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小坟墓
时峥在河滩上坐了很久。
直到天色全黑,他才支起僵麻的双腿,缓缓站起身。
走到河堤上,他回头看了一眼,老李还蹲在原地,寒风中,它的背影孤独萧瑟。
时峥拿着毛线帽,在街上浑浑噩噩地游走。
不知何时下过雨,又不知何时雨停了。街头霓虹闪烁,倒影在湿漉漉的地上,像一个虚幻迷离的梦。
毛线帽里,裹着三花冰冷的身体。
时峥只想找个地方,把它好好安葬。
漫无目的地走过一条条街、一道道巷,不知走了多久,他蓦然抬头,发现周围的街景格外眼熟。
这是春池公园的门口。
不知为何,公园外面围起了一圈绿色的铁皮。时峥慢慢走近,借着路灯的光,查看上面贴的告示。
上面说,春池公园正在进行施工,闲人勿入,后果自负。
若在平时,时峥也许会觉得惋惜、郁闷,或是唏嘘几句,然后绕道而行。
但现在,坏事一桩接一桩,打得他措手不及,负面情绪积压了太久,他不想再忍气吞声、一退再退。
他举着手机打光,绕着铁皮围墙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一处较大的缝隙,用手硬生生掰开,钻了进去。
小公园里一片漆黑。
时峥凭着记忆,找到那棵腊梅树。
他蹲下身,在树底下刨了个坑,将三花的尸体,连同毛线帽,一起放了进去。
他的动作轻缓,仿佛怕惊醒了它。然后,他捧起湿润的泥土,将坑一点一点填平。
一处无人知晓的坟墓。
一场静默无声的悼念。
时峥凝视着黑暗,在心里默默祈祷——
希望公园重建后,这棵树还在。
希望到了春天,这片坟墓上能长出一朵小花。
希望未来某一天,他能带余湘来这里看看。让她知道,她曾经视若珍宝的小猫,如今在这里安眠。
—
时峥在外头呆的太久,忘了时间,等他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家时,已经是深夜了。
林雅兰都快急疯了。
她冲时峥吼道:“你去哪儿了?给你打电话也不接,给你班主任打电话,他说你下午请病假了!怎么回事?生病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着急?”
林雅兰一骂起来就没完没了,声音尖锐得如同利剑,刺得时峥耳膜生疼。
他一声不吭,走到洗手池边,搓洗自己沾满泥土的双手。
冬天的水冰凉刺骨,他的手冻得几乎失去知觉。
林雅兰还在身后厉声斥责,时峥无力解释,只觉得身心俱疲。
“妈。”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透着浓浓的疲惫,“我手机没电了,没接到你的电话。”
林雅兰双手掐腰,质问道:“那你请假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时峥有气无力地说:“我就是有点头疼,休息一下就好了。”
林雅兰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确认他没有发烧,才渐渐放下心来。
她又问:“你这十几个小时到底去哪儿了?”
“我就是去街上走了走。”时峥关掉水龙头,转过身,低着头,耷拉着眼皮,“妈,你别问了,我现在很想睡觉。”
林雅兰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心头突然生出一股无名怒火。
她面若冰霜,厉声道:“我今天跟你舅舅商量过了,他不建议你走职业电竞这条路,我也觉得这条路太冒险了,我不想你拿自己的未来去赌。”
时峥脚步蓦地顿住,后背微微一颤。
林雅兰继续说:“你以后就安心读书,周末可以打打游戏,其他的,就不要想了。”
时峥眸光颓然破碎,心里如同荒野,一片死寂。
沉默良久,他丢下一句“知道了”,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锁上门,时峥倒在床上,蜷缩成一团,眼泪顺着眼角无声地流着。
堆积了两天的情绪,那些难过、失落、不安……终于在此刻,在黑暗中,肆无忌惮地释放。
他头疼得厉害,胸口像压着石头,沉重得喘不过气。
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恍恍惚惚地想,如果从一开始,他不收那笔钱,不去那个什么青训营,不要追求什么电竞梦想,是不是,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
在学校度日如年地熬过了几天,终于到了周末。
周六一早,时峥就坐大巴车去了江城。一路辗转,终于按照本子上写的地址,找到了余湘的父母家。
这是一片老社区,没有围墙,房子密集排列着,每栋楼只有三四层高,外墙斑驳陈旧,楼下有一排小花坛和几棵香樟树。
今天难得出太阳,有几个大爷大妈在楼下牵了根绳子,晾晒被褥床单,拍拍打打,扬起一层毛絮。
6号楼301室。
时峥抬头看着门牌号,确认无误后,抬起手叩了叩门。
等了半天,里面没动静。
他又敲了敲门,这次的力道重了许多。
门还是没开。他把耳朵贴在门上,没有听到脚步声。
难道不在家?
