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贺向海进门时脚步轻快,半含着笑,好像出去一趟带回来整个春天,浑身上下春暖花开。看到桌上管理处送来的对联,跑出去买了浆糊,张罗着贴起来,顺便带回十几个灯笼中国结,把节日氛围拉得满满的。
贺云岚悄悄问贺云章:“有没有觉得小海出趟门换了一个人?”
向海无论夹菜倒饮料,一直不能自已地保持着淡淡的笑。
贺云章莫名其妙,问向海,向海朝嘴里扔了一颗丸子:“过年啊!”
这么大人,十年前就对过年没期盼的人,硬说因为过年高兴,信了就怪了。
贺云章转头问向晚:“晚晚,哥哥带你玩了什么呀?”
向晚歪着头,认真地回答:“游乐场!”她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的布偶娃娃,“苏姐姐打气球赢的。”
“苏姐姐,你见到苏姐姐了?”贺云章咯噔一下,“你们整个下午都在一起?”
向晚点头:“嗯!”望望外面,失望地叫,“天怎么还不亮?”
贺云岚笑道:“才刚天黑,离天亮早着呢。”
“不行,不行,我等不及,我现在就要天亮。”向晚丢掉勺子,双手大力拍着桌子,“我有很重要的事,我现在就要天亮,天亮了,苏姐姐会来接我我要找苏姐姐”
向海握住她的手,轻柔说:“晚晚,别这样!”
向晚眼里漾满了泪花:“呜,哥哥,我要苏姐姐,我就要苏姐姐”
她一径胡闹,跺脚大叫,向海搂着她,轻轻地安抚着,千百遍保证一定带她找苏姐姐,向晚这才渐渐平息,过了半晌,再一瞧,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人却已然着了。
贺云岚和贺云章互看了一眼,微微叹了口气,安顿向晚睡下,三人坐在一起看春晚,贺云章几次三番开口想和向海谈谈他和逸敏,向海一直低头看手机,沉浸在贺云章插不进去的虚拟世界。
班级群里一排一排祝福短信,同学们赛着发红包,红包一出来,向海一遍遍点开“看看大家手气”。
满屏红包雨,逸敏只抢了唐盼盼那一个。
向海想原来她也看手机玩这种热闹又幼稚的游戏。
他返回去,也按下逸敏点过的那个大大的“开。”
幼稚也没什么不好。
等同学们发的差不多了,向海发了一个,红包个数一个一个减少,逸敏却没有来抢。
故意不抢他的。
好不容易逸敏发了一个,他也按在红包上,犹豫着要不要抢,最终决定下来,已经“手慢无”了。
刚才必定也是数量不够,逸敏才没抢到。
向海算着人数,又发了一个,一次次点开“看看大家的手气”,始终没出现逸敏的名字。
向海起来,握着手机踱来踱去。
她没在微信上,她在做什么?
她和许峤在一起
许峤
在一起
电视里欢歌笑语,零点倒计时,鞭炮声烟花声渐次响起,向海狠狠咬了下嘴唇,给那个被他藏起来的号码发了一条信息:“睡了吗?谢谢你陪向晚,祝你新年快乐!”
他的手微微颤抖,发完才察觉这措辞既不优美也没逻辑,忙里忙慌想撤回,手按到字上,又觉得撤回这个字样和心虚划着等号。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两个节目演完了,手机蹦出无数拜年信息,可是置顶的那个对话框始终没有动静。
向海抿着嘴在沙发上坚持了一会,向姑姑和爸爸说了声“我睡觉去了。”
上了楼,进门,踢掉鞋,他把手机丢到床上,重重倒下去。
叮叮咚咚的短信,他只觉得聒噪,静静地躺了半个小时,这才重又抓手机。
层层叠叠的信息里,有白天刚加好友的小女孩,她传了一张照片过来,缀一个邪恶表情:“照片名叫不打自招。”
照片很大,向海耐着性子等它下完,点开,逸敏模糊的脸一瞬间清晰,向海的呼吸凝滞,心脏砰砰作响。
夕阳西下,他和逸敏坐在长椅上,逸敏看前方,而他,在看她。
偷偷地瞄一眼,自以为无人察觉,没想会“人赃并获”。
向海点在逸敏脸上,放大,再放大。
他看着她水润的眼睛,面对着阳光,细小的绒毛镀上了一层暖色。
向海手指从脸颊慢慢滑到耳垂,滑到脖子,落回到红唇,然后轻轻地,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把唇贴到手机上,拿开时,屏幕上出现一个清晰的唇印,恰恰好在那两片嫣红上。
他想吻她,吻她的后颈,耳垂,吻她身上每一寸!
