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追往事
大殿内檀香袅袅,香炉里头燃着香烛,聚成了一室橙黄的暖意。
金身菩提像高入穹顶,菩提下的一方小桌旁坐着一位红色僧袍的僧人。
闭目合十,面目恬淡悠远,那模样竟一点也不输身后的那尊菩提。
僧人缓缓睁开眼睛,嘴角噙着淡淡的笑,看向面前的郎君,说:“多年未见,公子如今已经大变模样了。”
“从前的公子如今也成了大晋的远明侯,师父若是晓得,定是十分欢喜的。”
桌子对面的郎君抬手抱拳,朗声回道:“清言师父谬赞了。”
男人穿着一身圆领劲袍,衬得宽肩窄腰格外干练,举手投足利落干脆,毫无拘谨,一看就是行伍中摸爬滚打过的那种自如。
“我自往北疆已有四年之久,连住持的圆寂礼都没来得及参加,实在愧对当年住持相助。”
清言垂着眼眸一下一下地敲着木鱼,答:“师父既已出家,这些尘世的礼俗早就不在意了,侯爷如此说,倒是有些奇了。”
闻言,男人哑然失笑,道歉着:“清言师父说得对,是我唐突了。”
清言没有说话,只是放下手里的犍稚,合掌回了一礼。
“侯爷战时拨冗前来,定有要事。”清言道,“侯爷请说。”
男人端起茶盏的动作顿了一下,也不推脱,弯着眼睛笑了起来:“多谢清言师父。”
“请。”清言道。
……
“侯爷说的蕉城之事,和尚有些耳闻。”清言听完男人说的事儿,沉吟片刻道,“只是这前因后果还有些负责,明日和尚把东西整理好了送去军营吧。”
“多谢清言师父。”男人站起身来弯腰行礼,“那我就不多打扰了。”
“告辞。”
男人才刚准备往外边走,就听到了长廊外边的声音。
“小姐,你说的是这儿吗?”小丫鬟有些怯生生地问。
“应当是吧,”少女的声音穿过长长的廊桥传来,忽远忽近带着泉水激石的清冽。
“侯爷?”求羿没有听到外边的声音,只看到自家侯爷的步子停了下来,有些疑惑。
男人抬手挡了一下,求羿立刻噤声退到一边。
“小姐当心。”少女扶着小丫鬟的手跨过门槛,往大殿里头走。
小丫鬟走在少女前面,一眼便看到了站在大殿中央的男人,有些讶异。
“公……”小丫鬟“公子”二字还没说完,就被沈九制止了。
沈九食指放在唇间,温柔地看着少女,淡淡地笑着。
沈九眉眼浩如星辰,笑起来更是尤其俊朗,就是带着面具也丝毫没有遮掉满眼的风华,只可惜戴着幕离的少女看不见。
“怎么了?”林荞觉得有些不对,圆儿好端端的怎么突然顿了一下,问,“是碰上什么人了吗?”
话音刚落,就有人发话了。林荞这才晓得,圆儿为何突然住了嘴。
“清言师父,那我就先行告退了。”男人的声音低哑中又带着风沙的浩远,就像是醇香的陈酿,听着人心荡漾。
“沈九公子。”林荞道。
这般独特的声音,她昨日才听过的。
“姑娘说的对。”大殿空旷安静,这声音也更加清晰,就连那微微上挑的尾音和吐息都格外明显,就像这天地间只有他一人在说话似的。
“你我确实有缘。”沈九笑着说。
林荞沉吟片刻,回答:“好像是。”
“恩……”沈九低低地笑了一声,说。
林荞觉得沈九很喜欢笑,每说一句话都要若有若无地笑着,那双眼睛笑起来一定也很好看。
只是她没机会见着了。
不过也无妨,萍水相逢罢了。
林荞压低了声音侧耳和圆儿说话:“他今天还带着面具吗?”
