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个拥抱
晚上九点,病房里的仪器在杨潇身旁嘀嘀作响。
她连着翻了好几个身,愤愤然用被子盖住头。
隔壁床的老太太转过头来,“娃娃,你不要嫌它烦,哪天它不响了,你就戳脱喽!”
杨潇猛地坐起,用没有打点滴的手挠了挠头发。
门把轻轻转了转,进来一个挑染了马尾的姑娘。
“程程,你来喽!”老太太用手臂撑着身子,颇为艰难地仰起身子。
程茵连忙上前扶起老太太。
“啧,程程,我和你说了多少次,你不要去搞这些奇奇怪怪的发型,还搞!”老太太揪着一小搓被染成红色的头发,手指略微有些颤抖。
“奶奶,我下次就染回来。”
如果杨潇没记错的话,这样的对话从她4月29那天住院后,每隔几天就雷打不动地上演一次。
以老太太的训斥开始,以程茵的答应结束。
她知道程茵抱的是何种想法,无非是想让老太太有个活下去的念头。
杨潇勾了勾唇,“喂喂,是不是忘了还有我这个大活人?”
“当然没有,你看,这是给你带的。”程茵递给她一袋东西。
杨潇接过,往里头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
“记得帮我订束花,要加上三河千鸟和绿松石。”
“这个季节绿松石可不好找……”
“我知道你有办法搞到。”
杨潇说完倒头就睡,清浅绵长的呼吸和仪器的嘀嘀声交响演奏。
程茵笑笑,没有否认。
“奶奶,我先走了,过几天再来。”程茵趴在耳边说道。
老太太微笑着点点头,伸出干枯的手挥了挥,当作是送别。
程茵离开病房前回头看了眼杨潇,她的大半张脸都捂在被子里,眉头皱起。
三年前,她第一次见到杨潇的时候,她就是这副样子,大大咧咧没心没肺,脆弱从不外露。
2020年暑假,杨潇入院了。原因是差了两分,与鹤羽的高中失之交臂,气得她病发入院。
那时,程茵的奶奶也刚入院没多久,正好她们排到了一间病房。
在职高上二年级的程茵撂下新收的小弟,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
得到的结果是心脏病。
老太太安慰她,没什么,小病。
她倒希望是小病,因为账号单上的那一连串零,她实在支付不起。
奶奶说,没事儿,这病不用治,人活到老就靠一口气,她能顶住。
那一刻,她觉得浑身无力。
刚过十五岁生日的杨潇脸庞还很稚嫩,她坐起身,掀开眼皮,“没钱?我可以帮你。”
十七岁的程茵看着面前神情淡然的少女,眼泪就流了下来。
她跪在地上,恳求杨潇救救她的奶奶。
杨潇痞气地笑笑,“起来,好说,你是职高的学生吧?”
程茵愣了愣,点点头。
杨潇的目光落到她手臂上,“刚和人打架回来?”
“……是。”
“你叫什么?”
“程茵。”
“传说中的职高大姐大?”
“……算是吧。”
“哦,那,借你小弟们玩玩。”
少女的语气漫不经心,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平常的事。
“什,什么?”
“意思是,我要当下一届的职高大姐大。”
“为什么?”
“不为什么,好玩呗。”
那时的程茵对此半信半疑,如今她才知道杨潇心里有个人,她怕她在新学校受人欺负,所以她要罩着她。
程茵张着嘴,却没说出字。
半天,她才回了一声,“好。”
“ok,那就没问题了,开学之后,到学校宣传一下我。”
“……好。”
之后便是杨潇上了职高,校园里渐渐传起她的名号,而程茵,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
程茵辍学了,她去打工了。
虽然杨潇说,她家会支付她奶奶治疗的全部费用,但她还是执拗地做着多份兼职,想还她钱。
尽管杨潇每次都以“我家钱多,不在乎”为理由拒绝她的还款。
但她还是把这笔钱存了下来,在每次杨潇托她跑腿买东西的时候,用这笔钱去垫付她的费用,买最好的。
半夜,杨潇从梦中惊醒。
她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拉开一小点窗帘,看看窗外的景色。
今晚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四周是一片漆黑。
她拉上窗帘,余光瞥到托程茵带的那袋东西。
决定了,明天就动手!
距离高考还有五天。
早上第四节下课后,班主任边摆弄手机边喊:“鹤羽!你上来一下!”
