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在第一轮比试过后,夜色四合。
听说卓冬易的第一场也赢了,但洛臻却没有找到他的身影。估摸着他是去找了个无人的角落刻苦修行,也不便打扰。再加上画溪今日落败,洛臻也无暇再去关注其他。
看得出画溪一路兴致都不高,洛臻提出去问道峰思过崖散心,却总在这种时候嘴拙,也不知如何安慰,沉默一路,颇有些局促。
银月如钩,初照山涧。两人就这么无言地沿着山涧一路往前。
一路上或有比试失意的弟子努力练习,或有一样失意,却在对着树发泄愤懑。
自然也有得意者,只不过才过第一轮,尚且端着忍着,不敢外露。
唯有紫微学宫即便没有钟离陌的带领,仍是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态,聚在一起听尹小尤慷慨激昂地讲着什么。
揽月阁路过的时候,也依旧仙气飘飘,甚至卸下来时那天的迷蒙雨雾,他们的衣物色泽更如梦如幻,为首的弟子不顾形象地斜眼看了眼紫微学宫的弟子,对他们这样的行为表示不屑。
今日画溪也无心感慨揽月阁弟子服美貌,垂着头看到脚下石子被脚尖一下下地踢开,身边洛臻则步履轻盈。并非洛臻心情如此轻快,这是她自上山修道以来一直保持的习惯。
她是许恕之后万剑盟最有天赋的女修,亦是万剑盟最刻苦,对自我要求最高的女修——放眼整个万剑盟,也甚少有她这般时时想着修行的弟子。
两人看似漫无目的地前行,实则默契地走到了问道峰思过崖边。
问道峰一向冷清,经历了前段时间的火爆后,这里又恢复了平静。特别是这让弟子们犯错后悔过的思过崖,除了洛臻是常客,其余弟子无事也不会来此处。
但洛臻却对此地独有一份偏爱。只因此地幽静,甚少有人打搅。若是雨天,或有雾气,则仿佛置身云端。若在这种晴天,坐在崖边那块巨型岩石上,就可以看到山下村落的灯火。每当金乌西沉,两排灯火陆续燃起,组成条不规则的温暖河流,蜿蜒向天际。
两位年轻的女修背靠背坐在巨型岩石上,晚风抚过她们年轻的脸颊,月辉、星芒、灯火,都遮不住她们眼中闪耀的希冀。
洛臻望着山下灯火明灭,甚至可以指出哪一盏是染布坊,哪一盏是最闹腾的二皮家,哪一盏又是她心心念念的酱肘子店。
画溪还记得她曾经在庙会时,在更璀璨的灯火里,回眸看到的那个眼神清澈的少年。
“明天你就要进入第二轮了。”画溪望着山下灯火明灭,心情依旧沉郁。
洛臻闻言,无声轻笑了一下,道:“嗯,你也是。”
“我从小就在繁山长大,我爹是人人敬畏的砺行长老。他们都说,我天资聪颖,说不定也能迈入地阶,光耀门楣。我从小也如此认为,可近日来,我却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繁山再好,也没有我想要的。我要走的也不是求仙问道的路。我想去那里……”画溪伸手指向山下那条两侧灯火通明的小路。那是天黑后,各家点燃的一盏盏灯火,顺着村中主道走向,蜿蜒成两条闪烁着光亮的温暖河流。
“那里有晚归的爱人,调皮的孩子,还有寡淡却温馨的粗茶淡饭。”画溪抱着膝盖,眯眼吹着晚风。
洛臻听得似懂非懂,然后看到画溪慢慢仰起头,视线从山下的世俗灯火,转移到了空中的皎月。“而你,洛臻,你属于那儿。”
洛臻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漫天的星辰汇作绚烂银河,传说那是无数的亡魂,但也是修真之人最想要触碰的地方。
洛臻望着天悬星河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什么。她从刚上山时,就扬言要成为第一位女武神。那时长者们皆将此当作玩笑,同辈们则时常暗中笑她。
可她从不在乎。
“你说得对,总有一天,我会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就像许恕师伯那样。”洛臻说着深吸一口气,鼻腔中灌入晚风中的清香。“但是到那一天,我或许就吃不到那家最好的酱肘子了。”
“是啊,不知道许恕师伯在那里会不会想念人间的烟火。”画溪终于展开了一个笑容,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嵌在圆润光滑的脸蛋上,尤其惹人怜爱。
“会啊,我听我师父说,许恕师伯最喜欢吃甜点,特别是木莲冻,冬天的时候就一直盼着夏天,这样就能吃到了。但要修仙飞升,就必然要辟谷……”洛臻的声音越来越低,她清楚地记得师父谢少棠说到许恕再也不吃木莲冻时,面露遗憾。
“如果可以,我就去你的神庙里,给你奉上一桌子的酱肘子,就算吃不到,闻个味儿也是好的嘛。”画溪似乎真就开始幻想那时的场景,展开双臂比划了个夸张的范围。“到时候你别忘了我啊。”
