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魂归人间（吴姨、杨潇个人章）
蝴蝶没有停留太久。离别的时刻，它在她发丝上短暂停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蝴蝶不死心，她还想去寻找那个等了一辈子的人。
她飞了好久好久，几乎要飞遍整个省。
傍晚时，她歇在郊外一座面粉厂外。她藏在草丛里，有气无力地煽动翅膀，等待下一次起飞。
面份厂里亮起了灯，值班老头从厂里出来。
几乎是一瞬间，蝴蝶竭尽全力起飞，向他奔去，飞蛾扑火般热烈。
老头点完灯，看着飞来的蝴蝶，喃喃道：“是哪里来的蝴蝶？真漂亮。”
“灯会一直开着，我要值班楼。”南德民爷爷走进厂里，蝴蝶一直跟着，形影不离。
南德民爷爷转过身，用他浊黄的眼球透过老花镜将她倒映在眼中。
“哎，你这小虫……我又不是灯，你不去绕灯，老跟着我做啥子哩？”
蝴蝶不管不顾，她停在他的鼻尖，她知道这样做他一定可以认出来，这是他们的约定。
如果我死了，我会化作蝴蝶，停靠在你的鼻尖，这样你就可以认出我了。
南德民爷爷没读过几年书，不知道唯物主义是什么。此刻蝴蝶停靠在他鼻尖，就足以让他相信就是他的爱人吴秀昭。
老爷子颤着手难以置信地张大嘴问道：“阿昭……是你吗？”
面粉厂扬起的灰尘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有些辨认不清。
蝴蝶飞下他鼻尖，停靠在他龟裂的指尖。她翅膀扑扇起的微风拂过他伤痕，他确认了。
“是你，阿昭！是你……”南德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他手抖得不成样子，但还是小心翼翼，不敢拔弄蝴蝶。
他看着蝴蝶绚丽的翅膀，好像能透过那梦幻的蓝色看见爱人曾经的模样。
他无法遏制自己的想念和内心的激动，“你想跳舞吗？”南德民爷爷轻声问道。
南德民年轻时是文艺兵，吴秀昭奶奶是村里学跳舞的学生。他们私下里偷偷恋爱，约定每晚在昏黄的村头路灯下起舞。
后来爆发战、争，阿民穿上军、装去参、战了。临行前，阿民对阿昭说：“等我打完仗回来就娶你！”
可后来战火蔓延到村庄，阿昭不得不逃离。后来村子没了，阿昭几年后再回来，村庄已经是一片废土。
她不死心，在这里找了间破烂屋子，一住就是十年。
可阿民没有来。
再后来村子拆迁，阿昭不得不搬离村子，住到了城市里头。
几十个年头过去，她见证了万丈高楼平地起，见证了祖国的繁荣富强，见证了世人的分分合合。
她见证了太多太多，心思早该乱如麻。
但她还是坚守着那个承诺，她等他来娶她，一辈子也没关系。她相信他会来的。
蝴蝶飞离他指尖，飞向布满灰尘与面粉的空中。
南德民嘴角露出笑意，他蹒跚着向她走去。
他们在面粉厂昏黄的灯光下起舞，光影散落，四季流转，他们的浪漫至死不渝。
那是他们自编的舞，独一无二，只属于他们。
即使没有音乐和伴奏也不打紧，因为他们已经用一生谱写了一曲乐章。
在此刻将乐章弹奏出来，就已是他们生命中最美好的一份礼物。
再见时已非故人，再见时生死阻隔。但他们在粉尘爆炸的昏暗灯光下翩翩起舞，除了他们，谁也不知道。
一曲舞毕，吴姨化成的蝴蝶在南爷爷掌心降落。
南爷爷靠墙坐下，和她讲起往事。
“我打完仗后去找过你。村子不在了，你也不在了。我等了两年，没有等到你。后来我被人带走，去了不远处的厂里工作。这一干就是几十年哪……”
他抚着蝴蝶的翅膀，心里有太多想说的，到头来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们就这样坐着，妄图坐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十二点整时，蝴蝶不动了。
南爷爷把她拢在掌心，从自己住的值班室里找出一个珍放他们合照的小木匣，把她和照片一起葬入泥土。
而后他回到厂里，靠着墙，身子一点一点冷下去……
棠城市区夜，鹤羽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站在一片白茫茫的空间中，四周什么也没有。
她焦急地张望四周，慌乱四窜。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轻笑，一只手拍了拍她后背。
鹤羽转身，对上杨潇灿烂的笑容。
对上她笑容的一刹那，她的眼泪就像断弦风筝一样不受控制地越掉越多。
“杨潇……”她的声音颤得不成样子，杨潇明艳的脸蛋在她眼里影影绰绰。
杨潇瘪嘴，用不耐烦的语气说道：“小妞，别整天哭丧着个脸了。小爷我不过是来天堂旅旅游，体验体验生活，又不是再也不见了。”
鹤羽抬手去抹眼泪，想要把她看得更清楚一点，奈何怎么也抹不掉。
她低下头，满怀愧疚说：“对不起……杨潇，对不起，我早该看出来的……”
作为好朋友，却从不知晓她的病情，这才是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怪你，是我要瞒着你的，就你这性格，要是早知道了，可不得二十四小时担心我的安危呀？”
言罢，杨潇又想起什么，补充说：“何况你前两天还对着天空大喊，说你会走出来，再也不会为我哭泣了的，这会见到我不是又哭出来了吗？”
“那也好过毫不知情！”鹤羽睁着泪眼，皱着眉，倔强地看她。
