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潇湘妃子
林黛玉听贾宝玉这么说,不由心灰泪下,五内摧伤,娘娘省亲时,她是有意大展奇才,一来恃才自傲,二来……她一介孤女,虽有外祖母疼爱入骨,可终究没什么倚仗,若是能凭借诗文,自身得娘娘青眼,那将来或许……
林黛玉想到这里,不由忆起幼时雨村先生教她读书,曾和父亲言道,此女有咏絮之才,若是生作个男儿,定能蟾宫折桂,代天子牧守一方,父亲听了后也道可惜,从此将她充作男儿教养,说他林如海的女儿,定要胜过天下的须眉男子。
这些年身闲业始专,父亲当年教诲,林黛玉不敢或忘,外祖母每每叮嘱,不可因好学伤了身子,常让宝玉陪着她,读书写字解闷儿,总以为能长长久久,可府里的金玉之说,那些娘娘王妃的浑话,听见旁人说也罢了,那堪宝玉再提,惦记什么皇子王孙?
林黛玉一时间恸不可当,她纵有凌云之志,也不过是浸淫在诗书文章罢了,余者便只为自个儿的心,所求的也不过是真心而已,皇孙王孙再好,她又何曾稀罕过?
“好妹妹,原是我失言了。”见林黛玉眼泪直流,贾宝玉深悔方才言语莽撞,先前林黛玉常拿什么金什么玉的噎他,他每每听了,心里都难受的和猫抓似的,刚又听林黛玉说什么有金有玉,不由便脱口而出什么皇子王孙。
想来他二人是一样的心思,最听不得这些话,他受着便罢了,林妹妹素来身子弱,怎禁得住这般难受,不该和她怄气才是。
“二爷果然在这里,正好林姑娘也在,我有话同你们两个说。”听得晴雯在廊下说话,林黛玉忙背转身,拿了帕子拭泪。
“这又是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
听贾宝玉这么说,林黛玉忙转过身来,见贾宝玉拉晴雯坐下,取出帕子轻轻替她拭泪,听晴雯哽咽着说道,“先前二爷不是要赶我走么?这园子里我是死也不出去,二爷既见不得我,把我给了林姑娘好不好?”
“这又是什么话?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你还翻来覆去地提他?”贾宝玉听了后大奇,那日晴雯同他和袭人拌嘴,后来林妹妹来了才消停了,怎么这会子又提起来?
“二爷只管说答应不答应。”晴雯侧过身避开宝玉,自个儿擦干泪后,站起身跪在林黛玉跟前叫了声姑娘。
“快起来说话。”林黛玉忙将她扶起,晴雯是老太太屋子里的,紫鹃病时也曾服侍过她一阵子,宝玉也常使她来潇湘馆送东西,林黛玉对她原比别的丫头亲近些。
“姑娘是答应了?那我现下就回老太太去。”晴雯说着便一溜烟走了,老太太最疼这两个玉儿,她只说林姑娘身子弱,又穿不惯府里做的衣裳,眼看快入秋天凉了,潇湘馆针线上的人少,紫鹃和雪雁常来央她裁衣裳……再和老太太说,宝二爷见了,便打发她到潇湘馆,林姑娘使唤起来也更顺手些,老太太定会准了的。
贾宝玉跟了两步,见晴雯转眼就没影了,“她这又是闹什么?”贾宝玉和林黛玉四目相对,俱不解是什么缘故,就见探春跟前的侍书进来,手里还拿着几封花笺,“宝二爷也在,那我就不用跑腿了,我们姑娘在家里等着呢。”
贾宝玉和林黛玉各自展开信瞧,却都是探春请他们去,商议起社作诗,贾宝玉最是爱热闹,林黛玉嗜好诗词,两人见了后大喜,把眼下的烦恼都忘了,一路商议着既要作诗,便是诗翁了,大家都该起个别号,林黛玉一连想了好几个,都觉得不甚满意,半路碰见个婆子来找宝玉,说芸哥儿送了两盆海棠花来。
到了秋爽斋后,海棠花已送到了,惜春正俯身细嗅,李纨和宝钗也在,听贾宝玉和林黛玉说了后,便笑闹着各自取别号,李纨定了稻香老农,探春自称蕉下客,林黛玉想起蕉叶覆鹿,笑指探春是一只鹿,拉了坐鹿脯来。
“你又使巧话来骂人。”探春只比黛玉小几个月,平时姐妹间开惯了玩笑,听了也不恼,提起娥皇女英泪滴斑竹的典故来,“谁知湘水上,流泪独思君。你又住潇湘馆,又爱哭,将来说不准也是作皇妃的人,唤作潇湘妃子,你们看可好?”
