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贺云岚蹲在沙发前协助贺云章戴分指板和下肢支架。
向海如同龙卷风一样,从门口卷到客厅,门大开着,他不管,踢倒了衣帽架他也视若无睹。
他走到贺云章面前,眼睛红的,脸也是红的,嘴唇却是青紫色,大喘着气,呼吸仿佛带给他无尽痛楚。
“爸,我有话跟你说。”向海颤抖着抽出一根烟,按了五六次打火机,依然没有打着火。
贺云岚把他手里的烟抽出来:“小海,别抽了。”
她关切地瞧着向海,向海却并未看她。
“半死不活的样!”贺云章冷言说,一面解下箍了一半的支架,站起来,“想问什么?”
“许漱石为什么要非要搞垮我们家?”贺向海咬紧了嘴唇,“我要听实话。”
贺云岚惊叫:“小海,怎么突然问这些?”继而,她意识到自己表现太急,立刻闭了嘴,低下头,大气不敢出。
“你听说了什么?”贺云章倒是淡定,“谁跟你说的?”
“不管谁说的,十年了,我的生活为此一塌糊涂,难道我不应该知道真相吗?”
向海如此急切,这件事怕是瞒不住了。
可是,对贺云岚坦白,贺云章还可以说是如释重负,可对向海,贺云章不敢轻举妄动。
“坐下来!”
向海急躁地摆了下手:“我没耐心长谈。爸,逸敏亲生母亲去世和您有没有关系?逸敏的病是不是你造成的?告诉我。”
他不能静下来,他无法再多等一秒钟,他需要真相,迟到了十年的真相。
贺云章的脸渐渐变得惨白。
“当时的情况比较复杂,你坐下来,冷静一下,听我解释……”
向海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他又取了一根烟,只是不点着,紧紧地纂在手里。
“事情是这样……”贺云章口干舌燥,水就在手边,可在儿子猩红焦躁的眼皮底下,他没有心思拿起来喝。
向海听完,眼神由急切一点点变成了不可置信,接着又变成了茫然。
他慢慢地站起来,寒风从开着的门往屋子里灌。
一切都是真的。
他的父亲害死了她的母亲,害她从小疾病缠身。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父亲那般疼爱逸敏,为什么他会说你要是对不住敏敏我头一个不饶你。
父亲把逸敏当女儿,不是成全儿子,而是心有愧疚。
向海一步一步朝前走,三魂去了七魄,踩到了横在中间的衣帽架,他趔趄一下,没站稳,倒在衣帽架上。
“向海!”贺云岚先大叫,过去扶他,向海匍匐了一会,晃悠悠地站起来,突然捂着胸口,噗一声喷出一团鲜红的液体。
“天那,小海,你别吓我,你怎么吐血了?”
贺云岚慌里慌张,吓得心脏快要停了。
向海摆手,嘴唇上沾满了鲜血:“烟抽多了,支气管扩张而已。”
“向海,对不起!”贺云章嘶哑着说,“原谅爸爸!”
向海摇摇头,苦笑着爬起来,拖着撞得生疼得下肢,一瘸一拐走出门去。
三九寒天,滴水成冰,他走到车前,血已凝固,在他的胡茬上结成了暗红色冰溜子,小区里零星有几颗红豆杉,红色的果子凝结起来,像一颗颗滴血的心。
贺云岚追出来,问他去哪儿。
向海打开车窗,看一眼站在台阶上焦虑的父亲,对贺云岚说:“我回去加班!”
贺云岚沉痛地瞧着他:“向海,你爸爸已经内疚了二十多年,你不要怪他……
“我不怪他。”向海说完,发动了车子。
全天下人都可以怪贺云章见死不救,唯独他不行。
他没有立场怪父亲,更没有资格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他。
如果没有拿那五万块,如果父亲不是拿了钱掉头就走,还在襁褓中的他很可能失去了母亲。
五万块,救了他的妈妈,却害死了逸敏的妈妈。
许漱石一生未娶,可见对亡妻情深意重。
失去挚爱,难怪他会如此疯狂地摧毁贺家。
向海车疾驰在寒风瑟瑟的大路上。
他不知道开往何方,茫然地往前开,大路拐小路,又从小路冲上大路。
一直到天黑透,两侧明代宫灯样式的路灯亮起,他才发觉,竟然从嘉西开回了夏城,开到了岱石庄园门前。
两侧红豆杉,硕果不再,枝头稀疏几颗还被鸟叼得残缺不全。
“滴滴……”汽车鸣笛声由远及近,行驶到向海的帕梅拉旁边,向海打开了车门。
“贺向海?”许峤借着灯光看清车前站着的人,“你又到这来做什么?”
