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追梦人
炉火正旺,小屋里暖呼呼的,熏得人昏昏欲睡。
余湘往里头扔了几个小橘子,待橘皮烤到半焦,就用火钳夹出来,吹凉,然后剥皮。
烤过的橘肉又嫩又软,甜味更足,就是有点烫嘴。余湘一边吸着凉气,一边问时峥:“那你呢?有什么梦想吗?”
时峥垂下眼帘,对着手里的热橘子轻轻吹气,过了会儿才说:“没想过。”
“那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时峥淡淡一笑,“这问题你问过了。”
“那我换个问法。”余湘停下来想了想,“你有什么崇拜的人吗?”
时峥慢悠悠地剥着橘子皮,敷衍道:“挺多的。古今中外,现实虚拟,都有。”
“那……”余湘不放弃,继续问,“跟游戏有关的呢?”
时峥搪塞道:“说了你也不认识啊。你又不玩游戏。”
余湘不依不饶:“我哥应该认识啊。而且,我可以上网查。”
时峥无奈地笑了,默了片刻,说:“好吧,有个lol圈大神,叫hunter,我喜欢他很多年了。不过他前两年退役了。”
程竞泽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哦哦,就是那个wasd战队请的教练?我听说过他,曾经也是个风云人物啊。”
wasd战队?这是余湘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
程竞泽接着说:“不过我有点不懂,他这种大神,就算退役了,也不愁出路吧?为什么最后选择去这个战队?难道是他们给的太多了?”
时峥把热腾腾的橘子塞进嘴里,不紧不慢地吃完,才开口:“我听说wasd战队的创始人,以前跟hunter是队友,因为手指受伤,很早就退圈了。不过他也牛逼,创办了一家游戏公司,开发出几款游戏,都挺畅销的,后来就成立了这个战队,也算是曲线救国吧。”
余湘都听呆了。
哇,这妥妥的小说男主啊,还是现在最流行的美强惨人设。
这么好的素材,一定得记下来。
余湘赶紧拿出小本本和笔,摆出采访的姿势,催促时峥:“继续啊。”
时峥看了她一眼,说:“所以我觉得,hunter去他的战队当教练,应该不止是为了钱。”
那当然,多么感人的社会主义兄弟情。余湘写得飞快,笔尖刷刷不停,都快摩擦出火星了。
半天没等到下文,她无比失望:“没了?”
时峥双手一摊,“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余湘:算了算了,还是我自己脑补吧。
小屋里安静下来,只听到木炭燃烧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时峥拿火钳夹着小橘子,在火上翻烤。余湘咬着笔头,盯着炉火怔怔失神,思绪飘得很远。
过了许久,她听到时峥缓缓地说:“我不喜欢把梦想挂在嘴边,太矫情。不过,人活着还是得有个目标,不然挺没意思的,是吧?”
他自嘲地扯起嘴角,很快又收起了笑容。
“如果一定要回答,那我只有两个目标:一是赚很多的钱,二是成为电竞高手。”
余湘纠正他:“你说反了。应该是先成为电竞高手,然后赚大钱。”
时峥不解:“有区别吗?”
“有啊。”余湘的语气很认真,“梦想和赚钱,大部分时候,是很难同时进行的,那么就必须排个主次。”
“你以赚钱为主,那么你走的每一步,都会掺杂很多现实的考量,渐渐地,梦想就会被淡忘,或者变质。”
“如果你以梦想为主,也许刚开始会很穷,但只要你足够优秀,爬得足够高,就不愁赚不到钱。”
时峥看着她,一时没说话。
倒是程竞泽冷冷嗤笑一声,嘲弄道:“梦想?梦想算个屁!坚持梦想就能赚到钱?也太理想主义了。”
余湘很不爽他的语气,回呛道:“怎么不能?我见过很多人,写小说、画插画、做服装设计——”
程竞泽不耐烦地打断她:“你举的例子都是在网上看的,离现实世界十万八千里远。你在现实中见到有几个人实现了曾经的梦想?你身边有吗?”