不行
贺向海猛地起来,冲到卫生间,浇了一把凉水,看着镜子里面色绯红,狼狈不堪的自己,抬手抽了自己一掌。
她连一条祝福短信都不回,还敢奢望什么呢?
躺回床上,他把那张照片删了,狂怒地把手机朝墙上一砸。
烟花肆虐,暗黑的天空亮如白昼,绚烂如花,只是所有繁华,转瞬即逝。
夜里他做了一个如烟花般绮丽的梦,所有不能实现的,在梦里都实现了。
只是,醒来,一切成空,只余下大腿根部黏糊糊的一团。
他习惯性地摸枕头底下,那个东西放在市中心公寓里,他摸了空,笑自己糊涂得可以。
他起身,冲了个澡,换上一条新裤子,趁姑姑没发现,把沾了秽物的裤子洗了。
回到卧室,窗帘半开,阳光刺眼,沙发上静静躺着从墙上弹落的手机,他走过去,窝在沙发上,不自禁地又翻到小星星的聊天记录,再一次点中了那张图片。
程眉这个年过的极为没劲。
以往过年,她无一不是呼朋引伴,彻夜笙歌。
今年却是周围越喜庆,她越空虚,除了买买买,完全不知道怎样打发时间。
除夕当天,她化了三小时妆,做了四个小时发型,又一个人去商场血拼到打烊。
从商场出来,天已黑透,街灯闪耀,程眉的心史无前例悲凉。
掏出手机,除了各大电商银行批量发送的商业贺年短信,没有人向她表示新年祝福。
想当年,爸爸还有实权的时候,一到过年,家里就跟流水席一样,来来往往,不知道多热闹。她手机里的信息回也回不过来,几个小时不看,收件箱就显示邮件数超标。
虎落平阳才知道,从前的热闹竟只是虚假繁荣。
程眉抬头,看了看对面商场硕大的电子屏,许氏集团的新春团拜,右下角有个二维码,扫码关注,整点可以领红包。
“快扫,马上到六点了,红包雨又来了。”旁边一位女子催促身旁的男朋友。
男人不置可信:“有这好事?骗人的吧?”
“当然是真的。五点的时候,我扫到了500块。”女子得意地展示她的收获。
“许氏总裁订婚,大手一挥发上亿红包?”男人酸溜溜的,“他是不是脑子有坑?”
女子推了他一把:“几个亿对许家来说就跟你腿上一根汗毛一样。再说有钱人哄女人开心顺带回馈社会,有什么不好?别废话,赶紧扫!”
男子半信半疑,掏出手机,扫出来520块钱,输入一句祝福语钱就到账了,男子嘴里还嘟嘟囔囔,脸上已喜形于色。
程眉站在一旁,看着她们欢欢喜喜相携着离去,再看看大屏幕上滚动的祝福信息。
还以为许峤多大能耐,还不是要花钱买祝福?
程眉耸鼻,再一想,有钱,的确可以买到祝福,可这祝福为什么单单是买给苏逸敏的呢?
想想就让人生气!
凭什么呀?
我程眉是长得没她好看还是智商没她高?
