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上一辈的事,逸敏曾在细碎的片段里窥到过一二。
许漱石如日中天,许氏楼盘广告铺天盖地,父母却从不正眼瞧一下,拆迁拆到家附近,父母竟然在拆迁赔偿谈判前夕把房子卖了。
他们至始至终都不想和许家打交道,不想和许漱石有任何交集,却养着许漱石的女儿,一养就是十八年,即便逸敏住在icu日烧斗金,掏空家底,也没想过送回给许家。
其实于淑慧原本也疼她,自打苏时雨去世,她的脸色才一天比一天难看。
顶梁柱走了,母女俩不得不搬回老家,借住在检察大院宿舍楼里。
房子又破又小,不是漏水就是短路,于淑慧忙着应付生活里的鸡毛蒜皮,再也没和逸敏好好说过话。
逸敏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无论她做什么都是错的。
洗澡时间太短,说她不认真,时间太长,说她浪费水,和楼下新分来的男生多说一句话,于淑慧会对着爸爸的遗像唉声叹气好几天,说对不起他,没把女儿教育成洁身自好的好孩子。
于淑慧不打不骂,只是这样阴阳怪气,疑神疑鬼,天天耳提面命,告诫逸敏自尊自爱,好像她已经犯了不可饶恕的错。
逸敏一直小心翼翼,顺着于淑慧喜怒无常的脾气。
和向海在一起之前,她的日子一片晦暗。
或许十八年艰辛的养育耗尽了于淑慧所有的耐心,无论有没有那八百万,她都不想逸敏在她跟前惹她烦了。
八百万……逸敏一个激灵。
她拿起那张卡:“童老师。”
童老师沉痛说:“你妈妈放弃了治疗,里面的钱一分没动。
逸敏眼含热泪:“为什么呀?“
八百万,可以购买足够疗程的靶向药,她可以不用死,可以好好活下去等到她回来。
“她没用这里面的钱。为什么要赶我走?”
八百万,断恩钱。
她那么决绝,不留一点余地。
逸敏以为她要去看病,毕竟求生是一种本能。
“因为她知道,以她的能力,已经无法再照顾你了。”
逸敏无法自持,眼泪决堤一般涌出来:“我不需要她照顾的。我只想要她活着。”
逸敏伏在床上,哭得不能自已。
童老师抚着逸敏耸动的肩:“好孩子,别这样,你妈妈看到了会难过的。“
“她不会难过。她要是难过就不会丢下我。她不要我了。“
童老师深深地叹气:“逸敏呀,她怎么会不要你?临终之际,她嘴里念着的都是我的敏敏,把敏敏找回来。她想见你,一直不肯闭眼。向海跪在她的床前,一遍一遍说,他一定会把你找回来,一定会照顾好你,说了几百遍,她才终于合上眼睛,吐出最后一口气。“
逸敏不敢想象,被癌症侵蚀的妈妈最后时刻有多么痛苦,她念着的女儿却在遥远的国度,满心以为她会痊愈,会等着她回去。
逸敏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傻瓜,一个自以为是的大笨蛋。
爸爸去世后,妈妈唠叨最多的就是,你这样,生病了怎么办?想要了我的命吗?
妈妈不是矫情,她是焦虑,她太害怕逸敏会旧病复发,而她没有能力筹钱给她治病。
她对逸敏的苛责,源自于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逸敏懊恼悔恨,为什么就不明白妈妈用心良苦?
“她从来没有不要你,你一直都是她的女儿。”
是。她一直是于淑慧的女儿。从他们把奄奄一息的婴儿抱回家,她就永远是苏家的孩子。
童老师把卡连同整个盒子交给逸敏:“好了。把这些交给你,我也算不负所托。”
昨晚那般惊心动魄,徘徊在死亡边缘时,童老师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没有完成好友的嘱托。
现在,童老师终于松了一口气,哪怕即刻死去,到了那边,她也可以坦然地面对于淑慧。
逸敏悲伤难抑,唐盼盼走过去,让逸敏靠着她。
情绪需要释放,一次哭畅快了,以后再想起来,或许可以好受一点。
“蓝妙言,你怎么在这?”
贺向海辨识度极高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
“妙言来了,你去卫生间休整一下。“童老师怜惜地对逸敏说,”不着急出来。”
逸敏依言去了卫生间,锁上门,听见童老师说:“妙言来了,来了多久了?”
“没多久。”
贺向海插话:“来了五分钟左右。我下去买东西没碰见她。”
逸敏嗓子眼一提,难不成向海就在门外,一直没有走?那她们说的,他是不是都听到了?
五分钟,蓝妙言来了五分钟,她会不会也听到了什么?