“有啊。”余湘挺直腰杆,目光炯炯地望着他,“你。”
程竞泽表情瞬间僵住。
余湘继续说:“你从小就喜欢踢足球,一路从培训班踢到体校,后来还进了泰翔队。这不是你最想去的球队吗?你自己实现了梦想,为什么要给我们泼冷水?”
程竞泽愣了许久,忽然扯了扯嘴角,僵硬地笑了下。
那笑容很冷,带着满满的嘲讽,甚至有几分恐怖。
“……我给你们泼冷水?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程竞泽拍了拍自己的右腿。见余湘无动于衷,他又提起裤腿,露出小腿。
对比左腿,他的右腿肌肉萎缩明显,脚踝处有道长长的疤,过了这么多年,依旧触目惊心。
程竞泽攥着拳头,泄愤地敲打着这条腿,吼道:“你觉得,这就是我的梦想吗?”
余湘和时峥急忙起身阻止他。
“哥、哥,你别这样。”余湘拼命摁住他的手,心里害怕又后悔,只能尽量安抚他:“哥,这是个意外,谁都不希望这样。”
程竞泽冷笑:“意外?你真觉得,一个足球运动员的跟腱被铲断,只是意外?”
余湘不敢说话,怔怔地看着他,瞳仁微微颤栗。
程竞泽从床头柜翻出一盒烟,抽出一根,在炉火上点燃。
他深吸一口,吐出烟雾,待心绪平静下来,才缓缓开口:
“我在青训队踢了三年,终于入选了泰翔队的首发,参加那年甲级联赛。二十四场比赛,我上了十六场,进球四个,助攻十二次,最后进了半决赛,这些我记得清清楚楚。”
他顿了顿,低头猛吸一口烟,声音也低沉了许多:“在半决赛前三天,有人找到我,说让我收着点踢,平局,给我二十万。对方胜,就给我五十万。”
余湘不由得倒吸一口气,与时峥交换着震惊的眼神。
她急不可耐地问:“他是要你踢假球?这不是犯法的吗?”
程竞泽淡淡地说:“他拿出一个手提箱,打开,里面全是钱。我没收,直接走了。”
余湘吁了口气,这才稍稍放心。
程竞泽脸上没什么表情,继续说:“后来那场比赛,我进了个球,助攻两次,我们一比零赢了比赛。”
过了很久,程竞泽才想明白,为什么他助攻两次,进球一次,最后他们队也只是小比分获胜。
因为,全队只有他一个人,在认真踢球。
余湘忽然明白过来,瞬间变了脸色,急声问:“所以你的腿,是对方找人报复?”
程竞泽缓缓摇头,“没想到吧?我参加了这么多场比赛,都没受过大伤。却在一次队内训练中,被自己的队友从侧后方铲断了脚踝。当时,我倒在地上起不来,看到他的脸上没有一点内疚或担忧,相反,还有一丝窃喜。”
余湘震惊得说不出话。
程竞泽苦笑了下,说:“他们明明可以在比赛中制造事故,但是没有。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在正式比赛中恶意铲人,肇事者是要被禁赛的,但在日常训练中伤人,代价就小得多,那个人最后只是被罚了点钱,俱乐部再给点赔偿金,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时峥全程一直沉默,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问他:“所以整件事,从踢假球,到队友恶意伤人,都是俱乐部默许的?”