鹤羽站在班主任身边,心脏砰砰直跳。
“你爸妈叫你今天中午下课之后去门卫室拿东西。”
鹤羽松了一口气。
班主任看了看她,又道:“高考加油,考出自己满意的成绩!”
鹤羽愣了愣,随即笑道:“好的,我知道!谢谢老师!”
下课铃声响后,鹤羽连饭也顾不上吃,急匆匆跑向门卫室。
一进门,京剧独有的唱腔冲入她的耳中。
鹤羽勾唇微笑,令讌也喜欢听京剧。
“啰,自己去那里找,找到了来这签个名。”门卫室的大伯随手指了指角落里的那一大堆物品,眼皮都没抬一下。
鹤羽拉了拉口罩,应了声“好”,径直朝那一大堆物品走去。
鹤羽现在能带着口罩和陌生人正常交流了,虽然目光还是会不自觉地躲闪,但已经比先前好上太多了。
是令讌改变了她,“不需要在意他人的眼光,你很独特,我一直都知道。”
鹤羽抹了抹汗,右手扒开眼前的袋子,写着她名字的纸条出现在她眼前。
字写的不好看,但看的出来一笔一划写的很认真。
鹤羽打开袋子,里面是一箱牛奶,一盒饼干,和一些零碎的零食。
签名的时候,门卫大伯一拍大腿,放下的报纸,在桌子旁拿出一个饭盒,递给她。
鹤羽回到宿舍,洗完澡,打开那个饭盒。
里面满满的全是红烧肉。
“哇!好香啊!”对床的舍友凑过来,眼里满是羡慕。
“是你爸妈送的吗?”舍长问。
“嗯。”鹤羽望着舍长。
“啊,你爸妈可真好。”舍友扁着嘴说道。
“啊?嗯。”鹤羽笑了笑。
舍友们感叹了几句,又纷纷离开,回床上看书或写作业。
高考在即,没有一分一秒是能被浪费的。
鹤羽怕自己会打扰她们,端着饭盒走到阳台。
红烧肉还是那个味道,软嫩香弹,是在锅里炖了很久所独有的回甘。
鹤羽吃了两口,不知怎的,眼里氤氲起水雾。
鹤羽眨巴两下眼睛,大口大口吃着饭。
吃在嘴里,暖在心底,这就是家的味道。
鹤羽吃完,洗碗的时候听到宿舍里的人陆陆续续躺下的声音。
她抬手看了看表,一点半了。
她又看了看窗外,艳阳正好,风过林梢,鸟鸣清脆。
即将高考的学生就是会因为一些小事而崩溃,可能是因为一道解不出来的题,可能是因为找不到要背的知识卷,可能是因为别人的一个小小举动。
鹤羽不知道几天前那个跳楼的学生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跳下去的,她会后悔吗?
感伤在心里弥漫,鹤羽闷闷地出声:“令讌,我也会因为承受不住压力而选择逃避吗?”
令讌在黑暗中勾唇,轻笑,“你不会的,你很勇敢。”
字字清晰,声声回响,而她听不到。
“令讌,我不会逃避的。那么,你相信我们会在未来遇见吗?”鹤羽伸出右手,在空中摊开。
骄阳似火,把建筑物和街道烤得火辣辣的。
“如果你相信的话,就让一缕风吹过我的掌心。”
结果是绝对否定的,宿舍背风,吹不进来的。
鹤羽的手在半空中微微颤抖,许久没有风吹过她的掌心。
鹤羽放下手,自嘲地笑笑,转头离开的时候,似有若无的微风吹起她的刘海。
鹤羽的呼吸停了一拍,随即抬起头,扬起大大的笑脸。
“你就知道,你会相信我的。”
七月六日,最后一天。
从一周前开始,鹤羽每晚和舍友熬夜复习到一点半,早上五点半起床,中午睡十分钟,合计每天只睡四个小时多些。
白天上课真的很难熬,那些专业的读音和词汇不断催眠她的神经,鹤羽只能靠风油精和掐大腿硬撑。
早上第一节是英语课,英语老师这节选择了复习语法。
“现在我们讲过去完成时,简单概括为五个字,就是‘过去的过去’,同学们要注意区分过去完成时和现在完成时……”
平日里熟悉的单词此时积压在鹤羽的眼皮上,她伸出左手撑着头。老师转头去写单词,她抓住机会眯上眼。
闭眼的那一刻,浓浓的倦意带着积累几天的疲惫压垮了她。
“喂,醒醒。”
鹤羽感觉有人在摇她,她睁开依旧困顿的眼眸,转过头去,对上英语老师的眼神。
“啊,老师。对不起,我太累了。”
周围传来同学的窃笑,鹤羽低下头,不敢再去看她的眼睛。
“你这……都快要高考了,你都不知道自己错过了多少知识点!”
