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紫罗兰海

    时间倒带回1998年的五月底，夜色悄悄的笼罩了纽约曼哈顿，却仍驱散不了盛夏的暑气。

    纽约大学帝势艺术学院人潮逐渐散去，但地上纷杂的足印、不知哪个迷糊蛋遗落下的蓝紫色毕业服，以及尤其显眼的──挂满了全校的紫罗兰色旗帜，足以证明这里曾举办过盛大的毕业典礼。

    帝势艺术学院的二年级留学生奥斯汀．海曼，更是这场毕业典礼的见证者。他头顶上戴的不是学士帽，而是平凡无奇的棒球帽，帽沿拉得很低，挡下的光线恰好在他的脸孔上形成黑影，遮蔽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精巧的下巴和略薄而绯然的嘴唇，在昏暗的天色下显得神秘。

    反倒是他旁边的同学，毫无遮掩的让路灯照耀自己宛如深褐色弹簧般的卷毛头，以及高大而略向内勾的犹太鼻，脸上的黑框眼镜还反着光，宛如搞笑漫画中，观察到什么神奇科学现象的宅男。

    说起帝势艺术学院，它可是来头不小。它是数不清的艺术工作者和从事娱乐事业的人的第一志愿，多次蝉联全美最佳艺术学院之宝座，课程涵盖了戏剧、舞蹈、美术、电影制卝作等的学院，录取率也不到5。尤其电影产业方面，它的教学结合了典型好莱坞的商业片模式和艺术电影形式，赋予学卝生知识和能量，让他们持续在电影的殿堂发光发热。看此学院培养出的名人，如马丁．斯科塞斯、伍迪．艾伦、安妮．海瑟薇、艾力克．鲍德温、李安等，不难理解为什么那么多学子对它趋之若鹜。

    不过升学这件事，奥斯汀从来没拉垮过，即使是在他……来到这个世界前。

    奥斯汀遥记得在来到这个世界前，他是太平洋东岸一个黑发黑眼的学生，当时叫啥来着，蓝庭海？还是蓝庭满？忘了。反正在那段模糊记忆中，他的家庭不算富裕，父母倒是挺认真栽培他，将他培育成成绩优秀又琴棋书画四通的才子。

    那个姓蓝的男孩，也不负众望地在求学生涯中一路名列前茅，课余的才艺竞赛更是拿奖拿到手软，因此他成为令家人颜面有光的小骄傲，以及以及邻居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尽管如此，他内心仍有个遗憾：他一直有个大银幕梦，希望能藉由影剧演出体验各式各样的人生，并带给观众感动，却碍于亲人的反对和邻居们的闲言闲语，放弃了成为演员的梦想，选择了薪资不错却不是他喜爱的工作。

    至于表演？就当作兴趣吧！反正偶尔秀一下表演才华，还是能获得亲友的赞赏。

    他离开那个世界前最后的念头，是和经由相亲认识的未婚妻相约去家乡最大的咖啡厅，谈论结婚成家和未来的孩子。很快的，他就会有亲戚长辈们所冀望的幸福小家庭了。

    然而那些林林总总的愿景，全在一个经历多天熬夜后难得的午觉时间，随着突如其来的心脏麻痹，嘎然而止。

    奥斯汀可以想见，那对蓝姓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时，肯定悲痛得难以呼吸，但最令他伤心的仍是那个蓝姓年轻人，状似过上了人生胜利组的生活，却终其一生没有替自己做过一次决定。

    那么，这一生呢？

    「嘿，奥斯汀，你还在吗？」奥斯汀旁边那个同样是帝势艺术学院二年级生的同学，在他的眼睛前方挥了挥手。

    「噢，我还在！安迪。」奥斯汀回过神来，用令人放心的英音叫了对方的名字。

    这位名叫安迪．萨姆伯格的同学，是奥斯汀－海曼在帝势艺术学院二年级班上的死党之一，虽然他目前的外表怎么看都像个宅男，他的个性反倒挺活跃有趣并充满热情，好奇心也颇强。还不是毕业生的奥斯汀，之所以会围观纽约大学的毕业典礼，就是出自于安迪「一起体验当毕业生的滋味」的提议。