“我想和你谈谈。就你。”
岱石庄园小会客厅,许叔端来两杯热饮,许峤拿起一杯抿了一口:“你又要发什么疯?逸敏已经被你骚扰得神经衰弱。”
贺向海并没有回答许峤,而是说:“谢谢你见我。”
许峤忽然觉得好笑,摊了摊手:“你好像很意外我让你进来?难道因为你和我的未婚妻有一段,我就会容不下你,不见你?你未免太小看我了。”
向海摇摇头:“我不是这意思。”
“所以,到底找我说什么?”
向海捧着热茶,抬头说:“逸敏睡了吗?”
许峤察言观色,问道:“你知道逸敏在这?”
向海点头:“找不到她,我迫不得已翻了摄像头。对不住,我原没想破解许家得安保,只是,实在耐不住。”
许峤咬牙切齿:“这个帐我记着,以后找你算。说,你有什么话不想让逸敏听见。她睡了,医生给她开了安眠药,已经睡了。”
贺向海点了根烟,却不放在嘴上,夹在手指中,任由火苗慢慢地烧。
“当年逸敏不告而别,跟着许先生出国,是不是和我有关?”
烟雾袅袅,蒙着向海脸部表情。
许峤端着茶杯的手猛地凝住。
“我知道了许先生恨我们的原因。“向海从喉咙里挤出字来,口中血腥味仍未消散,”我只想知道,许先生为何突然收手?逸敏和他做了什么交换?”
许峤不自觉放下杯子,看着贺向海:“都说你聪明,在我看来你不止笨而且迟钝,十年了,你才想起来问这个。”
“逸敏到底是在什么情形下离开的?”
许峤转了下手表:“对你来说重要吗?“
“重要。我误会了她十年,她好不容易回来,我却一次又一次伤害她,埋怨她。我必须要知道。”向海哀怨地大声说,”我问逸敏,她一定不会说,她宁可一个人承受她也不会告诉我。许峤,我求你,告诉我真相。你放心,我已经没有资格爱她了,我不会死缠烂打。”
许峤定定地看着他,叹了口气。
“贺向海,你从来不知道,逸敏为了你,为了你们家连命都不要。”
许峤身世坎坷,可他从未羡慕嫉妒过任何一个人。
这十年,他无时不刻不嫉妒贺向海。
他眼睁睁看着逸敏跪在许漱石脚下,求他放过贺家,跪了一天一夜,膝盖跪出了血肿。
他得不到的女孩,为了另一个男人放弃尊严,许峤出离的愤怒,也出离的嫉妒。
“去瑞士,一方面因为许先生个人意愿和身体状况,另一方面,逸敏病得太重,血小板一袋一袋输下去,数量始终低于仪器下限,许先生只能带她到欧洲,用新出来还没上市的单抗,死马当活马医。”
向海的心早已纠在一起,听到这,颤声问:“她到了瑞士也一定受了很多苦。”
“光在苏黎世大学医院icu就住了三个月,你觉得呢?”许峤抱着手,很不友好地反问,“三个月后,她口腔和声带的血泡才消下去,她才能发出声音,她说的第一句话你知道是什么吗?”
向海像在垂死边缘,烟头的火快烧到手指也浑不在意:“说什么?”
“她问我,向海有没有上大学,我妈妈的肺癌有没有遏制。”许峤讲到这,声音十分凄切,“她根本不关心自己会不会死,她关心的是远在万里之遥的你和因为丈夫去世迁怒她对她施行冷暴力的于淑慧。”
向海心撕裂般疼痛:“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还怨她无情无义,丢下我丢下养大她的妈妈一走了之。我真是个笨蛋,蠢货。”
许峤没理贺向海的懊悔,继续说:“我告诉她你已经上了大学,于淑慧明显好转,只要她好好待在爸爸身边,爸爸一定会遵守承诺,给你十年时光。”
十年,逸敏就在瑞士呆了十年,与疗养院的病人为伴,对许漱石言听计从。怕自己会忍不住联系向海,她甚至不敢用手机。
十年,她禁锢在那几栋冰冷的石头楼里,过得像一个修女,除了画画,她没有任何消遣和爱好。
她试图消除许漱石的恨,然而,十年陪伴终究徒劳。
她对许漱石彻底绝望,想方设法回国。
“她是抱着与你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的决心回来的。”许峤嘁地冷笑,“结果,你不止有了新欢,还把她十年的忍耐无情地践踏了。”
贺向海从岱石山庄出来时,天还没亮。
他很想上去看看逸敏,跟她说对不起,跟她说他一直爱着她,从未改变。
可是他只是在楼梯口停了一瞬,随即快速地下楼。
天渐渐地亮起来,贺向海飞驰在夏城到嘉西的高速路上,阳光从雾色里喷薄而出。
向海的眼睛始终模模糊糊。
逸敏起来,见许峤静静地坐在会客室,空气中隐约有一股烟味。
她走过去,问道:“不是说公司有事么?怎么又回来了?”