“对不起,老师。”
“行了行了,赶紧听课,等下我跟你班主任说一下,你这太过分了!”
早上第二节下课,班主任夹着讲义,进门的第一句话便是,“鹤羽,中午放学后来我办公室一趟。”
一早上过去,她依旧疲惫。
中午放学后,她没有去吃饭,踌躇了一会儿,拿着笔和纸去了班主任的办公室。
“说吧,怎么回事?”
“我……我每天晚上复习到很晚,所以白天有点困。”
“复习不是你上课睡觉的理由!你要睡觉就回家睡!”
“老师,我没有,我真的是在复习。”
“我不想听你解释!你现在上课睡觉就是不对!你一个人睡觉,其他同学会怎么想?你能睡,他们为什么不能睡!到时候上课,整个班趴倒一半!”
“老师,我……我写检讨。”
“写检讨有什么用!你有这个时间还不如拿来多看两道题!赶紧走!我不想看到你!”
“……好,谢谢老师。”
空着肚子回到宿舍。
“哇,你怎么敢上课睡觉的啊?”
“就是喽!”
“傻啊,不知道用手撑一下!”
鹤羽低下头,“对不起。”
晚上,鹤羽抱着厚厚的几本学习资料,踩着晚睡铃声的点回到宿舍。
“鹤羽,有人找你。”
上床的舍友头也不抬,平静地说。
晚睡的铃声已经响起,宿舍立即熄灯。
“喂?”
“听你老师说你上课睡觉,你还要不要高考了?”
“我要高考,但是我真的太累了。”
鹤羽大概已经知道父亲想要说些什么了。
“我不听你那些理由,你累,他们不累吗?你以为高三是来享受的吗!”
“我知道我不是来享受的,可是我真的好累啊。”
鹤羽的眼里开始泛起雾气,声音还是强撑着镇定。
“你别顶嘴,你好好反思一下你自己!离高考就剩这么几天!你给我好好学!考不上大学我打死你!”
“警告,时间已到,电话将被挂断!”
话筒里传来一阵忙音。
“我知道了。”带着颤声,失望透顶的回应,而父亲听不到。
鹤羽把学习资料放在床头,她已经没有心思复习了。
浴室和厕所里传出微亮的灯光,宿舍内只有她一个人。
鹤羽在枕头底下摸索了一番,小小的方块样mp3落入掌心。
她戴上耳机,摁下开关,令讌一如既往温和的声音和话语传递给她清晰的力量。
鹤羽轻轻笑了,还好有他在。
“我们一起努力,未来相见。”
是她的记忆混乱了吗?印象里他好像没有说过这句台词……
意识断了线,醉入梦的彼端。
梦里,她坐在公园的长凳上,双目无神地注视前方。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鹤羽偏过头,直直坠入一双薄荷绿的眼眸。
梦里的她没有戴眼镜,却能清楚地看见他的长相。
“令讌?是你吗?”
“嗯。”
“可你怎么可能会出现三次元啊……”
“你需要我,我便出现了。”令讌微笑着看她。
“令讌……我好难过啊……”
“难过就发泄出来。”
“可我已经是成年人了,我不能哭了。”
令讌皱起剑眉,散落的刘海被风吹动遮住眉峰。
“成年人也有哭的权利,没有谁规定了成年人一定要坚强。”
真奇怪,他明明是游戏里那副纸片人的模样,与他背后的景物却毫不违和。
“可是我要高考了,我不可以哭,我不可以停下来,呜呜呜……他们都在指责我,没有一个人关心我,我真的好累啊……”
泪水爬满脸颊,她已经看不清他的脸了。
“累了就停下来歇一歇,不要逞强。我爱你,我会永远站在你身后。”
“呜呜呜……令讌,你可以抱抱我吗?”
“当然。”
令讌带着纸张纹理的双臂紧紧环抱住她,肩上传来微弱的力道,肩膀处温热的感觉传入心底。
令讌拥抱了她,很轻很轻,既真实又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