还是他们搬家了,余湘的外婆给他的,是以前的地址?
时峥心里焦躁不安,继续敲门,声音越来越响。
身后传来吱呀一声,隔壁的门开了,一个大爷探出头来,问:“小伙子,你找人啊?”
“对。”时峥急忙转过身,脸上挂着礼貌的笑,“请问这家人是姓余吗?”
大爷见他长得端正,气质干净,不自觉地放下警惕,说:“是啊,他家男人是开货车的,女人在超市上班,还有个儿子在上小学。”
跟时峥之前打听到的情况差不多,看来就是这家没错了。
时峥问:“今天周六,他们不在家吗?”
大爷想了会儿,说:“哦,那小孩好像报了个篮球培训班,今天要去上课。哎,他天天在家拍球,哐哐哐的吵死了。”大爷厌烦地摆摆手,“估计中午就回来了。你给他们打个电话呗。”
“呃,我……”时峥支支吾吾,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眼看大爷就要关上门,时峥急忙喊道:“大爷,跟您打听个事。他们家是不是还有个女儿?跟我差不多大,上高中,大概……”他比了个胸口的位置,“这么高吧。”
大爷露出茫然的神色,想了半天,自语道:“没有啊,我反正没见过……他们家不是一直是三口人吗?”
时峥顿生疑惑,忍不住蹙起了眉。
不应该啊。
按照时间推算,余湘搬到这里已经有半个多月,这位大爷又那么热心肠、爱打听,没理由不知道她的存在啊?
难道,她没跟父母住一起?
那她现在在哪儿?
时峥坐在楼梯上,等了两个小时,心里忐忑又疑惑。
直到中午,楼道里飘来呛人的油烟味,时峥终于看到楼梯拐角处,出现了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高个的是个女人,年纪看上去跟林雅兰相仿,烫着一头细卷,穿着黑色的羽绒服,鞋跟不高,但踩在地上声音响亮,压迫感极强。
矮个的是个小男孩,长得圆头圆脑的,怀里还抱着个篮球。
时峥迅速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角,站得端端正正的,冲那女人微笑颔首。
他尽量让语气温和平缓:“阿姨您好,我是余湘的同学,上次跟你打过电话。”
女人倏地变了脸色,把小男孩挡在身后。
她眉头蹙起,上下打量着时峥,冷声问:“有什么事吗?”
她的手已经在包里翻找钥匙了,时峥担心,如果不赶在她进屋之前说清楚,也许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于是,他开门见山道:“余湘从家里拿的那八千块钱,是借给我了。”
果然,此话一出,女人倏地抬起头,瞪大眼睛,重新打量着他,脸上满是怀疑和惊愕。
“给你了?你就是她那个网友?”
“我不是什么网友,是她的同学。我……”时峥顿了顿,“我家里出了点事,急需用钱,所以她才……做了傻事。”他冲女人深深鞠了一躬,“都是我的错。真的很对不起!”
女人紧抿着唇,没有说话,似乎在消化信息,整理思路。
过了许久,她冷冷地哼了一声,语气凉飕飕的:“既然是借给你了,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还呐?”
