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不信真理
王尔有个老毛病,他一紧张就会胃疼,整个胃像被用力绞过的毛巾一样的疼。不幸的是,此时此刻他正面临着二十多年以来最要命的一次胃疼。
长而宽大的餐桌边整整齐齐坐着六个人,一道又一道精致的菜肴被侍者们如流水一般呈上,酒杯中斟着半满的清澈酒液,小王镇长衣冠楚楚,用餐优雅,周周脊背紧绷,有些拘谨。
剩下几人全都活似刚结束逃难的难民。
存灿灿手肘怼了怼左边的王尔,小声道:“你有没有觉得这位置分布有点诡异?”
王尔单手捂着隐隐作痛的胃,勉强抬眼观察。
正对面坐着言夏和周周,周周有些不太适应这样严肃的场合,只想坐在“哥哥”身边。小王和应许分坐在长桌尽头的最左端和最右端,小王优雅进食,应许不动如山,已然是一对感情濒临破裂的夫妻。
至于自己这边,右边坐着眼睛滴溜溜转着观察情况的存灿灿,左边坐着重鸽,重鸽……重鸽在沉醉地、津津有味地、旁若无人地吃饭。
“你快提醒他少吃点,要是小王往菜里下毒了怎么办。”存灿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显然也注意到了重鸽风卷残云般进食的动静,他此时正两口解决了半块和牛三明治,手上还抓着剩下半块等着塞嘴里。
存灿灿看着看着,不由得也挖了勺鱼子酱海胆慕斯啫喱,毫无知觉地一口接一口开吃。她今天好似永动机成精,谁的运动量都没她大。
王尔怒了,全桌人只有自己看得见吃不着。气愤冲淡了他的胃绞痛,刚想出声警告队友“你们清醒一点”,餐桌的最右端就传来阴恻恻的声音。
“亲爱的,”应许皮笑肉不笑地望向正对面专心用餐的男士,“你没往菜里下毒吧?”
存灿灿手里的勺子一时没拿稳掉盘子上,重鸽吓得打了个嗝,王尔感觉自己的胃更疼了。
“怎么会呢。”小王镇长慢条斯理地咽下食物,用餐巾轻轻拭着嘴,而后答道,“毒药只能夺走生命,却无法占有意志。”
“那就好。”应许像是真的松了一口气一般,招手唤来侍者,“你好,可以帮我拿双筷子吗?”
她指着面前的甘鲷立鳞烧诚恳道,“我吃鱼比较习惯用筷子。”
重鸽还在止不住地打嗝,在沉寂不安的气氛里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他绝望地给坐在对面的言夏使眼色,想问他有没有治嗝秘方,还尽力伸长了腿试图踢他一下。
踢到了,也踢偏了。
“你踢我干嘛?”周周正在和言夏不知道讲些什么,无端被踢,生气质问正对面的王尔。周周和她记忆中的哥哥相认后,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今晚就和言夏一起离开小镇的计划,寸步不离地跟着几人。
存灿灿正埋头苦吃,闻言好奇地抬头,两眼放光准备看热闹。
王尔真心祈祷,如果自己有罪请让法律制裁他,而不是被分到这些个离谱队友和对面易怒npc。
“大家难得一起吃顿饭,”言夏终于说出了自己今晚第一句话,他在晚餐的前半场一直保持沉默,仿佛神游天外已然不在意这个世界,“介绍一下吧,应许。”
应许突然被cue,恋恋不舍地离开吃了一半的鱼,清了清嗓子,十分郑重而干巴巴地开始介绍。她先是面对小王,手指虚虚地在餐桌上划了一圈指着众人道:“这是我的朋友们。”
再指向坐在正对面的小王,向着左右两边道:“这是小王,大家可以叫姐夫。”
众人为应许不合时宜的幽默感而叹服。
可能是因为没有得到意想之中的捧场反应,应许再次清了清嗓子,说道:“今天大家之所以欢聚在这里,是因为……”
说到一半她卡壳了,实在编不出有什么正常理由能让他们在一张餐桌上吃饭。
“今天我们大家之所以欢聚在这里,是为了我们共同的好朋友,我的妹妹周周,庆祝她18岁生日。”言夏笑吟吟举杯。
存灿灿无语凝噎,心道外界传说言夏爱看青春疼痛文学还爱乱改台词的小道消息竟然是真的。
“原来是这样。”小王作恍然大悟状,双手合十虔诚道,“真理会祝福你的,真理会祝福在坐的每一位。”
存灿灿和王尔礼貌道谢,应许还在嚼着最后一口鱼,言夏甚至同样双手合十,看样子比小王还虔诚地回礼。
在这个全员演员心怀鬼胎互打哑谜的奇妙场景下,总有人会因为智商不够而显得格格不入,重鸽当然没有意识到这个事实,他只是惊喜地发现自己终于不再打嗝了。
于是他心花怒放地、轻飘飘地脱口而出一句:“可我不信真理哎。”
下一秒他的屁股欣然和地板进行了亲密接触——他的椅子裂了。
疼痛让他在电光火石间回忆起了来的路上言夏叮嘱过自己的话:“这个小镇的本质是’排外’,会用各种手段对异乡人或是异类的镇民赶尽杀绝,警惕你的言行举止。”
还好,这次的排异反应是摔了一个屁股墩儿,谢小镇不杀之恩。重鸽战战兢兢爬起来,决定从现在开始一句话也不说。
但是小王显然抓住了机会,他环视一圈状似疑惑道:“原来是这样,大家难道……都不是真理的信徒吗?”