程竞泽没有回答,只是在笑,笑容从苦涩渐渐变得阴冷。
抽完这支烟,他终于开口了:“所以你看,梦想不仅不能让你吃饱饭,还有可能害死你。”
一时无人说话。
气氛沉默得近乎压抑,连小猫们都不闹了,各自蜷成一团。
也许是房间里太热,时峥觉得胸口闷闷的,有什么东西堵在里面,上不去也下不来,难受得很。
他起身打开窗户,深吸了一口冷空气,那种沉闷的感觉才稍稍缓解。
外头雪终于停了。街上白茫茫一片,有几个小孩在堆雪人。
时峥提议:“咱们出去透透气吧。”
余湘也站起身,低头看着程竞泽,轻轻喊了声:“哥。”
程竞泽把裤腿放下,拿起水杯,浇熄了炉火。
“走吧。”
他一瘸一拐地走在前面,下楼时更显吃力,不得不扶着栏杆。
余湘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心酸。
她从小到大最崇拜的人,原来,经历过这么多的黑暗,见识了这么丑恶的人心。
所谓悲剧,就是正直者的傲骨被一寸寸打断,理想主义者被丑恶的现实压垮。
余湘鼻头一酸,小跑几步追上去,与程竞泽肩并着肩。
“哥,我还是觉得,人应该有梦想。”她仰头看着他,眸子里闪着光,“梦想,不仅要热爱,还要坚持。”
程竞泽斜瞥她一眼,没好气地说:“坚持?我都这样了,你让我怎么坚持?去参加残奥会?”
余湘认真想了想,“也不是不可以啊。”
程竞泽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无奈地说:“算了,我不想折腾了。现在这样挺好的。”
他转身朝门口走去。余湘追上去,拉住他的胳膊,说:“哥,我知道,在这世上,只有很小一部分人能实现梦想。”
“你知道啊?”程竞泽哼气,“我还以为你已经天真得无可救药了呢。”
余湘回头看了一眼时峥,眼神别有深意,又转向程竞泽,振振有词地说:“但是,人还是要为梦想努力。”
程竞泽不耐烦地掏掏耳朵,“你有完没完?能不能别给我灌鸡汤了?”
余湘固执地拉着他,继续说:“那些未完成的梦想,会以另一种形式陪伴着你。”
“……”程竞泽停下脚步,长叹一口气,简直拿她没办法。他问:“怎么陪?成为你的精神支柱?用爱发电?”
余湘指了指时峥,“比如时峥刚刚说的那个人,因为受伤,不能继续打比赛,但他自己开公司赚钱,然后成立了战队,不也是实现梦想的一种方式吗?”
程竞泽无奈道:“那是个特例。”
余湘继续说:“再比如,你当不了足球运动员,可以开足球培训班,开体育用品店,做足球评论员,教你的小孩踢足球,实在不行,你还可以去当黄牛,倒卖足球票啊。”
看到程竞泽瞬间黑沉的脸色,余湘赶紧改口:“开个玩笑嘛。”
“总之,不是所有人,都能顺利实现梦想。这条路堵死了,你就换一条路,但梦想,永远在前方指引着你。追梦的过程,本身就是充满乐趣和斗志的。”
程竞泽盯着她,嘟哝道:“你是搞传销的吧?这么能洗脑。”他摆摆手,终于认输了:“算了算了,你说的都对,行了吧?鸡汤留着自己喝吧,让我安静一会儿,行不?”
他转身推开门,冷空气瞬间席卷而来,余湘感觉呼吸都被冻住了。
地上的积雪已经很厚了,踩上去嘎吱作响。
余湘一脚一个深坑,兴奋地冲到街上,抱起一大把雪,往天上一扬。
雪簌簌地落下,打在身上,发出清晰细碎的声响。
时峥也跑到雪地上,抓起一把雪,捏紧、揉实,直直地扔出去——
“嗷!”余湘嚎叫一声。
她也抓起一把雪,揉成球状,飞快地发射出去。
时峥脑袋一歪,雪球砸中了他身后的松树。
余湘又接连扔了几个,都被他完美地躲了过去。
她冲程竞泽招招手,大喊:“哥,一起来啊!”