蓝妙言名字叫妙言,说的话从来不过脑子,听风就是雨,还喜欢歪曲事实,夸大其词。
蓝妙言买了一筐水果,和童老师没聊几句,其他同学陆续也来了。
程眉竟然又换了一身国际高奢品牌,逸敏出来的时候,正坐在床沿绘声绘色地讲高中生活。
程眉一路高光,成绩好,读名校热门专业,毕业进银行,第二年晋大客户经理,贷款存款理财,业务量惊人。
和向海订婚,更是羡煞了旁人。
30岁以下杰出青年,上市公司创始人,身家十几亿,肯为她鞍前马后。他会赶在关门前给她买蝴蝶酥,她想吃海鲜生滚粥,他就是开着会,也要亲自去打包回来给她……
逸敏靠在门上,悲哀地想,向海那么那么爱她,如果知道傅星岩的事,该失望成什么样?
逸敏憋得难受,打开门,悄悄走出病房,到医院花园里呼吸新鲜空气。
院子里一个混凝土长廊,上面爬满紫藤,花季已过,长长的枝条垂下,叶子一半深绿一半泛黄卷曲。
她坐了一会,唐盼盼找来了:“原来你在这。程眉哪里是来看童老师,分明是走秀演讲。一堆人聒噪得不得了。我把她们都赶走了,让童老师清净清净。”
逸敏感激地笑笑:“还是你体贴。“
“童老师刚测完血压做完心电图,咱俩在外面呆一会,让她休息一下。”
“好。”
逸敏挽着唐盼盼的手,两人沿着长廊下鹅卵石铺成的路走走停停。
长廊尽头,正对停车场,两个高大男生站在梧桐树下,手指都夹着烟,俊朗的外表和独有的沉稳气质,吸引了不少目光。
傅星岩和贺向海,当年夏城一中两座灯塔,被寄予厚望的未来之星,却折在了同一个女人手里。
他们是情敌,见了面应该吃醋决斗,可是,他们没有,非但没有要打斗的架势,看起来还很和谐。
“唉~~~“唐盼盼和逸敏异口同声叹了口气,心照不宣,相携着离去了。
再好的男人,一旦有了归宿,就只能远远地欣赏,不可以多走近一步。
逸敏和唐盼盼绕到楼后,在他们视线不可及的地方,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医院楼宇众多,楼与楼之间都有游廊相连,曲曲折折,不时出现一簇郁郁葱葱的燕竹,行走其中,很有曲径通幽的意境。
立秋之后,日子越来越短,不过六点来钟,夜幕已然降临。
游廊上路灯渐次亮起,朦朦胧胧。
逸敏走累了,捡了个石凳,坐下来捶腿。
唐盼盼低头,在手机上回复工作上的事。
隐隐地,一串人声从另一侧传来,一会高昂一会婉转,有男有女,听起来有一大群人。
“好心来看童老师,唐盼盼竟把我们赶出来,太没面子了。”
这尖细的女生,轻浮的语气,一听就是蓝妙言。
“话也不能这么说。是医生讲童老师需要休息。唐盼盼只是催咱们快点离开。”
说这话的是班里名不见经传的一个男生,逸敏对他毫无印象,但听他说话是一个很拎得清的人。
逸敏伸长脖子,想看清楚他们的脸。
竹子缝隙里,蓝妙言靠在游廊上,其余九个同学,除了程眉,逸敏只是脸熟但叫不出名字。
蓝妙言穿着一件镶花边的连衣裙,头上扎了头花,装扮得很萝莉很卡哇伊,不过她说的话可一点都不卡哇伊。
她切了一声,煞有介事道:“童老师没有亲属,这次差点死掉,她肯定会想身后事,立个遗嘱什么的。我看啊,是唐盼盼和苏逸敏想吃绝户,故意不让我们和童老师多呆,怕童老师把房子存款分给我们。”
“吃绝户?“有人提高声音,表示质疑,”不会吧。苏逸敏那么有钱,一个手镯三十几万。“
蓝妙言故作正经:“越有钱越贪婪。你们没来得时候,我听到童老师给了苏逸敏一张卡,里面好几百万呢。”
“你听错了吧。童老师哪来那么多钱?童老师紧急住院,说不定费用是苏逸敏垫付的,童老师只是拿卡还她而已。”
果然还是明事理的人多,大部分人附和着这位拎得清的男生,还有人提议凑钱把童老师医药费给报了。
“你们省省吧,苏逸敏会在乎这十几二十万?”蓝妙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完全不在意她的话有多自相矛盾。
“话也不能这么说。钱多钱少是一回事,给不给是另外一回事。”一位戴眼镜的高个女生开口,“一个支架一万多,不是小数目。”
“哟。”蓝妙言打断她,“你还替她心疼钱。她的钱怎么来得,你们心里没数么?说不定伺候许漱石一晚上,到手的钱比你一辈子挣得多多了。”
唐盼盼气得龇牙咧嘴,逸敏捂住她的嘴,免得她骂出国骂来。
逸敏已被蓝妙言当众诽谤过一次,上一次冲动打了她一巴掌,现在看来,这种人,打巴掌根本无法让她记住教训。