存灿灿须臾间感受到头有些晕,头顶的水晶灯似乎也在细微晃动着,她和王尔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到“要地震了吗”的惊恐。
“如果我们都说不信真理会怎么样?”存灿灿压低声音问王尔。
“会平静地在地震中开始第三轮回档。”王尔面如土色。
“如果我们表示相信真理……”存灿灿说到一半顿住了,她看到王尔虽然冒着冷汗感受着头晕和胃疼的双重折磨,但仍然牙关紧闭不想冲小王蹦出一个字,心下了然。
他们都想到一种可能,当所有人表示相信真理之后,他们在档案馆那面姓名墙上的名字与照片,也许又会加深一点。而痕迹加深的后果是什么,存灿灿想到重鸽在视频里如同突然失忆般渺茫的神色和飘忽的语调,仿佛自己失去了身体与意识的主宰权一般,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这时,一道清脆女声响起。
“我不信真理。”
王尔和存灿灿同时震惊抬头,同时越来越强的眩晕感和晃动突然消失了。
周周双手紧攥着刀叉,深呼吸好几下,眼神有些犹豫地望向身边的言夏,丝毫看不出来方才是她说出了那句话。言夏冲她鼓励地点点头,示意她想说什么都可以。
周周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侧身望向餐桌那头的小王,坚定地再次重复了一遍,“我不信真理。”
没等小王给出任何反应,她又说,
“我不信真理,我信妈妈。”
一记美妙而精准的绝杀。
到今夜12点之前,周周身上仍有母亲留下的保护,小镇无法因为她任何的言行举止而出手作恶。亵渎神明无罪,出格之言无罪,宇宙间任何力量与诅咒,都无法伤害到这个诞生于无尽绝望之中的孩子。
存灿灿真想拍手叫绝,怀疑从晚餐开始前言夏就在和周周交头接耳嘀嘀咕咕就是在怂恿她干这事。怪不得他今晚这么沉默,敢情是憋着坏呢,存灿灿心想,但好像应许今晚也很沉默,不会也在憋大招吧……
“小王,你知道吗,”应许终于吃完了最后一口草莓芭菲,随手拿过皱巴巴的餐巾抹了抹嘴,目光灼灼直视长桌尽头的人,“在我的家乡,大家都信仰一位名叫上帝的神。”
存灿灿表示自己真是系统第一预言家,想什么来什么。
“橄榄球比赛前,两支队伍都会请求上帝保佑自己的队伍一切顺利,状态绝佳。”
“可是,最终总是只有一方能赢。”
“你说对吗?”应许面前的餐盘餐具都已经被侍者收走,她胳膊肘撑在桌子上,懒洋洋托腮等待着小王的答案。
小王轻笑,像一名真正的老师在对应许谆谆善诱:“希望与信仰是好事,但是失去约束的希望与信仰只会蒙蔽一个人的观察力。”
“确实如此。”应许从善如流表示认同,本色出演勤奋好学的学生抛出第二个问题,“约束又是指什么呢?”
“比如恐惧,比如人类天生的罪愆。”小王身体微微前倾,脸在幽暗昏黄的灯光下忽明忽暗,声音轻飘飘地落于长桌之上,弥漫萦绕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暴食。”
重鸽打了个饱嗝。
“懒惰。”
存灿灿心虚地低下了头。
“嫉妒。”
王尔莫名其妙,人不嫉妒哪还算人。
“□□。”
周周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贪婪。”
言夏虚心受教。
“愤怒,以及……”
“以及傲慢。”应许面上平静无波地接过了话,眼神如淬了冰的利剑直指桌对面的小王。内心虽然在上演一百集动作戏,对外也保持着新闻联播脸。
“恐惧是真理一贯用来吸引教徒的工具。”
她一字一句地说着,有意抑制着自己不因愤怒而加快语速,“如果再加上罪恶感来让教徒守规矩,它就成为了完美的群体管控手段。”
言夏感叹这真是字字句句都在地震的边缘试探。
“真理依靠的是爱,而非恐惧。”小王像是在看不懂事的孩子一般,怜悯地望着应许。
“那么当有人不信真理,当教徒们不守教义,又会如何?”
小王愣住,随即笑了出来,可以看出他是真心觉得很有意思,甚至笑得有些停不下来。半晌,他幽幽道:
“他们会被火烧死。”
全场寂静。
王尔终于忍不住了,他觉得这个地方要是再待下去一秒,自己今天就会因为胃疼而开启第三次回档。他颤颤巍巍举手道,“我肚子疼,去趟洗手间。”
随即想拽着左边的重鸽起身,重鸽在经历了今晚的大起大落之后已然如同一只惊弓之鸟,他大惊失色问道,“你去就去,干嘛拽我?”
王尔心里痛骂这男的不识好歹,修罗场此时不逃更待何时,面上却还是娇羞道:“男生上厕所都要一起的嘛,你陪我一下呗。”
重鸽正被王尔生拉硬拽从椅子里□□,这边小王又开口了,他看向言夏问道:“你这次回小镇这么久,是有什么事吗?”听起来像是和言夏十分熟稔的样子。
周周一听是问这事,和自家哥哥认亲团圆的喜悦藏不住了,还没开口说“哥哥是来接我去大城市的”,就被言夏打断了。
言夏向旁边挪了挪椅子,十分自然地握住应许放在桌上的手,两人十指交缠,深情对视十秒,应许羞怯地移开视线,言夏转头朝向小王,神情泫然欲泣,语气十足沧然泪下。
王尔有种不祥的预感,并且从小到大他的预感一旦不详了就会十分灵验。他更加使劲拽着重鸽往前走,希望就在前方,厕所咫尺之遥。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重鸽已然被餐桌上精彩而大胆的剧情所深深吸引,挪不开脚步。
王尔认命回头,安慰自己没关系,和应许搭档这么久了,没什么大场面是没见过的。他深吸一口气,等待言夏到底能说出什么话来。
言夏说,“小王,对不起,我和应许是真心相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