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笨学生
时峥发现,余湘已经足足定了三分钟,目光游离,表情呆滞,像被人点了穴似的。
“喂。”他拿胳膊肘轻轻碰她,“傻了?”
“……啊?”余湘抬头看着他,突然回过神,慌忙挪开视线,眼神躲躲闪闪,支吾道:“哦哦,我在思考这道题怎么做……”
时峥被她逗笑了,提醒道:“你题目都还没抄完呢。”
他一笑,余湘的脸就更烫了。
她索性把数学书一推,跟他拉开距离,单手撑着额头,挡住他的视线。
她闷闷地说:“你先抄吧,我刚刚背了公式,得消化消化。”
看着她扭扭捏捏的样子,时峥不由得心生疑窦。
难不成她还在介意情书的事?
时峥一边抄题,一边用随意的语气问:“哎,余大作家,你文笔那么好,应该经常给别人写情书吧?”
余湘眉头一皱,慢慢转过头。
这是什么意思?经常?她看起来很水性杨花吗?
她语气硬邦邦的:“我从来没写过。”
“不会吧?”时峥故作惊讶,“那别人怎么知道你喜欢他呢?”
余湘想了想,决定气气他:“直接说啊。我要是有喜欢的人,会直接告诉他的。写情书什么的,太老土了。”
时峥脱口而出:“那你怎么不——”
话音猛地收住,他心跳如擂。
好险好险,差点说漏嘴了。
余湘看着他,“什么?”
时峥若无其事地笑笑:“算了,没什么。”
他垂下眼帘,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低落。
把习题抄完,时峥把书物归原主,低头开始做题,结果第一题就卡壳了。
他脑子里一团浆糊。
原来课后习题,不像自己想象得那么简单啊?
时峥烦躁地抓抓脑袋,眼角偷偷瞥向余湘。她似乎已经恢复正常了,现在正蹙眉盯着本子,手上写写停停。
时峥犹豫再三,决定向她求助。
“哎,大作家,”他扯了扯余湘的衣袖,“能请你指点一下吗?”
余湘转过头,“哪道不会?”
“这道。”时峥把草稿纸推到她面前。
余湘看完题目,用笔在纸上演示:“你看这不是给出了条件吗?这五个式子相加等于25,那么中间那个式子就等于5啊,然后前后式子两个相加,就等于10啊。”
“啊?”时峥听得云里雾里,“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书上就是这么说的啊。”余湘把数学书摊开,翻到那一页,“等差数列中项公式。”
时峥长长地哦了一声,“你解释清楚一点嘛。”
余湘白了他一眼。
哼,自己笨,还把锅甩给我。
时峥拿起书,一边翻看一边做题,过了会儿,又向余湘求助。
这次余湘掌握窍门了,先给他讲原理,解释公式推导的过程,再代入题目演示一遍。
时峥虽然基础不好,但理解能力满分,很快就能学以致用,融会贯通。
不过第三题讲到一半,余湘又卡住了。
“呃……你等等啊。”她把课本往前翻了几页,从头开始看这一章。
之前的知识点没掌握好,她自己都没搞明白,讲给别人听,更是稀里糊涂的。
时峥杵着脑袋,侧眸看着她。
看着看着,嘴角不自觉上扬。
他们好像从来没有像这样相处过。他坦然承认自己的无知与不足,她耐心地提供帮助,遇到问题一起解决。
他们就好像两个落单的人,互相搀扶着前行。
而在余湘看来,现在的情况就是,她自己都还在数学的海洋里苦苦挣扎,还得去捞沉在海底的时峥……
多么无私的同学情,多么伟大的奉献精神,她都被自己感动了。
后来几天,余湘在学校看书复习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想到时峥。
她也深刻体会到来什么叫“从教中学”。
以前,遇上不懂的知识点,她总是囫囵吞枣地糊弄过去,现在不一样了,她得把每条思路都理顺了,毕竟有个笨蛋学生正嗷嗷待哺呢。
这些天,时峥每晚都会来自习室,复习一两个小时再回家。程竞泽笑他,以前打游戏都没跑得这么勤快。
余湘也很快适应了这种互帮互助团结友爱的学习氛围。虽然她的教学成效尚不明显,不过,她感觉自己在时峥心目中的地位直线上升。
现在他看自己的眼神,都带点敬仰和崇拜呢。
这还没轮到她的优势科目呢。余湘这么一想,忍不住骄傲起来,戳戳时峥的肩膀。
“哎,上次的月考卷子带了吗?”