时峥早有准备。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纸,双手打开,递到女人面前。
他毕恭毕敬地说:“阿姨,这是我写的借条,上面有我的电话和住址。您放心,我会尽快把钱还上的。”
女人垂下眼帘,把纸上的字浏览了一遍,这才缓和了脸色,接过欠条,塞进了包里。
她顺手拿出钥匙,拧开门。
门一打开,小男孩立刻冲了进去,把篮球一扔,钻进了里面的房间。
时峥心里一急,忙向前一步,挡在门口,说:“阿姨,请问余湘在家吗?我找她有点事。”
女人回头瞥他一眼,慢悠悠地说:“她在学校。”
“今天没放假吗?”
“她上的是寄宿制学校,暑假才能回家。”
“……”这个答案,时峥完全没想到。
但是,很多疑惑,也因此解开了。
难怪对门大爷说没见过她。
难怪她一直不回微信。应该是学校管得太严,不许学生带手机。
时峥忍不住问:“是哪所学校?”
女人脸色一沉,没好气地说:“你打听这个干嘛?还想去骚扰她吗?我告诉你,赶紧把钱还了,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女人将时峥推了出去,重重地摔门。
“嘭”!
一声巨响,在楼道里久久回荡。
—
时峥在附近找了个面馆,食不知味地吃了碗面,然后又回到老社区。
他绕着转了一圈,又转回了那栋楼下。
花坛边有几个老人在晒太阳,树底下围坐着几个大爷,似乎在斗地主。一群小孩玩玩闹闹,从时峥面前跑过去。
时峥坐在花坛边,掏出手机,打开视频网站。
点开一集奥特曼,声音外放,很快就引来几个小男孩围观。
时峥耐着性子看完一集,故作随意地问这几个小孩:“哪一集最好看?”
“我知道!”一个小男孩迫不及待凑过来,小手指在他的屏幕上戳戳点点,“这一集最好看!有我最喜欢的盖亚奥特曼!”
其余几个小孩吵了起来:“迪迦最厉害!”“我觉得泰罗更厉害!”“我想看赛文奥特曼!”……
时峥轻笑一声,又点开了一集。
随着片头曲响起,吵架声戛然而止。
时峥问刚刚抢答的那个小男孩:“小朋友,你认识余楚吗?”
他之前听余湘提起过她弟弟的名字。
湘,楚,还挺好记。
小男孩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随口说:“认识啊,他住三楼。”
时峥问:“他怎么没下来玩?”
“他妈管他管得可严了。”
“你能不能把他喊下来玩?我给你买奥特曼卡片怎么样?”
小男孩转了转眼珠子,跟他讨价还价:“再加一包辣条。”
时峥一笑,“行。”
又看完一集奥特曼,时峥带着小男孩去了商店,被他带着买了卡片和辣条,又顺手拿了两个奇趣蛋。
他在花坛边耐心地等待着。
过了几分钟,从楼道里飞奔出两个身影。
时峥立刻起身,像捉小鸡的老鹰一样,挡在他们面前。
“余楚。”时峥蹲下身,举起手中的奇趣蛋,对后面那个圆头圆脑的小男孩说:“问你个问题,回答对了,这个就给你。”
余楚一脸警惕地望着他。
时峥眉眼舒展,语气柔和地问:“你知道你姐姐去了什么学校吗?”
余楚摇摇头。
时峥又问:“你爸妈没带你去?也没跟你说过?”
余楚皱着眉,回忆道:“好像叫什么、什么学校,前面两个字我忘了。”
说了跟没说一个样。小小年纪就精通废话文学。
时峥感觉耐心在一点点流失。
“算了,还是给你吧。”他遗憾地叹了口气,把奇趣蛋塞进余楚的手里,又捏了捏他的脸颊。
他正要起身离开,余楚突然冒出一句:“你等着。”
时峥一头雾水。
等什么?等你找人来揍我?
还没来得及发问,余楚转身就跑了,只留下一个快到模糊的背影。
时峥在楼下来回踱步。
等了几分钟,余楚又出现了。他跑得气喘吁吁,脸膛发红,手上还拿着一张花花绿绿的纸。
他跑到时峥面前,仰着头,把纸往时峥手里塞。
“就是这所学校。”
时峥打开这张皱巴巴的纸,准确地说,是一张传单,a4大小,路边随处可见。
跃入眼帘的,是四个大字——
至诚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