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入梦桃夭满衣襟,梦醒犹记当年泪(六)
第七章:入梦桃夭满衣襟,梦醒犹记当年泪(六)
浅溪一觉醒来,浑身的骨头都酸得有些疼。
去池边洗了脸之后,就撒了些米给河里的锦鲤。
这一回,锦鲤甩着尾巴过来碰了碰米粒,并没有吃。昨天一夜,它实在吃得有些饱。
“不吃可不行,马上怀西王的兵马踏入江南,就要无米可吃了!”浅溪蹲在池边,手指轻摇,倒像个教训人的夫子。
留在镇宅锁里面的小妖魅,不由想笑,嘴一张就吐出一串泡泡。
正门外的敲门声响起,浅溪打开了门,这一次来的不是送米的长工而是方生。“想不到会是我吧?”方生一扬手中的折扇,笑声朗落,“在方宅中住得还习惯?”
“挺好!”浅溪引着方生进了画堂斋,没有茶,就为他倒了一杯水。
“这次你来……”浅溪在一旁椅子上坐下,问他。
方生并了扇子,喝了水道:“桃花镇的县老爷跟我父亲以前也是至交,这一次他过大寿,我得来贺礼。方生与我一起去如何?”
浅溪摇头,“名利之场,都是阿谀之人。汲于名利,如蝇寻粪,有何可去?”
“师兄不是我说你,”方生叹道,“你就是太目下无尘,当今这个世道,就是群魔乱舞,哪有清正之人的活路。你就随我一同去,就算是走个过场,打点牙祭,总比在家天天喝白水要好!你若不习惯,宴过后就自行离开,我也不为难你。”经不住方生的说劝,浅溪还是应了下来,晚宴的时候随他去一趟知县府。
在镇宅锁里面修行的小妖魅将他们的话听了清楚,忍不住也想去看看人间宴会的热闹。
浅溪随方生出门的时候,小妖魅就躲在他的布帽之中。
出了方家的门,浅溪就随他上了马车,一路驶去了知县府。
知县府的门前两只大红的灯笼挂在门匾前面,上头贴着烫金的寿字,好生耀眼。
方生与浅溪同下马车,将请帖递上,就被小厮恭敬地领入了府邸内。
知县大寿,八方拜寿的人络绎不绝。几张大红的圆桌一摆,连着站脚的地方都没了。
不少是与方家打交道的人,方生连连拱手应承,只能留浅溪在一旁。
好在他骨中清冷,不适热闹,目光看了一圈庭院就找了个无人的空位坐下,手指细细摩挲放在桌上的瓷杯,打发空闲。
这一袭冷月白衫,在富贵绫罗间显得格格不入,扎眼异常。
不少同来贺寿的人打量了浅溪好几眼,目光多是轻慢。
隔着几个樟树,院后的楼阁上,贺礼一一送到了知县的面前,桃花镇上的字画铺掌柜怀中揣了个木盒子,紧紧地夹着,往屋内看了好几眼。
“东西交给小人就行!”府内下人道。
掌柜身子往后一缩,避开了他的手,唇边的笑阿谀至极,“这可是件宝贝,非得让小人亲自交给知县才行!”
下人满脸狐疑,还是帮他进去禀报了一声。
得了通传,字画铺的掌柜捧着手里的画盒,满脸噙笑地溜了进去,一路小跑到知县面前,这才注意到知县旁边还站着个璎珞满簪,锦绣罗衫的小美人,豆蔻之年,用绫绢扇半遮面。
这样的年纪与气度,定然是县令膝下千金无疑。
“什么贺礼非要送给我才行?”县令笑问,看来的目光显出几分不以为意。
掌柜小胡子一翘,几分神秘,“小人偶然得来一幅神笔之作,世间难寻,特献上给县令您!”
说罢,他小心掀开画盒,两只手指一并用力,将画卷取了出来。
旁边的县令千金都不由靠过身子去看。
画卷缓缓打开,澄心堂的画纸上两条艳红色的锦鲤,悠然戏水,好生自在!
掌柜盯着画卷看了半点,神色有点懵,这画上的鱼怎么不动?又看了看县令眯起鉴赏的双眼,背后缓缓生了汗。
就在字画店掌柜想着该如何解释的时候,县令一拍桌子,吓得他缩着的身子一颤,“如此惟妙惟肖,灵气横生,真是不可多得的一幅佳作!”
随即看向了泥红色的印章处,渐渐瞪大了眼睛,变了脸色,“浅溪……这幅画竟是出自浅溪之手?”
“这幅画你是哪来的?”县令转头问道。
字画铺掌柜心情大起大落,生了畏惧,好一会才道:“是……是一个画师卖给我的。”
“可是京城来的画师?”县令扬声再问。
掌柜连连摇头,为难道:“这……小的就不知道了!瞧着,倒是有几分落魄。”
一旁的千金忍不住相问:“父亲,浅溪是谁?”