“你话也太毒了吧。难怪逸敏扇你耳光。”
被人戳到丢人处,蓝妙言面红耳赤,梗着脖子辩解:“她扇我,是因为我戳穿了她的真面目,她恼羞成怒。看着吧,十年不敢出现,肯定做了见不得光的事。卖身求荣才无颜见江东父老。我可听说许氏集团的许峤欲望极强,女明星扎堆往他床上扑,说不定咱们冰清玉洁的校花还父子同吃呢。”
不堪入耳。
再听下去,耳朵都要生疮了。
逸敏拉着唐盼盼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即离开。
唐盼盼愤愤不平:“你没听到吗?她那样诋毁你。你怎么不上去撕烂她的嘴。“
“这里是医院。童老师不能受刺激。闹起来不好收场。“
“就这样放过她?“
逸敏不说话,眉头深锁了一路,唐盼盼以为她又犯怂,恨铁不成钢地又是跳脚要去打架又是叽哇乱叫脏字叠出。
接下来几天,逸敏都在医院照料童老师,仿佛对蓝妙言的侮辱无动于衷。
偶尔有同学来探望,逸敏也如往常,倒水端茶,然后安静地站在一旁,极少插嘴。
贺向海每天固定时间来,带两个食盒,汤汤水水什么都有。
童老师叫他别带了,怪麻烦的。
向海说外面的不安全,食堂的不好吃。反正家里也做饭,不过多下点米而已。不麻烦。
程眉忙着走亲访友,每天在群里艾特童老师,询问童老师身体恢复情况。
向海一个人来,逸敏总找借口躲出去。
两人仿佛商量好了,向海坐十分钟,时间一到,他进电梯往下走,逸敏坐电梯往上来。
彼此在同一个空间,却一次也没碰上。
假期快结束时,童老师出院了。
医生让她多住两天,她坚持要出院,说住不惯,还是家里舒服。
出院当天,来了十几个同学,浩浩荡荡把童老师接回了家。
安顿好后,唐盼盼问逸敏:“一起回嘉西吗?我载你。”
逸敏说:“明天再回吧。今晚我请大家吃顿便饭。”
逸敏不爱操持这些,也不喜欢靠酒宴维持不太熟悉的同学关系,所以唐盼盼对她突然请客很不解:“为什么?”
“十年不见,大家聚聚。再说,童老师住院这几天,同学们都很辛苦,吃顿饭感谢感谢。”
“这是你说的话吗?最辛苦的不是你吗?我们应该感谢你才对。”
逸敏但笑不语。
唐盼盼直觉她不单纯只是请客吃饭,像是有什么大动作,便说:“我来吆喝,告诉我地点。”
“聚丰楼。”
唐盼盼呛了一下。
聚丰楼,夏城神秘的私房菜馆,仅供五人以下用餐,据说预约排到两年后了。
“你怎么订到的?”
逸敏:“找老板定的。”
“老板?”
“许峤。”
唐盼盼一拍脑袋:“忘了。你现在是许家大小姐,嘉西地区三分之一餐饮酒店都是你们家的。”
逸敏请客,唐盼盼格外积极,不到一个小时,几乎把全班同学都忽悠去了,除了蓝妙言和程眉。
唐盼盼说蓝妙言被你扇了一巴掌,哪有脸来?还有,她那样污蔑你,你还请她做什么?
逸敏皱着眉头:“不行。她们必须来。我给她们打电话。”
蓝妙言失了自尊,正想找回来,逸敏服软,她求之不得,推诿拒绝了一阵,最终假意勉强,答应下来。
程眉接到逸敏电话,说:“我问问向海,有没有别的事。”
她把手机贴在衣服上,扯起嗓子:“向海,逸敏请吃饭,你想不想去?”
贺向海心猛地一提,缓缓抬头,语气平淡:“你决定。”
“那去?”
“嗯。”
说完,贺向海让秘书把几个重要的会给取消了。
程眉说什么他都答应,就是要他杀了他自己,他也做得到。
程眉对他的表现很满意,得意地跟逸敏说:“我们一定会来。”
那天晚上,向海从出租车下来,没再给程眉打电话,摸黑回了一趟家,在红豆杉下枯坐了一晚上。
贺云章和贺云岚果断猜测向海又在琢磨和程眉分手,轮番把向海教训了一顿,将程眉对贺家的大恩大德唠叨一遍,甚至搬出了向海去世多年的母亲。
最后,贺云岚拉着向海,登门给程眉道歉。
就这样,在长辈一哭二闹的参合下,向海在程眉面前变得越来越卑微。
他没有资格提分手,除非把贺家全家的命都还给她。
向海对程眉温柔顺从,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想买什么,二话不说直接掏钱。
程眉享受着向海对她的无限宠爱,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
拉着向海在逸敏面前好好秀一场,让她好好看看,她程眉就是有手腕把男人驯得服服帖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