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小生辰
接着走下去,竹林的尽头是一道小瀑。
春日已至,小瀑布的水正流得欢畅,“哗哗哗”的声音不绝,一朵朵白色的水花儿也在这儿那儿开得热闹极了。
容三秀立即拉着慕予跑过去,伸手在那冰冰凉的水中撩了一把——
“啊呀!舒服!”
“阿容不要贪凉,此时已近黄昏,小心着凉。”
“好~”
他话虽答应着,一双手却依旧泡在凉滑的水里,更深一些,是手腕,手肘……心说若是在夏天,这样的清凉当是最好不过的。
忽而记起曾经的很多很多时候,有个小家伙虽然体寒,却老是贪凉,一到了夏天的时候,如果找遍了檐雪峰都不见人影,那一定是跑到这儿来了。
那时自己应该就站在现在的位置——一块滑溜溜的大石头上,然后他蹲下身,往水里扔条小灵鱼儿,不一会儿就有一个小孩儿“咯咯”笑着冒出头来,“师尊,师尊~哈哈哈哈,痒痒~痒痒~快点把它拿走~哈哈哈哈……”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过了午时就不要过来了,着凉了怎么办!哇啊!还敢光屁股!”
他会一抬手就将那小孩儿提溜起来,湿漉漉的抱在怀里。啊~小家伙一点儿也不知羞,每每都光着屁股,于是他就会假装恶狠狠的拍两下……
“阿容,阿容?”慕予在他眼前挥了挥手。
“啊?怎么了?”
“你为何对着这瀑布……傻笑?”
“诶?啊……那是我想起小时候的事儿啦~”容三秀伸手挠了挠头,笑嘻嘻道:“是这样的,我们家那边儿也有一条小瀑布,有一个小孩儿总喜欢光着屁股钻进水里。话说师尊,您是在这檐雪峰上长大的吧?”
“嗯。”
“那您小时候是不是经常到这儿来玩儿呀?是不是也光着……”
“没有!为师没有过!”
语气很是笃定。
“真的?”
“那是自然!好了,我们去下面看看吧。”慕予一把拉住他往下面走,细看上去,脸上还微微多了些绯色。
哦哦哦,长大了长大了,这回是知羞了。
瀑布下面又接一道长长的小溪。
太阳已西斜,正是恰好温暖舒适的阳光洒下来,将水面镀上了粼粼的金色。
当他们两人在溪边走过,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便倒影其中,微微摇动,影影绰绰。迎面的风亦是微微,却轻而易举的扬起了一瀑墨发,容三秀不禁得一闭眼,脸上立即萦上了一股清冽的竹木香。
呦吼!香!
又记起很久以前,他们亦是这般一大一小,一前一后。他会把步子慢下来,很慢很慢,刚好和自家小徒弟保持一致,然后他便悠悠牵着身后那小孩儿、后来是少年的手,将前方的路走得漫漫而绵长——
从山顶到山麓,从山麓至山门,从晨起黄昏,到金秋明春,从今日,明日,到四季,经年。
少年时的慕予总喜欢待在竹林里,于是染了满身满身的清竹香气。
那香味可真是好闻啊,每每他总是情不自禁的就慢下了步子,等着小徒儿离自己越来越近,那香味儿也越来越清晰……
“阿予!”
突然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睁眼一看,只见一道明黄的影子正从空中“杀”过来。
正是长安荼。
“阿予,我,我刚才”
“师兄莫急,”慕予上前相迎,自怀中掏出了一方蓝色的手帕递过去,“先擦擦汗吧。”
于是容三秀就瞧着那叠的齐整好看的、散发着淡淡清竹香的帕子被长安荼接了过去,趴到了那汗涔涔的额头上。
这……
这!
他在自己袖间和胸口摸了几下,心说自己都……好几百年没有备过手帕了。
而那边擦完了汗,长安荼便又是一番正义凛然儒雅俊秀的样子了,温声道:“阿予,我刚刚去查了名册,尚有几个在外的仙师可收徒,其中几个的术法也不错,所以,你实在无需……”
“师兄,不必了,”慕予却是低头看向自己,“慕容。”
“哎!师尊,”容三秀赶紧甜甜的应了,心领神会地上前恭敬一拜,“拜见大师伯。”
“慕容?”
“嗯,慕容,”慕予微微一笑,“是我喜欢的字,亦承了我师尊之名。”
“这样……”长安荼点了点头,脸上有些说不出的复杂笑容,“如此,便收着吧。”
“师兄,”慕予上前一步拉住了长安荼的袖子,“你们不是一直催我收个徒弟,我现在只是选了个合眼缘的,并无他意。”
“我当然明白你,只是你日常公务繁忙,如此一来又是一番劳心劳力。”
“所以这是委屈阿容了。”
“师尊!我!一点儿也不委屈!”某秀抢说道!
等到师徒两人回到欢喜小筑时,膳房的小童刚好送来了饭菜。早就饿了的容三秀赶忙将其一个个摆上——
“小葱拌豆腐”;
“蒜蓉茄子”;
“香菇油菜”;
“青椒玉米”。
诶?他掀了掀食盒,没了?
哦,还有一碗面。
“师尊,这怎么……”
“为师喜欢吃素,所以膳房历来送的都是清淡之食,看来这些不合阿容的口味?”
“啊?”
吃素……慕予喜欢素食?可是以前明明……
“今天先如此吧,”慕予在对面坐下,看到了摆在一旁的面,眼神微微一暗,“阿容,你的生辰是何时?”
“自然是——”
春分。
好险!
容三秀赶忙把刚出口的话咽了下去,坐下道:“我,我自然是不知道的,爹娘连什么时候捡到我的日子都记不得了。”
慕予闻之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把面端过去,用碗腾成了两份,分别放到两人面前,道:“今日是为师的生辰,农历三月二十一日,春分。”
他说到这时微微一顿,刹那间眸中仿佛蕴满了暖暖的烛火,又似那沧海之上皎月明、皎月之下琥珀光,连面容上都盈满了柔软的温和,声音缓缓。
他说:“以后,这也是阿容的生辰,可好?”
“啪!”
谁的筷子掉到了地上。
容三秀看着那碗长寿面,眼睛眨了一下,两下,又一下。
他怎会忘记,是谁曾说过,“那就把我的生辰分你一半……”
晚饭的氛围有点压抑,两人各怀心事,均是无话。
慕予只吃了几口面就回了书房。
容三秀收拾了饭菜,漫无目的地趴在桌子上,看着这偌大的厨房整洁得一尘不染。
只是没有厨具,没有掉了一地的菜叶子、不小心溅在地上的菜籽油,没有大鲤鱼在水缸里咕嘟咕嘟翻翻腾腾,没有香味、没有烟火,没有一个小孩儿,不过十来岁,那么小,就在这里忙的脚不沾地。他鼻尖的汗珠似乎总是沁着,然后就有一个红色劲装的人走进来——
“慕慕辛苦啦,快过来擦擦汗……”
他感觉自己的眼泪就要下来了,真是的!自己这个老东西!撑了这么百年,这时候怎么忍不住了。
夜半时分,檐雪峰顶飘飘渺渺的响起了萧声,那曲声并不哀婉,是容三秀很熟悉的平淡调子,他睡得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地想:慕慕在乐奏时不是习的古琴吗,怎么奏起了我的洞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