圆儿点了点头轻轻地应了一声。
昨日北城庙会繁华,确实会有不少人戴着面具出门,可是今日这远山寺却没有这个说法,怎么他还是戴着面具……
林荞皱眉思索着,听到有脚步越来越近,然后停在了她的跟前。
“施主。”僧人慢慢朝这儿走过来。
林荞行礼道:“师父如何称呼。”
“清言。”
“清言师父。不知今日可否问卦。”林荞问。
“师叔不在,不过和尚可以略看一二,若施主不嫌弃……”
“自然不会。”林荞本来就是随便打发打发时间,至于谁来看,于她而言都没有差别。
“施主,请。”清言答。
林荞扶着圆儿跟上和尚的步子往大殿里头走。
“清言师父,姑娘。那在下先行告退。”
沈九和钟家的仆从出去把门掩上了,大殿里头只剩下了清言和林荞两个人。
“施主是要问何卦?”
林荞听着清言一下一下地敲着木鱼,声音悠远静谧。
“清言师父,我今日前来是想问……”林荞顿了一下,“桃花煞。”
清言敲木鱼的声音停了,林荞等了一会,才听到他说话。
“姑娘是林家小姐。”
“清言师父知道我?”林荞索性也不掩藏,干脆答应了。
“有所耳闻。”
“看来我这名声倒是大得很。”林荞风轻云淡地笑着说。
家里的人都以为她讨厌这个名声,平日里说话的时候也总是忌讳着,可殊不知最无所得,却是她这个被说的。
退了和许澍的婚之后,她便更是成了外人口中孤独终老的身匿煞气之人。
孤独终老又如何,她也不要来个什么夫君陪着,她自己守着家产,陪着父亲和一院子叽叽喳喳的姨娘们,没事搓搓麻将,安安稳稳地过完一辈子就好了。
至于外边的人怎么说,随他去就是了。
只是如今出了变数,被太后塞了个只有一面之缘的新夫君,愣是把她拖进了这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京都旋涡。
“得罪。”清言停下来敲木鱼的动作,赔礼,“和尚随师父到过江南。”
她这名声是大晋鼎鼎有名了的,江南的人更是各有各的一个版本,愣是把她本来没什么趣味的往事编成了跌宕起伏。如果这坊间再办一届传奇大会,说不准她也能靠着自己的那些传闻博得个头彩。
“无事无事。”林荞摆了摆手接着说,“清言师父信这世间真有桃花煞一事吗?”
“世人出生便是带煞的,只是姑娘刚巧在这姻缘一处上,姑娘不必心急,万事皆有定数。”清言答。
林荞听了那么多术士的话,不是让她买法器就是吱吱哇哇地做一通法师,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人生而带煞,“顺应天常”就好。
果真是灵山大寺,这格局就是不同。
“可师父,我这一路确实是犯了不少煞了。”林荞闻见了鼻间的檀香,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寻常人家的桃花确实没她这么有意思,林荞恍然想起了那个被自己退了婚,还被不小心扣了顶绿油油帽子的前姑爷。
以及一点儿也不熟悉的未婚夫。
“姑娘,世间坦途是少,长路悠悠,能走回来处便不算是走岔了。”
走回来处?
幕离下的眼睛扇了一下,那一双琉璃似的眼睛里盛满了疑惑。
……
“公子。”
扶着林荞的圆儿轻声问候。
“沈九公子。”林荞出声唤。
“姑娘。”
“沈九公子一直都在这儿等着。”林荞向懒得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是有事儿找我吧。”
林荞听到沉稳的步子往她这儿过来,停在了她的面前。
“恩?”见沈九没有说话,林荞抬头轻哼一声。
“我还不知道姑娘唤何名,赔罪的礼上总归还是要写上名字的。”
沈九不说还好,一说她就想起了那日的光景,沈九那低低的嗓音说着“祖宗”两字又浮现耳边,林荞不由自主地耳尖发麻。
扶着她的小丫鬟轻轻拉了一下自己,应当是担心自己把名字给报出去了。
林荞安抚地拍了一下圆儿,说:“我姓林。”
林荞听到沈九有些无奈地笑了一声,估摸着以为她要把名字说出来了,没想到还只是得了个姓。
“林姑娘。”
“恩!”林荞轻巧地应了一声,“我回答了公子的问题,公子也该礼尚往来,回答一个我的问题。”
“好。”
“我早就听闻远山寺算姻缘是极准的。”林荞故意停了一下,才接着往下说,“沈九公子是来问姻缘的吗?”
