖乖听话的,只有一种东西——暴力。
时峥压低声音问:“姜来,他是不是虐待你们了?”
姜来嘴唇紧绷,一言不发。
时峥耐着性子继续问:“他是不是打你了?你为什么不报警?”
姜来摇摇头,嗫嚅道:“没有,没有……”
“那你为什么这么怕他?”
“因为他……”姜来咽了咽唾沫,欲言又止。
“他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姜来情绪突然崩溃,抱着脑袋大吼大叫,“你别问了,我不想回忆!”
大橘吓得毛都炸开了,从他怀里挣脱,一跃而下,钻进了床底。
时峥也被他突然的情绪爆发吓到了,急忙揽住他的肩,温声安抚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问了……”他试图转移话题,“对了,你想玩游戏吗?我把手机借你玩。”
姜来垂着头,佝偻着背,缓了好久,呼吸才平复下来。
他缓缓摇头。
时峥顿了下,语气故作轻快:“还是你想玩游戏王卡牌?”
他站起身,拉开书桌的抽屉,手忙脚乱地翻找出姜来送给他的那套卡牌,递到他手里。
“好久没玩了,游戏规则我都快忘了。你还记得吗?”
姜来木讷地接过卡牌,一张张地翻看,动作僵硬迟缓。
过了很久,他才低声说:“不玩了。”
时峥小心翼翼地问:“那你想玩什么?我都行。还是你就想聊聊天?”
姜来视线直直地盯着地板,忽然冒出一句:“时峥,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时峥愣了下,心里袭来一阵闷闷的钝痛。
因为,他想起很久前,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有个女孩也这么问过他。
那时,他的回答是,自由。
自由自在,爱我所爱。
回忆起往事,时峥眼眸里泛起温柔的光,回答道:“说实话,关于未来,我幻想过一个场景——在一个房间里,我在打游戏,她在写小说,两台电脑中间,还有一只猫在上蹿下跳,调皮捣蛋。到了傍晚,我们出门散散步,买点水果和零食回家。晚上,我俩窝在沙发里看电影……”
最后一句话,是在心里说的——
猫躺在她怀里,她躺在我怀里。
姜来挑挑眉,“她?”
“嗯。”时峥不自觉弯起嘴角,“那时候,她应该是我的女朋友了。”
姜来仰起头,眼睛望着天花板,陷入了遐想。
“其实,我想象的生活跟你差不多,有没有女朋友倒无所谓,我希望我能一个人住,自由自在的,还有一只猫。最好是白色的,跟棉花糖一样。”
时峥淡淡一笑,说:“一个人住不难,养只猫也不难,你的梦想,以后都会实现的。”
“对别人来说也许不难,但是对我……”姜来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时峥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等我们成为大人,离开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姜来恍惚地笑了下,不知是在问他,还是在问自己:“真的会好吗?”
时峥坚定地说:“一定会的。”
气氛渐渐缓和起来,大橘也从床底钻了出来,在他们身边蹭来蹭去。
姜来在地板上摆放游戏王的卡牌,不时跟时峥介绍,这张卡是在哪儿买的,那张卡有什么属性,还有那张罕见卡有多难搞到……
时峥笑着接话,跟他回忆起过去的种种,又聊起了许多新鲜事。
一切看似又恢复了平静。
姜来摆完所有卡牌,忽然问了一句:“你那个朋友……很重要吗?”
时峥愣了几秒,才听懂他在问什么。
他收起笑意,郑重地说:“很重要。”
姜来抬眸看着他,神色无比认真,“那你去找她。”
时峥想起在至诚学校碰壁的经历,心情又一落千丈。
“我进不去。”
“那你去找她爸妈,劝劝他们……”姜来话音一顿,自顾自地说:“算了,如果她爸妈能听劝,就不会送她去那种学校了。”
时峥语气低落:“她妈说,她暑假就会回来,到时候我去找她。”
姜来摇摇头,“来不及。”
时峥有些不解:“什么?”
“离暑假还有三个月。”姜来苦笑了下,干瘦的脸皱皱巴巴的,眼底笼罩着一层阴霾,“到那时候,她就会变得跟我一样。”
时峥后背突然爬上一层凉意。
他还想继续问下去,门外突然传来两个女人激烈的争吵声。
时峥和姜来对视一眼,瞬间都变了脸色。
时峥起身走到门口,回过头,对姜来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出来。
他做了个深呼吸,打开门,对客厅里的女人打招呼:“陈姨,好久没来我家了。吃过饭了吗?”
陈玉梅吊着眼睛,语气不悦地问:“姜来是不是在你房间?”
时峥讪讪地笑道:“对啊,我有几道题不会做,喊他上来教教我。”
陈玉梅冷着脸,颐指气使道:“让他出来!”