程眉皮里春秋着,有人撞了她一下,把她肩膀撞的生疼,那人连看都不看,丢下一句“不好意思”匆匆而去。
程眉手里的袋子撞掉一个,从里面滚出来一个珠宝盒子。
这里本来装着1000来万的钻戒,用来和向海订婚用的,从南非运过来,又专门请人设计了指环。
可是,她再也戴不上了。
不止戴不上,贺向海和她撕破了脸,连900万尾款都不肯拿出来。
程眉牙齿咯吱咯吱响。
都是因为她!
程眉的人生本该顺风顺水,本该繁华满地,要不是苏逸敏,她不会落到如今的地步。
一切不如意都是苏逸敏带来的。
是苏逸敏,在她生日会上走错门,撞见程沣压在秘书身上,一点也不顾及她的面子,故意尖叫,令她颜面扫地。
是苏逸敏,明明穷得连一双好运动鞋都买不起,却在十八岁那年攀上许家,从此后高她一等。
苏逸敏
一笔一划没有一处不惹人讨厌。
自从逸敏偷偷找她,诉说自己的烦恼:“程眉,许漱石是我父亲,可我不喜欢他,不想跟他走。”,程眉就在心里反复问“凭什么?”
凭什么她是许漱石的女儿?
凭什么她可以飞上枝头当千金小姐?
凭什么命运偏爱她,她明明只是一个得了不治之症的小贱人?
凭什么她有了许峤的骄纵还妄图贺向海的心?
程眉仰望着屏幕上闪过的祝福,把东西扔到车后座,猛踩油门,车子在人越来越少的街上飞驰而过。
进了小区,客厅里亮着灯,程眉一阵欢喜,拎着手提袋三步两步跃上台阶:“向海~~”
“小眉”却是何凤的声音。
“你怎么来了?”程眉心落到冰海里,面露不爽。
“大过年的,咱们一家人还不得在一起?”何凤尴尬地笑笑,女儿冷心冷血到连妈都不欢迎了。
程眉换了鞋,把包放下:“一家人?”
何凤继续笑,压了压声音:“爸爸也来了!”
“小眉!”
才半年不见,程沣大腹便便越加明显,秃顶也一发不可收拾。
程眉见他这样心生厌恶:“你来做什么?”说完目不斜视,走到沙发上,坐下来翘着腿喝水。
茶几上摆着红彤彤的对联,反着的几张涂好了浆糊,等着贴到门上。
程沣摆了半辈子谱,现在没了官职,外面不待见,回家里总还有点“官威”,背着手:“我是你爸爸,来自己女儿家过年还要经过谁批准吗?”
程眉冷冷笑道:“既然你都说了,这是我家,不是你家。麻溜地,给我滚。”
程沣脸沉下来:“连你也敢踩我?我退下来,不能帮你了,你就嫌弃我了?”
程眉气道:“退下来?你是退下来的吗?你不是乱搞男女关系被双规的吗?”
“小眉,别这样!”何凤小声劝道。
程眉瞥了妈妈一眼:“妈,你怎么这么不争气?他养了十几年小三,你不是恨不得要杀了他吗?你还给他说好话?贱不贱?”
何凤讪讪道:“他总归是你爸爸呀。”
“我没有这样的爸爸。我为什么要有这样的爸爸?还嫌我丢人丢得不够大吗?”
程眉冷言冷语,何凤目瞪口呆。
何凤哭诉丈夫当着她的面和小三搞三搞四的时候,程眉可是一心向着爸爸,劝她打碎牙齿忍气吞声过下去的,怎么就换了风向?
“你嫌我没用?”程沣被程眉一顿羞辱,简直尊严扫地。
“是。你现在不过就是等着被处分的贪官污吏。跟垃圾一样一无是处。不,垃圾还能废物利用,你连垃圾都不如。因为你,我的客户全跑了,平白被牵连被调查,”程眉毫不避讳,赤!裸裸地骂,“我真是倒了霉了,有你这样的爸。”
“你”程沣气得脸涨成猪肝色,“我没用!我没用你的职位哪儿来的?要不是看我的面,你有个屁客户!我没用,你能从小到大锦衣玉食,狐假虎威?”