县令摸了一把胡子,似是回忆道:“华京纸贵,落笔生魂,说得就是他!本为御前画师,为人清傲,极少为权贵作画,偏偏画藏精魂。在华京一幅画能卖到千金之数,却也是有价无市!不久前得罪了镇南王爷,被贬出华京,可见其不流世俗。”
闺中千金闻言,惊叹又似感慨道:“世间竟还有这样的怀璧之人,被贬出京,真是可惜了……”
转眸落在锦鲤图上,眸光似春雨缱绻。
听此言,掌柜头上的冷汗更是涔涔。那不起眼的画师,难道真是什么名动帝都的大人物?
“这幅画若是真迹,便是千金也难换!”县令盯着锦鲤图看了许久,才收回了木盒中。
寿宴将开,掌柜跟在县令身后出了楼阁,步履极是僵硬地下了楼梯。目光一瞥间,就看见了席位间坐着的白衣人影。
掌柜微张了嘴,将眼睛揉了几遍后,结结巴巴道:“大……大人,他就是卖小人画的画师。”县令顺他所指看去,熙熙攘攘的人影中,唯他一人独坐灯火阑珊,一袭布衣白衫显得从容之至,在熙攘的人影间,如璞玉般熠熠生辉。
一眼看去,县令在想,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画出自在锦鲤,才能不屑向镇南王献媚。
酒过三巡,浅溪起身要走,方生拉住他道:“此处离方宅甚远,我送你回去。”
走到县令府门前就被下人毕恭毕敬地拦住了,他对浅溪道:“这位大人,我家老爷有请一叙。”
方生轻轻点头,浅溪却蹙了眉头。方生知道他的脾气,便劝道:“今日是县令寿辰,你又来了他的宴上,怎么也该向人家道贺一声。”
浅溪不言,由着下人领着他们上了院子后面的阁楼。
还未进阁楼就闻见素雅的熏香与饭菜香气,县令老爷又命人备下了一桌子的好菜。方生,与浅溪一道坐下。
桌子后面隔了一道屏风,千金小姐躲在屏风后面,悄悄望着。
县令举杯问道:“这位可是浅溪画师?久仰久仰!”
浅溪同样举杯,只是面色平淡,“在下是浅溪,不过是会画几幅画罢了,担不得‘久仰’二字。”
方生在下面踢了他一下,浅溪移开了腿,只作看不见方生的眼色。
县令听闻过他的脾气,只是笑了一下,并未计较。
“方才字画堂掌柜送我一幅锦鲤图,可是出自先生之笔?”县令拿出盒中画卷,寸寸展开,“灵鲤嬉与水,当逍遥自在!落笔生魂果然不假,先生日后若有所需,可随时来我府上!”
浅溪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他卖画只为维生,想不到还是有人将他的画拿来献媚,流于了世俗之手。
“不用了!在下也是托物以言志而已,担不得县令如此抬爱!”浅溪起身,再不愿待下去,“县令若无其他事情,在下就先告辞了。”
县令一时无法挽留,只能看着他快步走向门口。
方生见他起身,也站起了身子,拱手圆场道:“我这师兄太过自傲,不会处人与事,还请县令大人莫怪!日后有机会,定会登门再拜访。”
出了楼阁,浅溪就被人从后面拽住,“师兄,你这么急着走是干嘛?”
“塘中有鲤鱼要喂。”浅溪停步,头也不回地说道。
方生气得用扇子直拍自己的手心,“那河塘几年都没人打理了,哪来的鲤鱼!师兄你这说辞还真是搪塞!”“就算是搪塞,那又如何?”浅溪神色不变,背影似一把折不断的剑。
“你呀,你呀……”方生转到他的面前,都不知该说什么好,“县令老爷有意与你结交,你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又不是淫威逼人的镇南王!”
“贫者不食嗟来之食。我有手有脚,能养活自己,又何必与他结识?方生不用说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但我有我的处世之道。”
方生知道他这个师兄油盐不进,不撞南墙不回头,也垂了肩头,无话再可说。
说话的当口上,一个婢子装扮的女子款款而来,行礼道:“浅溪先生留步,我家小姐想与先生一见。”
方生扬了折扇,挡住唇角,露出一双看好戏的眼睛。
浅溪不为所动,语意几分清冷道:“在下不过是会画几幅画,并无任何特别之处,只怕见了小姐只会让她失望。”言下之意,是要却之不恭。
婢子一愣,想不到竟有人如此不知趣的。
小姐并未出阁,想要与他相见,分明就是对他有意思!而这人空有其貌,却是根笨木头,一点都不解小姐心思。
好在婢子敏慧,灵机一动,挡住了浅溪的去路,“听闻先生曾是御前画师,我家小姐也喜绘丹青,想向先生讨教一番,并无它意。”
方生在一旁揶揄道:“我说师兄你就去吧!人家小姐不就是想讨教画技,又不是要吃了你!你在宫中任职时,不也要去画院中授课?多出个女弟子,又有何妨?”
他这个呆木头师兄,要是能与县令千金对上眼,也算是成全了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