“这……题还没做完呢。”时峥好声好气地说,“陈姨,要不今晚就让姜来睡我这儿吧?反正明天是周末,不用上学。”
陈玉梅语气冰冷道:“不行!你自己烂泥扶不上墙,别耽误我家姜来的宝贵时间!”
林雅兰顿时怒了,破口大骂:“你说谁是烂泥呢?有病吧你!”
陈玉梅翻了个白眼,一把推开时峥,大步冲到卧室门口。
就在这时,门开了。
姜来低着头,默默站在门后。
陈玉梅冲上去,不由分说地揪住他的耳朵,厉声呵斥道:“你胆子挺大,这么一会儿功夫,就跑人家家里来了?怎么着,别人家的饭更香是吗?三十道竞赛题做完了吗?不做完别想吃饭!”
“陈姨!”时峥看得又急又气,试图去拉陈玉梅的手,却被林雅兰死死拽住胳膊。
林雅兰在他耳边低声警告:“干什么?还嫌不够乱?”
陈玉梅像拎小鸡崽一样拎着姜来走到门口,回头斜了他们一眼,语带嘲弄:“真是多管闲事!有这功夫,多想想怎么考及格吧!别到时候连个专科都考不上,丢死人了!”
离开前,姜来回头看了时峥一眼。
时峥看不懂这个眼神,只是突然感觉,浑身一凉。
他想起那个夜晚,他从姜来家出来时,姜来对他说的那句话——
“当个机器,就感觉不到痛苦了。”
那时,他仿佛看到,某些东西正在从姜来的脸上缓慢地流失。
在这个瞬间,他终于想明白了是什么。
是跟生命有关的一切。
快乐,朝气,热爱,以及,对未来的期盼。
—
陈玉梅带着姜来离开后,林雅兰骂骂咧咧了好一阵子,心头的怒火才渐渐平息。
因为这段插曲,时峥一晚上都心烦意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睡着了也不安生,梦里全是些纷乱的人影,余湘的、姜来的、陈玉梅的,还有那个只见过一面、却屡次出现的刘至诚的……
梦的情节也不连贯,像许多部电影片段杂糅在一起。
随着剧情的不同,时峥的心情也不停变幻,时而欣喜,时而震惊,时而恐惧……
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口深井。
时峥站在井边,探着脑袋朝下望,看到余湘坐在井底,仰头望着他,满脸是泪。
周围黑黢黢的,隐约听见水声,滴滴答答……
时峥急得大喊:“你快上来!”
余湘动了动身子,挣扎无果。时峥这才注意到,她的双手双脚都被缚住了。
水声越来越大,从滴答的水滴声,变成娟娟的细流声,最后变成汩汩的涌泉声……
时峥眼睁睁地看着水淹没井底,漫过余湘的双腿、胸口、肩膀……
他急得嚎啕大哭,像个无头苍蝇般在原地打转,到处找能救她的工具。
好不容易找到根绳子,扔下去,她却根本抓不住。
他清晰地记得,这个梦的最后一幕——
在一片黑暗中,余湘的身子都浸没在水里,只能仰着脸,拼命呼吸、拼命挣扎,眼里只剩下绝望……
就在这时,时峥猛然惊醒。
他急促地喘着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汗湿的t恤紧贴在后背上,丝丝凉意渗上心头。
意识还未完全清醒,一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久久盘旋——
他应该跳下去的。
跳下去,解开缚住她的绳索,然后跟她一起憋气,直到浮上来。
他,就是唯一能救她的工具。
时峥缓了缓呼吸,眯着眼,等瞳仁适应房间的光线。
周围暗沉沉的,窗帘透着微光,天色将明未明,耳畔回荡着一阵敲打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等大脑逐渐清醒,敲打声也越来越清晰,时峥突然意识到,这是有人在敲门。
准确地说,是在拍门。
一下一下,拍得用力且急促,整栋楼仿佛都在震动。
是出什么事了?
联想到那个噩梦,时峥心头一紧,急忙起身披了件外套,走出房间。
拍门声更猛烈了,在空旷的客厅里久久回荡。
这时,林雅兰也走出卧室。母子二人面面相觑,都是一脸茫然。
时峥心里莫名紧张,走到玄关,打开门。
门口站着陈玉梅。
她的头发乱糟糟的,眉头紧拧着,眼底都是红血丝,穿着一身居家服,脚底下是双棉拖鞋。
她怒视着时峥,吼道:“姜来呢?”
时峥一头雾水。
什么意思?姜来不是昨晚就回家了吗?还是她亲自上来抓人的。
见他不说话,陈玉梅一把推开他,大步冲进去,在客厅里搜寻一圈无果后,又疾步冲进时峥的房间。
时峥赶紧跟在她后头,看到她一把掀开被子、打开衣柜、抖了抖窗帘,又趴在地上朝床底望去。
时峥心生不满,忍不住皱起眉,说:“陈姨,姜来不在我家。”
陈玉梅爬起来,头发蓬乱得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指着他的鼻子,恶狠狠地问:“我早上一起来,他就不见了。是不是来找你了?说!你把他藏哪儿了?”