“你少拿小时候说事。要不是你管不住裤!裆,我还用不着出生用不着受苦呢!”
程眉站起来,扯起茶几上的对联,撕拉一声,写着“事业有成”“添丁发财”的对联成了两条破纸。
程眉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走到门边:“滚!”
双规和免职差不多,程沣除了这里再无处可去。
门外仍旧是三九天,他五六十岁的人,总不可能天桥底下蹲着吧。
程沣被打了出去,如丧家之犬,他砸了两下门,坐在台阶上骂骂咧咧:
“死丫头,我早知道你不是什么好鸟。为了攀许漱石,买通鉴定中心出假证明。连亲爸都不要的人,心肠坏透了,难怪贺向海不要你,活该你以为许漱石有钱了不起?要不是我,他能把橙郡家园搞烂尾吗?哼,要不是我,橙郡家园那些无家可归的人非得弄死他你以为当他女儿就可以高枕无忧?做你妈的黄粱梦。”
程沣骂着,骂的嘴角泛起白沫,扭头一撇,却见程眉抱着手,站在台阶上,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
“橙郡家园,是那个烂尾的橙郡家园?”
那个业主多次聚众闹事,常常上新闻的烂尾小区?
那人说的没错,它果然和许漱石有关系。
程沣拍着裤腿上的灰:“这是机密,水-很-深,我在这坐一会,考虑一下要不要告诉你。”
“想告诉我你就进来,不想告诉我你就坐着吧,一会冻僵了叫保安抬出去就是了!”程眉冷暗暗压住内心的激动,冷冷道。
程沣立马站起来,拍拍屁股:“走,到屋里说。”
一杯热水的功夫,程眉知道程沣被拉下马的真正缘由。
“我怀疑有人重启橙郡家园。这个项目每次上会都被我一票否决,他们要重启,第一步就是除掉我。”多年浸淫,程沣对这档子事十分敏锐,他拿人的嘴短又还有把柄在人手里,别无选择。
“那你分析分析,谁在重启?”
“不知道。这个人行事狠辣,不留痕迹,实在是个可怕角色。不过,”程沣顿了顿,喝了一口程眉递上来的茶,“谁重启都是死路一条。只要许漱石还活着,他一定会死磕到底。这老东西,也不知道死没死。不是我说,这老混蛋是真他娘的混蛋,发起疯来只怕连亲生女儿也难逃一死。当她的女儿,倒八辈子血霉。”
“是吗?再给我说说,我想听,”程眉给程沣斟酒倒茶,伴着春节联欢晚会的喜庆热闹,父女俩头一次相谈甚欢,关系似乎恢复到了从前,这个除夕,似乎也不是那么无聊。
只是,大年初一,朝阳初升,程眉被隔壁剧烈双人运动吵醒,恶心得隔夜饭都吐了出来。
她饭也没吃,拿了杯牛奶,开着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放在侧面的手机响起,是一个陌生的号码,程眉以为是合作伙伴来拜年的,慢悠悠接起来,喂了一声。
“橙郡家园是许漱石搞的鬼,”又是这个声音。
“你就说这些?”程眉不耐烦,“那我挂了。”
“有人要重启。报仇要趁早,重启以后,可就没机会了。有个叫陈森林的,家里有两个孩子,上不了户口,一家五口住在烂尾楼棚屋里他得了肺癌,晚期,没救了我就说到这,接下来怎么做就看你自己的了。”
程眉嘁了一声,听筒立刻传来嘟嘟嘟的声音,对方已然挂断了。
程眉未加理会,继续开着车漫无目地游荡,游着游着就到了橙郡家园门口。
站在生了锈的铁门面前,她想比她更恨苏逸敏的,大概就是橙郡家园的业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