“那当然,不过首先,我还是要把初级弟子考核给通过了。”洛臻笑着把思绪拉回现实,也开始有些担心起明天的比试。
正当两人在兴头上,忽有一团橘红毛球自云端滚落,如同一颗小火球,直冲洛臻面门。洛臻下意识避开,却见那团毛球闷声砸在刚才她坐的地方,然后艰难地伸展出四肢,圆溜溜的脑袋和埋在绒毛里不太明显的耳朵。
洛臻和画溪脸上的表情由惊恐转为惊讶。这是一只尚且年幼的排云兽。排云兽为修真界最受欢迎的仙宠之一,长得类似卷毛狮子,浑身绒毛柔软蜷曲,随云的颜色而变。故而晴时为纯白,阴雨时灰暗,此时与黄昏火烧云同色,且根根卷毛立起,仿佛正在燃烧。
排云兽大多亲人无害,可上入云端,日行千里,修真者多驯其为坐骑。若训练得当,还可随其主人御风御雷御雨,传闻更是这一届雷神雨神打雷布雨的好帮手。
光是这一点,修真者皆想拥有一只排云兽。只不过近百年来排云兽数量稀少,偶尔能在高山之巅遇见。
而这只排云兽,应该就是洛臻前几日在回弟子房路上遇见那只,不知它为何从天而降,又为何出现在此处。
它还未长成,显得头大身子小,圆溜溜的脑袋转动着看向画溪,又看向洛臻,浑身都在颤抖,却一步步走向洛臻,竟贴着洛臻的脚踝蹭了蹭,伸出小舌头拼命舔舐。
洛臻满脸警惕地看着脚边那只幼小的排云兽,身体前所未有的僵硬,根本回忆不起书上讲关于排云兽的段落,只得求助画溪:“我们该怎么办?”
“别怕,排云兽一般不伤人。”画溪也颇为紧张,“而且它好像挺喜欢你的。”
“是、是吗?”洛臻也并非害怕,只是小排云兽奋力舔她脚踝的样子,像极了小时候村口那只小黄狗。
此时,排云兽因离了云彩,已恢复本身的纯白。大概是舔累了,也在洛臻脚踝和鞋跟上留下了大片水渍,它才心满意足地蹦了两下,依旧躲在洛臻身后,仰着头“嘤嘤”叫着。
“……排云兽的叫声是这样的吗?”洛臻虽然对书本并不精通,但这些小常识还是铭记于心的。
画溪也开始犹豫:“嗯……可能跟书上的有些出入,毕竟是灵兽,总有自己的个性。它是不是想你摸它?”
洛臻低头与小排云兽对上视线,不知怎么从它眼中看到了明显的期待。她眉心一皱,怀疑这根本不是一只排云兽,但还是扛不住那黑溜溜的圆眼凝视,弯腰伸手抚摸起它的头顶。
小排云兽真如村口小黄狗一般,舒服地眯起眼,卖力地抻直双腿用头顶蹭洛臻的掌心,蹭得洛臻感觉心底都跟着柔软起来。但还没等她摸够,那排云兽就翘起云朵般的大尾巴,开心摇晃几下,扭头便跳回了云端。
“这算是什么意思?”洛臻的手还僵在原处,一下怅然若失。
画溪忍笑道:“排云兽最通人性,可能只是来安慰安慰你。”
洛臻失笑着摇头望向排云兽消失的方向,未被这场意外影响太多。
之后两人依旧坐回巨石上,只是零星地聊着,直到万家灯火渐灭,二人方踏上归途。
画溪一路唱着:“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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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戎……盛戎——”
狂风中破碎的呼喊声若即若离,一个身影逐渐靠近,能看清是一个被风沙吹着倒退的小孩。
他四肢瘦弱得好像只有骨头,脑袋显得特别大,仿佛是硬戳在他那瘦小的身躯上。他干瘦的双臂挡在眼前,却挡不下丝毫风沙。狂风席卷,他便被吹得倒飞出去数百步。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已再站不稳。他回过头,伸出手,满是污泥的嘴一张一合,好像说着求助的字句,却听不见他的声音。
忽然风沙筑成的高墙里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呼啸,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头巨兽破出风沙,张开满是腥臭涎水的血盆大口,将整个瘦小的男孩一口吞吃入腹。男孩来不及躲闪,来不及惊叫。过后只有满目黄沙,甚至没有留下一丝毛发……
“小安……”
两行热泪从洛臻的眼角淌落,她猛然睁开眼,眼前依旧是绘着星辰符咒的幔帐。
她好像真实见过梦里的那个场景,当时的恐惧与痛苦就盘踞在心头,甚至现在清醒了也心有余悸。被吞吃的孩子叫小安,没人记得他从哪里来,有没有父母。他一路走来已经精疲力尽,他想活下去,但所有人都自顾不暇,没有人可以救他。为什么梦里的场景可以那么清晰?甚至这些信息都是不属于梦境的回忆。
洛臻伸手摸了下濡湿的脸颊,望着窗外青山幽涧,才慢慢从刚才的惊吓中缓了过来。她现在有理由相信,那不仅仅是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