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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容色朝朝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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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容色朝朝落【1】

    第二天早上,容三秀是在一片恍惚中醒来的。

    他躺在慕予的床上——昨儿慕予把他送回来就走了,到现在也没有回来,而秀儿又不傻,当然会主动爬床咯~

    还别说,自家的床睡着就是香甜舒服!

    依例,今天新弟子们要去后山拜谒烨空圣祖们,只是容三秀唯一的一身衣裳穿了好几天,关键现在又到了慕予身边,心里不由得对外表多在意了一点儿,便很自然地找了身慕予的束身修衣穿着,还对镜梳了个辫儿,这才怡怡然下了檐雪峰。

    刚走几步,就看见了妙步步,此时其正和阿春阿夏走在一起,仨人勾肩搭背的,很有一番兄友弟恭的样子。上前一打听,才知道昨儿溪阁长老又发善心,把妙步步也收为徒弟了,还赐名“阿秋”。

    三人一道挂了有着溪阁名号的玉佩,穿同色锦袍,腰间的剑都是银闪亮亮的。

    妙步步,不,现在应该叫阿秋了,脸上的神采简直不要太飞扬,一把薅过容三秀,蹦了三蹦,大声道:“师弟早!”

    “早早早。”

    “师弟,哇,你与尊主相处如何啊?”

    “呃……整挺好。”

    “哇……”

    既然遇上了,四人便一道往后山走,路过议事堂的时候容三秀顿了顿脚步,远望着那道殿门紧闭,无风之晨,左右的灯笼呆呆挂着。

    有那么忙嘛,一整晚都不回来。

    再怎么说也是新收的徒弟……

    他心里不觉有点儿委屈,心说当年,自己可是一个多称职的师尊,对小徒儿那可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他的慈爱温柔体贴细腻,慕慕怎么一点儿也没学到!

    今日主持谒拜仪式的是长安荼和花未栉,两人均着了肃穆的长衫,将墨发挽起,率领众人在后山下齐齐一跪,面额伏地,不多不少磕了三个响头。

    礼毕后,大家纷纷离去,容三秀刚要走,后领就被人逮住了,转头一看,正是衣冠禽兽道貌岸然的长安荼。

    “咦?荼长老,干什嘛?”

    “干什么!身上穿的衣服,给我脱下来!”

    “别了吧别了吧长老,大庭广众的,忒不合适。”

    “你!”

    “哦?”

    “哼!”长安荼深眸一凛,长袖一甩,长腿一迈,厉声道:“不知礼数胆大妄为,看我不立即告知阿予!”

    说罢扬长而去。

    这时候花未栉也走过来了,先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俯身看着他,然后觉得不合适似的,索性蹲了下来,就跟容三秀差不多高了。

    秀儿觉得自己收到了侮辱。

    “小张三?”

    “哎。”

    “不是荼长老鸡蛋里挑骨头,而是你师尊最是喜爱这件衣衫,今日你贸然穿了,恐怕少不了一顿骂。”

    “可是……”

    “你最好现在就回檐雪峰,速速将衣服洗好了,再好好想一番说辞。”

    容三秀抿了抿唇,眨了眨眼,眼眶里登时就包了一汪水,“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呀,我就一身衣服,都破得露屁股了!他昨天把我带回檐雪峰就走了,也不给我取新名儿,也不给我安排房间,连句话都没多说,我从昨天到现在连饭都没吃呢!今天来拜谒圣祖们,你看看人家师兄弟们,哪一个不是一身鲜亮的?就只有我……”

    说着还带了点儿哭腔,不待花未栉反映,就迈着小碎步“呜嘤呜嘤”地跑走了,一幅梨花带雨的俏模样儿看呆了一众小弟子~

    当天下午,慕予终于回了檐雪峰,只是刚走到半山腰,却听得有水声激溅,寻声而至,却见一人正左手拿树杈,右手使木棒,不亦乐乎地在他的小湖里叉鱼。如师兄所说,身上穿的果真是他那件最珍惜的白衫。

    “张三!”他厉声一喝,当即飞起,将人提溜了出来。

    “干嘛?”

    亦是果真无礼。

    “为何擅穿我衣擅捉我鱼?”

    “我没有衣服穿,我饿了。”

    “烨空明明有膳房。”

    “那你又没有给我饭票。”

    “……”

    慕予一时哑声,再加上又是被花未栉教导了一番才过来的,语气不觉软了软,“抱歉,是本……是为师疏忽了。”

    “那”

    容三秀当即趁热打铁,一咕噜爬起来,拱到慕予怀里,红着眼圈儿道:“我好冷,好饿,师尊,快抱我到你床上暖暖叭~”

    “……”

    慕予当然没有抱,但终归是拉着他的手腕,将他带回了欢喜小筑。

    然而接下来的气氛却有些诡异。

    某个年逾六百的老头儿缩在被窝里,一手抱着小茶杯,一手捏了个一口酥,心中“砰砰”跳着,憋着气儿将眼睛睁得大一点儿、再大一点儿……心说这样应该有一番小孩儿的样子了吧?

    “那个,师尊~”

    对着自己的徒儿喊师尊,也只有真正的秀儿能够做得到了!

    “嗯。”慕予坐在书案前,方研了墨,正在宣纸上写着什么。

    “你为什么要收我为徒,我可是倒数第二。”

    “很合眼缘。”

    “哦。”容三秀“啊呜”一口咬了半个一口酥,眼光偷偷地往那边儿打量,“师尊你要不要吃个一口酥?”

    一口酥是慕予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糕点了。

    “不必。”

    “哦,那你现在在干什嘛?”

    “我有一些守则,写下来予你背过;当然,烨空的守则亦需背诵。”

    “那我晚上睡哪儿啊?”