林荞从前和父亲四处走动学习经商之道的时候父亲就告诉她,一个人的喜好和身份,大概都可以从两方面推算出端倪。
一是述职在哪,二就是姻缘。
得到了这些信息,便能够对症下药,这生意买卖也做得更顺当。
林荞想着这识人应当也是这么个法子。
沈九是行伍之人,军中的职务自然不能再透露,能问的就只有姻缘。
林荞静静地站在那儿,等沈九回答。
沈九的出现让她有点摸不清头绪,明明一切相遇都似乎合情合理,可冥冥中却总感觉有些不对劲。
自然沈九不肯多说,她就靠别的法子来套出些东西。
“林姑娘这个问题问得恐怕……不大公平罢。”沈九叹了口气,说。
虽然林荞看不见沈九的模样,但她从声音里也能听出来,沈九的表情一定不大爽利。
林荞乐见其成,扭过头去笑着说:“可你答应了啊。”
“公子!”
沈九身旁的将士出声了,似乎是想要提醒。
“无事。”
沈九有些颓唐地叹了口气,接着说:“这件事儿于在下而言,确实不大好说。”
“我常年征战在外,多年不曾归家,妻子早已离开了。”
“你被人甩了?”林荞有些震惊,声音放大了些。没想到她这随口一问,竟然问出了这么个大事。
“嘘。”沈九笑着嘘声。
林荞压低了声音,接着说:“为何还有人把你抛了!”
“我也挺想知道的。”
林荞从沈九的话里听出了些可怜巴巴的感觉,想起来这伤心事儿是她挑起的,忙安慰道:“你这般风度翩翩,定是那人看走了眼,到后来总会后悔的。”
“林姑娘觉得我长得好看?”
沈九突然问了一句,林荞本来就是随口附和,自然不是真的看见了沈九的模样,嘴里的“当然”刚要脱口而出,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到嘴边的话赶紧转了一圈,说:“还可以。”
“我以为自己长得惨绝人寰,姑娘总是不愿意看着我。”
林荞的瞳孔猛地睁大,怪不得方才圆儿一直拉她的手,原来是她对着空气讲了半天的话。
他定有些察觉了……
林荞从出生就患眼疾,早就晓得该怎么和人说话才不会被人发现眼疾,今日是说得入迷了。
“我眼神不大好。”林荞抿了抿唇说。
平常人就算是眼睛不好,也不会像她这个半瞎子一样,这么大个人站在跟前都能看不见。
不过管他信不信呢!反正她管不着,也懒得管。
林荞说得这般理直气壮,沈九也没有办法再多说什么,只是沉沉地笑着说。
“恩。”
“好。”
“若无其他事儿,我便先走了。”林荞晓得再待下去,估摸着又要被将一军,刚巧时辰也晚了赶紧先离开。
“公子,回见。”
说完,林荞就拉着圆儿的手,特意昂着头佯装镇定自若,可脚步却出卖了她。
两步并着一步走,好似这后边跟着个豺狼虎豹,赶紧从院子里出去。
“求羿,我看着很可怕吗?”沈九看着林荞远去的身影问。
求羿是前些年才跟着自家侯爷的,关外战事纷纷,压根没有功夫去了解他身后的那些风月事儿。
求羿突然晓得了这么件大事,还沉迷在方才自家侯爷那一番被抛弃的话里没有反应过来,猛然被喊了,一下子慌了神。
“侯爷你说什么?”
沈九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廊柱旁。
果真是个薄情的桃花煞,早就把他抛在脑后了。
会后悔的吗?沈九抬眼思索。
看起来不像后悔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