“带了。”时峥从书包里翻出几个纸团,一张张抻开、抚平。
余湘无言了三秒,从里面找出语文卷子。
七十三,呵。
卷子上成片的红叉叉,尤其集中在古诗词区。
余湘想不通,都是死记硬背的东西,居然能错得这么离谱,真是大开眼界。
第一题——
余湘一字一顿地念着:“众里寻他千百度,得来全不费工夫?”
时峥一脸无辜:“怎么了啊?挺押韵的啊?”
余湘翻了个白眼,“还押韵?你当是唱rap呢?”
继续往下——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我不得开心颜?”
读起来还挺顺口的,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
下面的就念不下去了,余湘桌子一拍,怒吼:“你自己读!”
时峥拿起卷子,乖乖读起来:“尔来四万八千岁,千年王八万年龟……四面边声连角起,燃、燃烧我的卡路里……”
读到最后,他自己都有点汗颜。
他承认,当时这几句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一着急,脑子一抽风,便写了这两句打油诗。
余湘看着他,连连摇头,痛心疾首地训道:“你小学怎么毕业的?当年的扫盲运动怎么把你给漏了呢?”
时峥尴尬地挠挠鼻头。
余湘继续看他的卷子,表情越来越痛苦,到最后居然给气笑了。
时峥缩了缩肩膀,预感不妙。
他仿佛能看到若干年后,她辅导小孩做功课,被气到心梗的样子。
余湘深深提起一口气,把卷子往桌上一拍,用手指戳了几下,命令道:“把作文读一遍!”
时峥尬笑,试图缓解气氛,“没这个必要吧?好歹也拿了三十分呢。”
“读!”一声怒吼,气势如虹,整间屋子都震动了一下。
在她凌厉的目光下,时峥不得不开口,声音死气沉沉的,像个没有感情的语音助手:“人生有舍必有得,孟子曾说过,鱼翅和熊掌不可兼得,人生也是这样——”
“停停停!”余湘抬起手,粗暴地打断了他,“你还没发现问题吗?”
时峥一脸茫然,把这句话来回读了一遍,讷讷地说:“……没有啊?”
余湘挑起眉,音调也抬高了八度:“鱼翅和熊掌?”
“对啊。”
余湘气得猛拍桌子:“对你个头!是鱼和熊掌!鱼鱼鱼!”
时峥愣了两秒,反驳道:“不对吧?鱼那么便宜,熊掌那么贵,两者能相提并论吗?肯定是鱼翅啊!”
呵,不见棺材不掉泪。余湘把语文书翻开,“来来来,你自己看。”
时峥老老实实地看完,emmmm……
有没有可能,是孟子写错了?鱼翅和熊掌二选一,听上去才合情合理嘛!
沉睡了两千多年的孟夫子怒掀棺材板:来来来,笔给你,你来写!
余湘冷冷道:“知道错在哪儿了吗?”
时峥干巴巴地说:“知道了。”孟夫子爱吃熊掌,也爱吃鱼。
余湘:“把你的作文念完!”
时峥:……
能不能让我死个痛快!
把这篇作文从头到尾批判一番后,余湘一脸沉痛,重重地叹气道:“扫盲教育任重道远啊。”
她冷冷瞥一眼时峥,抚着胸口给自己顺气。
算了算了,一口吃不成个胖子。一个陈年老学渣,是不可能靠这短短的半个月逆袭的。
时峥被她打击得有点不服气,冲她抬抬下巴,“大文豪,把你作文给我看看呗。”
等的就是这句话!
余湘故作云淡风轻地笑笑,拿出自己珍藏的试卷扔给他,还轻飘飘地丢下一句:“不懂就问。”
时峥拿起卷子,直接翻到最后,一看——
作文58分?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满分不才60分吗?
呦呦呦,不愧是余大作家啊。
时峥像捧贡品一样,捧着她的卷子拜读。
不得不说,卷如其人,她的字体虽然略显幼稚,但圆润可爱,卷面很工整,通篇没有涂改,让人赏心悦目。
再看看自己的卷子,那飞檐走壁的字体,到处是划线、墨团、修改的痕迹……跟他的脑子一样,乱七八糟,一团浆糊。
通篇读下来,时峥的第一反应是迷惑——她是从哪儿挖出这么多名人素材的?
不像他,在作文里列举的名人事例,永远是那几个,号称“议论文六巨头”——李白杜甫陶渊明,屈原苏轼司马迁。
万能素材,哪里需要往哪里搬。
再看看她的作文,举的例证涵盖古今中外,一看就很高大上。
可是为什么,这些人他一个都不认识?
难道他们不是生活在同一个次元?
时峥指着卷子问余湘:“这个阿、阿列克耶、耶、耶维奇是谁啊?”
这么长的名字,他读都读不下来,她是怎么记住的?