许峤抱住她的腰,脸埋在她小腹的衣服上:“怎么办?我很怕你会离开我。”
逸敏拨开他的头:“好端端的怎么说这个?”
许峤抱得更紧:“你会突然不要我,会突然跑吗?”
逸敏笑:“我能跑哪儿去呢?”
她一转头,瞧见窗台上一只zippo打火机,笑立时僵在脸上。
“怎么了?”许峤感受她突然的变化。
“没什么。”她说,“这个地方也不适合画画,我还是回嘉西吧。”随后,她解释似的说,“你也不必来回跑。”
嘉西到夏城少说三个小时,视频满足不了许峤,他几乎每天都来。
逸敏抬手抚抚许峤额头的细纹:“看看你,睡眠不足,变老了呢。”
许峤站起来:“嫌我老?是时候叫你知道什么叫老当益壮了!”他咯吱逸敏,一面去吻她的唇。
“许叔叫吃饭了。我们下去吧。”逸敏扭身,一溜烟跑走了,许峤伸手抓,却只拽下来她衣服上一个小毛球。
回到嘉西,逸敏足不出户,许峤居家办公,除了睡觉几乎时时刻刻粘着她,连许芸找逸敏,许峤也吃心。
逸敏哄两个大孩子,天天心累,许漱石仍嫌进度太慢,一天两通视频,不是催婚就是催生。
逸敏头都被催大了,只好敷衍说想春暖花开,许峤清闲点,去瑞士再办,她说的口是心非“这个日子需要你见证!”许峤也还没完全丧失理智,虽然他总说夜长梦多,明天就结婚吧,但逸敏念叨两次一生结一次婚,婚礼一定要盛大,他就一心只想给逸敏一个尽善尽美的婚礼,连领证的日子他都找人测算过,四月初最合适。
至于婚礼相关的事物,他也百忙之中抽出身来亲历亲为。
许峤总问逸敏有什么想法,逸敏总说没什么想法,按你的来就行。
自己的婚礼,好像也提不起什么兴趣。
许芸倒是兴高采烈,饭桌上总爱指手画脚:“许大叔,婚礼鲜花用roseonly,很多明星都用这个,表示一生只爱一人……还有婚纱,摆一定要长,像这个……”
许芸在平板电脑上一页一页翻过去,功课做得很足。
“许芸,你要考试,关键时刻不要浪费时间弄这个!”逸敏把她平板抽出,递给温姐拿走。
“姐,我一定会好好学习,你可不可以让我给你当伴娘?”许芸说得认真,眼睛眨巴眨巴。
‘高中肄业,当什么伴娘?“许峤故意气她。
“谁高中肄业?补习班老师帮我报了结业考,这两天就出成绩,我一定能过。”
“拿到毕业证再说。”许峤哼笑了一下,握握逸敏的手,摩挲了两下,“我下去要出席招商会,不能陪你了。你别闷在屋里,适当出去走走。”
逸敏轻轻地嗯了一声,习惯性地哆嗦了一下,脸微微侧过去,离许峤远一点。许峤倾过身去,在她唇上深深地印了个吻。
逸敏把脸埋起来,待许峤离开,用餐巾纸擦了擦。
下午逸敏正在画画,许芸兴奋地尖叫:“啊,我过了!”
许芸查到了成绩,结业考试合格。
“姐陪我去拿证书。”许芸拖着逸敏,“走嘛,我怕我太激动找不到回家的路。”
逸敏闹得没办法,只得随她去。
她以为证书在教委什么的地方,没想到竟然在补习学校。
“我在补习班报的,当然在补习学校啦。”
远帆大厦33层的补习学校,电梯会从向海的公司穿过。
逸敏走进大堂,心就砰砰直跳。
不,这么多人,这么多部电梯,不会那么巧遇到。
“来了,来了,姐,这边电梯来了。”
许芸挽着她朝刚下来的电梯走过去。
电梯离满当当的人。
“贺总,这个方案……”
逸敏的鼓膜一震,心跟着颤动。
她抬头往去,贺向海站在中间,周围簇拥着七八个人,胸牌上一水益+。
逸敏顿在原地。
有个年轻人伸手:“请让一下。”
逸敏木讷地往边上挪了挪。
向海从她身旁擦身而过,目不斜视,没有看她一眼。
周围的人陆续进了电梯,逸敏还望着那一群人的背影。
向海走在人群里,可不知怎么,逸敏觉得他好孤独,好颓废,像她一样,身在繁华,心在荒芜。
“姐,你怎么了?”许芸奇怪地看看她又看看远处那一群人。
“没,没什么。”逸敏赶忙整理了一下表情。
“我怎么觉得你眼睛红了?”许芸偏着头天真地问。
“眼里进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