探春说着望了众人一眼,后年就是大选,以林姐姐的才貌和家世,若是皇太子真有意,入宫必是贵人。而她若不中选,便自行聘嫁,将来如何,全仗太太慈悲,自从姨太太带着宝姐姐来府里后,太太的心思就再明白不过了,自然要顺着她撮合二哥哥和宝姐姐。
“这个不好,快改了去。”
“二哥哥急什么,又不是给你起的名。你既觉得不好,那你来说个配得上林姐姐的别号。”
见贾宝玉着急,林黛玉垂首不语,薛宝钗起身,站在探春身后扶在她肩上,“上次打趣云丫头,说她和颦儿后年一同应选,我竟忘了还有个你了,只怕是你惦记着什么妃子,将来想要入宫去呢。”说完后又坐到林黛玉跟前,“颦儿莫要理她,这潇湘妃子,确实起的很妙,不过作诗时用作别名题上去罢了,哪里有这许多说法?若是认真起来,反倒心里有鬼了。”
“林丫头就定潇湘妃子,咱们别因小失大,耽误了作诗的功夫,还有宝兄弟和四丫头呢。”
听李纨这么说,众人便帮贾宝玉取名,等轮到惜春说,听她说什么不会作诗,起个别号作什么。
“四妹妹何必过谦,娘娘省亲时你作的那一首,‘山水横拖千里外,楼台高起五云中’,一句可谓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林黛玉听了后忙赞道,惜春年纪小,又仓促间应制而作,便能这般流畅自然,不落俗套,实在是难得了。
一时定好名号,便各自限韵题诗,林黛玉所作虽风流别致,但李纨和探春都推宝钗为上,林黛玉心里明白,大嫂子赞宝姐姐那首诗有身份,又道含蓄浑厚,想必是借花喻人了,而她倦倚西风,作的虽好,却终究与时不合,难入俗人眼了,当下也不在意,听宝玉说还要斟酌,心里不由感叹了一回,尽兴后回了蘅芜苑,见晴雯带两个婆子,搬了衣裳被褥来,不由唬了一跳,才想起走时的话来。
“我只当你说着玩呢,怎么竟真搬过来了?”
待夜深人静后,林黛玉叫来晴雯细问,她只当晴雯闹别扭,不想她竟真去回了老太太,从怡红院搬到了潇湘馆,那就不是拌几句嘴同人置气这些小事了。
“我们二爷常念叨姑娘身子弱,怕下人们有服侍不到的地方,紫鹃和雪雁虽好,但到底只有两个得用的人,我虽不好,但先前也曾服侍过姑娘几日,平日里也来惯了潇湘馆,我来服侍姑娘,也免了我们二爷日夜悬心,算是了却他一桩心事。”晴雯听窗外竹林簌簌作响,怕是夜里起了风,从架子上取了衣衫披在了林黛玉身上。“姑娘你看,这是老太太赏了我的。”晴雯从匣子里取出一对玉镯子,清透明澈盈盈如水。“姑娘往后只管吩咐我,衣裳上的针线,保准让姑娘满意。”
“你这丫头……只怕二哥哥舍不得你。”
“他有什么舍不得我的?哼,姑娘不知道,自从金姨娘来了后,我们屋子里,既有个明公正道的姨娘,又有个只手遮天的花大奶奶,姑娘们不是常说什么池鱼遭殃么,我们丫头们都快被烤熟了,偏二爷还左搂右抱,一点子都瞧不见呢。”
晴雯说着不由叹气,二爷常念叨什么,要大家都在一处,原先还不觉得什么,纵然拌嘴生气,众人都是一样的,平日气不过时,也只编排袭人一个,如今来了个太太房里的金钏儿,她两个免不了要斗气,害得她们不知道听谁的,与其在屋子里两面受气,不如离了怡红院落个清净。
“这也难免……你可想好了,你到了我这里,将来再要回去就难了。”林黛玉听晴雯叹气,不由也跟着叹了声,二哥哥屋子里的那些大丫头,一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真要存了心思争风,以后怕是难得清净了,二哥哥偏又没个主意,怕伤了这个舍不得那个,见着那个又忘了这个,怪不得晴雯要来潇湘馆躲着。
“我既回了老太太,自然是认真跟着姑娘了……姑娘去哪我就去哪。”晴雯说着顿了顿,怡红院乌烟瘴气的,她懒得同她们争,只要服侍好了林姑娘,迟早不还是要回去的?
“你既这么说,我便留下了,只是我无父无母的,将来谁知道要去哪呢。”
“姑娘。”见林黛玉落泪,晴雯正要劝解,就见紫鹃和雪雁进来,后面还跟着春纤她们几个粗使的小丫头,又端着菜的,又抱着酒的,还有茶水果品之类的,在窗前摆了一桌子。
“我竟忘了,还是你们想的周到。”林黛玉披衣下床,倚坐在窗前的榻上,叫了晴雯过来,大家挨着坐下。
“又不是生人,平日也常来,这么客气作什么?”晴雯笑着道。
“往常来,你是宝二爷的人,今天来,就是我们姑娘的人,自然不一样,往后我和雪雁可就能偷懒了。”
紫鹃笑着拿酒去灌晴雯,她吩咐人早早便锁了门,连外头的婆子们,也给预备了酒菜,再怎么闹也使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