不会是为了强行凑作文字数吧?
“阿列克谢耶维奇,”余湘慢悠悠地念出这个名字,语气随意得就像在聊她的老朋友,“白俄罗斯的作家,得过诺贝尔文学奖。”
时峥嘀咕道:“这么厉害啊?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余湘反问:“你听说过几个诺贝尔文学奖作家?”
“莫言啊!”他脱口而出。
“还有呢?”
“还有、还有那谁……”时峥回想了半天,一个名字都记不起来。
他讪讪地笑了,辩解道,“这个……好像触及到我的知识盲区了。”
余湘哼笑一声。
继续往下读,时峥又指着一个人名问:“这个于漪是谁啊?”
余湘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耐心值开始往下掉。
“于漪,语文特级教师,被授予‘人民教育家’的称号。”
时峥摸着下巴思索片刻,还是有些不明白,“她好像不太有名啊,你确定改卷老师认识这个人吗?”
余湘直勾勾地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时峥振振有词:“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万一老师不认识这人,以为你是瞎编的怎么办?”
余湘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语气已经有些烦躁:“她是全国语文特级教师,在教育界大名鼎鼎,改卷老师也是教语文的,怎么会不认识她?换句话说,做电商的会不认识马云?炒股的会不认识巴菲特?”
时峥被怼得哑口无言。
内心却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好有道理啊。
而且,用语文圈的名人作为例证,肯定会让阅卷老师倍感亲切,无形中拉了一波好感,作文分数自然就高了。
这边,余湘满脑子只有一个词:是对牛弹琴。
偏偏这头牛,还爱跟你抬杠,真是令人绝望。
安静了一会儿,这头牛又提问了:“那这个人呢?也是语文圈的名人吗?”
余湘憋着一口气,垂眸看向他手指的名字——木心。
“我问你,”她抬眼看着她,幽幽地说,“你读过书吗?”
就你这文化水平吧,小学生的知识储备量都比你丰富!依我看,整个地球都是你的知识盲区。
时峥撇撇嘴,委屈得很。
不是你让我不懂就问的嘛。
继续往下读,作文的最后一段引用了木心的原话:
“很多人的失落,是忘却了违背了自己少年时的立志,自认为练达,自认为精明,从前多幼稚,总算看透了,想穿了——就此变成自己少年时最憎恶的那种人。”
“违背了少年时的立志……”时峥抬起头,对着空无一物的显示屏,细细品味这句话。
他的立志是什么呢?
脑子里蹦出来的一个词就是“电竞”。
可是,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提醒过他,这条路有多难走,多不靠谱。比如他妈,包工头,姜来,甚至程竞泽。
只有一个人……
时峥偷偷瞟向余湘。她正埋头做英语卷子,对他的小心思浑然不觉。
其实,她想走的路,也同样不靠谱。
各行各业都是这样,门槛越低,想出头就越难。
余湘微微侧着头,察觉到他的目光。
“看什么看?”
时峥拉回思绪,冲她笑了下,“哎,我想问问,你这些作文素材,都是从哪儿学的?”
“日积月累呗。”余湘放下笔,从挂在椅背的书包里掏出一个小本本。时峥注意到,这就是她写小说初稿的那个本子,封面有些褪色,从侧面看,已经用了大半。
“平时搜集到什么名人典故、好词好句,或者突然冒出什么灵感,都可以随手记下来,考试时总能想起一两个。”
“给我看看。”时峥从她手里拿走本子。
他打开本子,随手翻了翻,中间页突然飘下来一张纸。
捡起来一看,是一张素描画。
画中是两个小人,有男女之分,因为……某些特征,很明显。
而且这两人正在干什么,时峥也看得一清二楚。
只能说,嗯……她画得很形象生动,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一对缠绵悱恻的恋人形象。
余湘本来在专心做题,余光觑到他手里好像拿着一张纸,还看了半天……
突然间,一道惊雷在脑子里劈开,她猛地醒悟过来,脸色骤变。
“还给我!”她猛地扑上去,眼放凶光,如饿狼捕食。
等时峥反应过来时,手里的画已经被她抢走了。
抢走还不够,她迅速把画揉成一团,塞进嘴里,企图毁尸灭迹。
“咳咳——”
咽了几次都咽不下去,她表情痛苦,猛咳两声,又把纸团吐了出来。
电视剧里都是假的!
时峥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刚刚被她虐得那么惨,现在轮到他反杀一波了!
他摇摇头,阴阳怪气地说:“啧啧,余大作家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啊?”
看着手中被口水濡湿的纸团,余湘现在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毁尸灭迹不成,只能杀人灭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