时峥耐着性子解释:“他没来找我,真的。陈姨,我家你可以随便搜。”
像是突然被点醒了,陈玉梅转过身,飞快地走到客厅,在厨房和洗手间检查一番后,便直奔林雅兰的卧室。
林雅兰抢在她之前挡在门口,怒气冲冲地说:“你讲讲道理好吧!你儿子不见了,来找我们的麻烦干什么?你去查监控啊,要是实在担心,就去报警!”
陈玉梅怒道:“你以为我没有试过吗?我查了小区监控,他没出小区,甚至没出这栋楼!那他还能去哪儿?肯定是上你家来了!”
时峥眸光一紧。
没出这栋楼?
他知道姜来在哪儿了。
时峥迅速冷静下来,问陈玉梅:“陈姨,你去楼顶找过吗?”
陈玉梅语气肯定:“去了,没人。”
时峥感到意外:“真的?”
陈玉梅语气很烦躁:“就那么大一块地方,有人没人一眼就能看清楚。”
时峥略一思忖,果断道:“我上去看看。”
三个人很快到了楼顶。
昨晚应该是下过雨,地上湿漉漉的,空气中也夹杂着一股潮湿的味道。
时峥向四周张望一圈,确实如陈玉梅所说,这里一眼就能望到头。
没有发现姜来的身影。
绕到东北角的设备间,时峥看到生锈的铁梯,突然想起那晚,姜来在这上面找到了大橘。
姜来还说过一句话:“我经常上去。”
他上去干什么呢?发呆?看风景?还是躲陈玉梅?
时峥回头看了眼陈玉梅。
她面容憔悴,眼袋严重,像是一夜间步入老年。
她虽然凶悍、专制、蛮不讲理,但此时此刻,也是个可怜的母亲。
时峥指着梯子,问她:“陈姨,你上去找过吗?”
陈玉梅摇摇头,“我往这上面望了一眼,没看到人,就走了。”
确实,这座设备间才两米多高,稍稍抬头,就能看到顶上的情况。方寸之地,根本藏不了人。
但这上面架着一个不锈钢水箱,也许,姜来躲在水箱的另一侧,正好在视线的死角。
时峥没多犹豫,说:“我上去看看。”
他扶住铁梯的扶手,手指传来冰冷的触感,直达心底。
一节一节往上爬,快到顶时,掌心突然传来一阵刺痛。
时峥嘶了一声,侧眸一看,扶手的内侧有一块勾起的铁皮,稍不留意,很容易被割伤。
铁皮的锯口上,有他新鲜的血迹,还有几处陈旧的乌红色,也许是别人留下的。
也许,姜来也曾在这里受过伤。所以那次,他拦住了时峥。
时峥拉回思绪,继续往上爬,三两下就攀上了设备间的房顶。
绕着水箱转了一圈,还是没看到人。
但是,在水箱那侧,他看到散落了一地的红砖。
红砖中间,有双白色的帆布鞋。不知何时遗落在这里的,被昨夜那场雨淋得透湿。
时峥很快认出,昨晚姜来来他家时,穿的就是这双鞋。
时峥猛地打了个寒颤,心脏突然开始狂跳。
心里隐隐约约有种不祥的预感,但他不愿细想。
设备间下方,陈玉梅等得不耐烦了,冲他喊道:“怎么样?找到了吗?”
时峥没有回答。
他盯着眼前的水箱,咽了咽唾沫,大脑艰难地思考着——
这水箱不到两米高,姜来比他矮一点,估计一米七五,要爬上去有些困难。
但如果,他踩着那堆红砖……
时峥弯下腰,慢慢地把红砖捡到一起,垒成一个半米高的石墩。
他站上石墩,趴在水箱的边缘,掀开盖子,探头往里看……
时峥身子一歪,跌下石墩,向后踉跄几步。
“嘭”——
一声巨响,他从设备间上摔下来,重重砸在楼顶上。
设备间并不高,但他是后背着地,摔得狼狈不堪。
林雅兰吓得惊慌失措,赶紧蹲下身去扶他。
时峥拽住她的胳膊,把她往下扯,嘴唇哆哆嗦嗦,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什么?”林雅兰俯下身,耳朵贴在他唇边。
时峥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疼。他吃力地从嗓子眼发出气声:“快、快报、报警……”
这次,林雅兰听清楚了,但她怀疑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我说……”时峥用尽全身力气,带着哭腔,声嘶力竭地大喊:“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