程竞泽靠在墙上,低头点了根烟,哼笑道:“小屁孩,你们玩吧。”
自从腿受伤,他就尽量回避一切需要追、赶、跑、跳的运动。
别人也许忘了他是残疾人,可是这条废了的腿,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
再也回不去了。
那个在绿茵场恣意奔跑的少年,那段年少轻狂的时光。
跟余湘对战,让时峥深刻领会到了什么叫头脑发达四肢简单。
她的运动细胞实在少得可怜。
明明隔得那么近,伸个手就能够到,她居然还能打偏了。
上半场,不管是造球的速度,还是发球的准度,时峥都是全方位碾压余湘。一顿虐杀,好不痛快。
到了下半场,形势急转直下。
因为余湘发现了街边有个雪人,这简直是天降军火库。她把雪人的脑袋掰下来,抱在怀里,一边追赶时峥,一边从雪人脑袋上抠下雪团,连珠炮似地发射出去。
时峥只顾着跑,根本来不及造球,后背和脑袋接连中弹,元气大伤。
两人从街头追到街尾,跑得气喘吁吁。
时峥想停下来休战,可是余湘杀疯了,一路狂追不舍,还不时发出阵阵狂笑,像个电锯杀人狂,令人闻风丧胆。
两人距离越来越近,余湘怀里的雪人脑袋还剩一半。她觑准时机,双手举起大雪团,对准时峥的后背,来了个致命一击。
“嘭”——
时峥往前一扑,雪地上出现了一个人形大坑。
余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蹲在地上,双手往坑里铲雪,厚葬时峥。
gameover!
两人玩累了,准备打道回府。没走两步,时峥突然拽住余湘的胳膊,把她拖到路边,躲到一排垃圾桶后面。
“干嘛?”余湘不解,探着脑袋四处张望,“见到包工头了?”
躲就躲,能不能找个好点的隐蔽点?
余湘看了眼面前的垃圾桶,嫌弃地捏住了鼻子。
“不是!是那个谁!”时峥朝自习室的方向指了指。
不远处,“月亮和六块钱”的灯箱洒下一片柔光,程竞泽还靠在墙上,指尖烟雾袅绕。
在他面前,多了一个女孩。
女孩穿着一身红色大衣,身材修长,亭亭玉立,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就像一朵鲜艳明丽的映山红。
时峥声音有些慌乱:“这不是那个脆啵啵吗?”
余湘幽幽地看着他,眼神玩味,“怎么着?想去叙叙旧?”
“叙个屁!”时峥瞪她,“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上次我是在演戏。”
余湘撇撇嘴,话语间酸味十足:“人家这么漂亮,假戏真做也不是不可能啊。”
时峥一时气结:“你……”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哎,不对啊,你怎么一点也不惊讶?”
余湘嘿嘿一笑,“因为,是我把这里的地址告诉她的啊。”
时峥惊讶地睁大眼,“我去!你还真跟她说了啊?”
余湘替自己辩解:“首先声明,我不是什么长舌妇啊。是她主动问我的。”
时峥蹙着眉,那表情明显是不信。
“是这样的,我朋友圈里不是有张自拍照吗,她看见了,就主动跟我聊天,说见过我。”
“不会吧?在哪儿?”
“我也是这么问的。”余湘顿了下,表情神秘兮兮的,“然后她说,在星巴克。”
时峥一下子明白了。那天他们两桌坐得那么近,那女孩肯定对余湘留下了印象。
余湘眨眨眼,“所以啊,她就跟我打听程竞泽的事。那我当然不能撒谎啊。”
这女孩估计还放不下程竞泽,打探到他的真实身份后,就这么找上门来了。
看着那两个人,时峥有些苦恼:“那现在怎么办?我不想跟她碰面,太尴尬了。”
余湘笑嘻嘻地说:“既然男女主都遇上了,那助攻就该自觉退下,给他们留下独处的空间啊。”
时峥:……
你这一天天的,怎么这么多戏?还男女主?还助攻?真当自己在演偶像剧啊?
余湘拍拍身上的雪,回头,冲他勾勾手,“走吧。”
时峥站起身,乖乖跟上。
去哪儿?
不管了。
去哪儿不重要,跟她在一起,才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