    “对面的房间。晚间我们一道收拾一番即可。”

    “哦~~~”

    落日的余晖不知不觉洒到了窗棂,又轻轻吻上了书案,清风将已经丰盈的春花春叶吹得“沙沙”一声,清脆悦耳。

    “为师正为你择名。”

    半晌,慕予蹦出这么几个字。

    秀儿搁在被子里的双腿不耐烦地蹬了蹬,心说奇怪了,慕予小时候虽然怪害羞,但并不寡言啊,这会儿怎么看着淡淡漠漠的?

    他掀开被子下了床,搬着个小马扎坐到了慕予身边,道:“师尊,那我可以自己选个不?这样吧,我以前喜欢俺村一个小美人,名儿里就带个慕字的,那我这修道的名字里也带个慕吧,其他的,随便择个您喜欢的字就行。哦!就是师尊您那个慕~”

    慕予却对他的调笑无动于衷,只提笔在纸上又落一字,道:“容。”

    “容?”

    “哗啦”一声,窗棂儿终是被风掀开了条缝儿,狡黠的春风偷偷滑进来,看上了一本古旧的诗词,又挑动指尖,就着经年的折痕,将那最令人心动的一页掀开来,正要细细去瞧那上面的字儿呢——

    慕予一抬手,将古书拿了起来,眸光亦随着黄昏的余光落下来,他低头看向容三秀,声音听起来有些凉薄,但眼睛里总归多了些温柔的暖意,指着书页上的一行诗道,“为师最倾心此句,容色朝朝暮暮落,思君君莫迢迢知【2】。慕容……阿容。”

    容三秀微微一愣,小心地抬起头,正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比往昔少了些纯稚,垂着眼睫的时候,凭生出几分忧郁的意味儿来,眼波平静无纹,眸光清冷威严,幸而此时那双熟悉的面容上尚是有笑意的,便很快冲散了那若有若无的忧伤。

    “阿容,你可喜欢?”

    “……还行。”

    “昨日是为师抽不开身……”慕予说着起身,展了展宽袖,道:“今日,带你去四处看看可好?”

    “哦,当,当然!”容三秀脑子莫名有点儿懵,一下子就站了起来,“我正想着四处瞧瞧呢!”

    然后他就被带着在自己盖起来的地方一处一处欣赏,并时刻保持着很惊奇的样子——

    “哇,这个怪石堆好厉害!”

    “这个石狮子好看!”

    “嗯嗯,此木雕鬼斧神工!”

    “还有这片竹林!适合砍了当柴火!”

    “这片竹林已有六百多年了,因常年有人在此修习,竹林沾染了很多灵力,自发的修成了难得一见的灵竹。故而此林中之竹更坚韧挺拔,久坐于此亦有祛乱安神之功效。”

    “哦~那么厉害~”

    竹林生长在半山腰,一直从最东边儿长到最西边儿,像个环带似的将檐雪峰绕了一圈儿,所以算得上是长而幽深。

    容三秀就一直跟在慕予后面,看着前面的人走走停停,却一路几乎无话。心说刚才不是好了一点儿吗,怎么又冷下来了。

    “师尊,师尊~”

    他小跑了两步跟上慕予,伸手拉住了那月白银纹的袖子。

    慕予果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看着他,准确地说,是看着他的手,弯弯的眉眼微微眯起。

    容三秀恍若未见,还拉着那袖子轻轻~晃荡了两下,“师尊,你不要走这么快嘛,等等我啊~”

    慕予淡然的神色有了一丝松动。

    “好了师尊,我们继续逛~”

    说话间就走到了前面,那原本拉着袖子的手也微微下滑,落到了一处冰凉里,然后他五指一拢,就将那冰凉握到了手里——

    嗯~果真和以前一样,手感,真的真的很不错!

    慕予已经愣在原地了,唯有指尖不由地蜷动了两下,一向锐利的眼眸中都是懵懵。

    某个罪魁祸首心里却得意的不行了,心说我还不知道你!他低低一笑,将脚尖转过来,朝慕予靠近了一点儿、又一点儿,直到额头就要碰到那好看的下巴了,才抬起头软着声音道:“师尊,我不可以这样吗?在家的时候阿爹和阿娘都是这样牵着我的呀,我以为到了烨空有了师尊也可以这样的,看来是阿容想错了,我……”

    “……不,没。”

    慕予阖了阖眼眸,再睁开时眼中的迷乱已经去了大半,伸出手来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缓声道:“以后烨空就是你的家,阿容可以和以前一样的,至于这个……”

    他的视线落到那牵在一起的手上,“这……这个,这个也,也可以。”

    慕尊主此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窘境——他可以应对那些魑魅魍魉,却独独应付不来此类情形……

    罢了罢了,他安慰自己,原本就不是什么事儿,这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是自己的小徒弟。

    作为师尊,此时应当如何,他自然是知道的。

    从未尘封的记忆纷至沓来,熟悉的一言一笑一举一动皆清晰在眼前。

    于是他回握住了那小小的、却足够温暖的手,缓声道:“走吧,我们去前面看看。”

    而这次,他们的脚步明显慢了下来。准确地说,是慕予的脚步慢了下来,他每一步都迈得很小,每一步都迈得很慢,刚好和身侧之人保持在一个步调上,两人逐渐从一前一后变成一左一右了。

    容三秀的余光紧随着身侧之人,知道这第一步总算是成了。

    他的慕慕只是看起来冷淡了些,但从来,从来,从来,都是一个温柔而温暖之人。

    温柔而温暖至极的人。

    注释:

    【1】出自唐·卢照邻《乐府杂曲·鼓吹曲辞·芳树》“容色朝朝落,思君君不知。”

    【2】化用诗句“容色朝朝落,思君君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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