“哎呀！你就别自责了！我来人间这一趟……我很开心，我已见过太阳，也享受过风一般的自由，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杨潇伸手想要触碰她白皙的脸颊，给他擦一擦泪珠。刚抬起一点，又想起她已有爱人了，这样做不礼貌，于是又放下，转而拍了拍她的肩。
“可是……杨潇……”
“打住！”杨潇打断她，“别哭哭啼啼的，你可不是柔弱的小白花！不要整天焉了吧唧的，怪令人难受的！”
“啊……好。”鹤羽稍微转过身，用袖口把眼泪擦掉，调整好情绪后，带着一张花脸注视她。
杨潇笑了笑，“你要振作起来。我的旅程已经结束了，你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鹤羽重重点头。
“你要向前走，向前看，和你的爱人一起，代替我看遍这世间所有的风景，好吗？”
杨潇太了解她。
鹤羽喜欢环游世界，但她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实现。如果这是她的愿望，那鹤羽一定会想尽办法完成她的愿望。
这样，她们之间最早约定的愿望就得以实现了吧。
“好。”
杨潇舒了口气，接着说：“今天是我离开的第七天，是我唯一一次魂归人间的机会。我的时间不多了，这次过后……我就再也没有来看你的机会了。”
“可是……”鹤羽难以置信地睁大眼，她想到了今天那只小麻雀，“今天那只小麻雀不是你么？”
“是我。”
她飞越了半个地球，只为再见她一面。
“那你还能像今天一样变为麻雀来看我吗？”鹤羽问。
从刚才到现在，杨潇的神情第一次露出悲哀。
但很快，她又扬起笑容：“恐怕不能哦……我马上就要进轮回了。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喝孟婆汤的，我怎么舍得把你忘记。”
鹤羽也笑，“嗯！等我走时，我也不会喝的！”
“哈哈，好啊！我往生比你早，下辈子说不定我们可以成为母子。到时候我当妈妈，你还是我的公主！”
杨潇用手在肩膀旁比了比，一脸欠打的模样。
鹤羽握拳轻捶她，“下辈子怎么舍得再让你保护我？”
杨潇向前俯身，伸手拍了拍她头，“你太温柔啦！还是让我来保护你吧！”
鹤羽还想反驳，杨潇把手收回，惊觉手掌已经变得模糊。
鹤羽也觉察到了，她闭上嘴。
“我的时间到了，我该走了。”
杨潇摊开手臂，她想由着私心，最后抱她一次。
鹤羽吸了吸鼻子，轻轻拥抱她。
“记住啊，放下一切去好好生活。想我了就抬头看看天，我会在天上同样注视着你。要是你再敢为我掉一滴眼泪，看我下辈子怎么收拾你！”
分明是恶狠狠的语气，鹤羽却只觉得温暖。
“记住了。”她说。
将行的一刹那，杨潇突然想起什么，她问：“我还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是。”鹤羽回答得毫不犹豫，“无论经过多少年，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杨潇笑了，这就足够了。
“再见了，我永远的长公主。”杨潇松开她，朝光明深处走去，不再回头，只是坚决地走下去。
“再见了！杨潇！”鹤羽在她身后喊。
她说出口的一瞬间，杨潇的眼泪也掉下来。她不敢回头，她怕自己舍不得。
光是看她一眼，她的内心就已翻涌。她真想永远看着她，永远保护她。可是不行，她们之间只能是朋友。
她爱她，永远只是不能说的秘密。
她一路走，走到奈何桥上。
她在桥头见到了吴姨。此时的她是少女模样，穿一条碎花连衣裙，扎两条长长的麻花辫，坐在桥头深色的石头上，和周围现代化的装扮格格不入。
杨潇走过去，问：“奶奶，怎么还不走啊？”
吴秀昭从发呆中回过神来，笑了笑：“再等等，他还没来呢。”
她是很温婉的长相，笑起来眼里有一团化不开的忧伤。
杨潇叹了口气，在她身旁坐下，“您这一个人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呀，还不知道南爷爷要多久才能来呢。”
吴秀昭攥着裙摆，轻声细语：“都等了他一辈子了，再多等几年也无所谓了。”
“呼——”杨潇呼出一口气，双臂放后撑着身子，望着黑沉沉的天空出神。
“鹤羽那丫头还好吧？”
“唔——不好，她可伤心了。所以，我们安安静静地离开，不要再让她操心了。”
杨潇低下头，眼角翻涌出泪花。
“那丫头的爱人……”
“我见到了。嗯……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存在方式。不过我确定，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他更爱她。”
因为他是真正能做到什么都不考虑，只爱她这个人。
两人都沉默了，过了很久。
杨潇问：“奶奶，你等了多久？”
“春夏秋冬，寒暑易节，我也不知道我等了多久。七十个年头，总该有了吧？”
她的语气平平淡淡，毫无起伏，好像七十年的等待对于她来说不过是平常。
“啊……”杨潇哈出一口气，“那我一定要比你等的长一些。”
令讌不是真人，他死后没有灵魂，她一个人来黄泉会害怕的。
她不想她害怕。所以她会在这里一直等，等到她来，然后陪她一起去往生。
不过她希望那一天……最好在百余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