    「你还是那么爱恍神哈！」安迪用早已习惯了语气问：「想啥呢？」

    奥斯汀想了下，总不能说他在回溯什么前世经历吧？于是他回答：「我在想，今天的纽约大学真美啊～学校的旗帜和毕业服都是蓝紫色，像紫罗兰花海似的。」

    「说到这个，奥斯汀，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安迪问的时候音量不自觉的降得跟奥斯汀差不多：「为什么你一个英国人会来纽约大学学习？因为我记得英国也有很多不错的电影和戏剧学院，而且一个人远道来美国念书，肯定很辛苦吧？」

    「不会辛苦的！」奥斯汀的语调颇绅士：「英国的学院很好，不过不同系所之间比较壁垒分明，很难互相修到课；美国除了专业课程还有许多各式各样的跨系学程，让我能探索更多领域。而且这是我不熟悉的环境，可以让我离开舒适圈，这样才能挑战自己哈！」

    然后他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头：「其实我刚升大学时，都还没确定好我将来要怎么走呢！所以想找个环境比较多元的地方探索。」

    「看来你也挺喜欢到处尝试新东西的嘛！」安迪说：「那现在呢？我记得你在大学选修过不少文学和戏剧创作的课程，我在校园报上看过你投稿的文章，也写得不错，你是打算当编剧吗？」

    「现在打算当演员了。」奥斯汀说：「我刚进大学时想过把编剧当志向，可是我今年选修了戏剧课后，发现自己对表演还是挺有兴趣的。」

    「对你来说应该很容易吧？我们一起拍过好几部学生电影，你表现得都跟专业演员一样，让我瞬间以为你是表演系的人冒充的！」安迪说。

    「有你的！我就当作这是称赞吧！安迪。」与此同时，奥斯汀发现他所居住的留卝学卝生宿舍已经近在咫尺，就小声说：「既然你在这里，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你先答应我你不会说出去。」

    「好。」

    接着他附在安迪耳边：「其实我已经是演员了，我在小时候就拍过几部电影。」

    「你是童星？不会吧？！」安迪一脸不敢置信。

    「嘘！小声点。」奥斯汀悄声说：「对，不过大多是在我老家英国拍的就是。」

    「但我们全班都还不知道你以前是童星？」安迪很惊讶。

    「因为我没跟任何人说，免得他们不知道起哄成什么样子。」奥斯汀接着俏皮地眨眨眼：「如果你能保证整学期都能保住这个秘密，我还能跟你说更疯狂的故事，安迪。」

    「那我可要好好期待咯！」安迪说。然后两人告别了彼此，回到各自的住处。

    、

    回到宿舍后，奥斯汀．海曼独自躺在床上发呆。

    他有太多故事没告诉安迪．萨姆伯格。

    他没告诉安迪的事情，不仅是那段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的太平洋东岸记忆，他打从来到这个世界以来，作为演员活动的时间就没少过。

    他出生于英国伦敦西区的一个喜爱文学和艺术的家庭，父亲是书局老板，母亲是一名年轻时在英国小有名气，又曾登上皇家剧院演出的演员。他刚上小学不久，身为演员的母亲为了照顾方便，常常带着他穿梭于许多剧场和片场，后来干脆让他在她主演的戏剧作品中演上一角。

    随着演出次数的增加，他慢慢的获得一些电影工作人员的注意，后来还有人上门找他签定专属片约。他开始单独出现在小萤幕，又慢慢进展到大银幕。凭着可爱的外表和遗传自母亲的表演天赋，他逐渐在英国变得小有名气，亦结交了许多跟他一样自幼在这个行业打拼的童星。

    他还记得自己童星生涯的鼎盛时期，甚至跨越广袤的大西洋到美国拍摄电影、和著名影星合作，并收获了些演技方面的奖项。

    只不过，当他的童星生涯正大展鸿图，他蓦然以「专注于学业」为理由，暂别了演艺圈，跌破许多影迷眼镜。他还记得那时许多他的影迷声声求他不要停止演戏，也有许多影迷哭了──虽然遗憾，但那是小奥斯汀替自己做的决定，他是个好学的小孩，但在片场工作太久和他作为童星的名声，已经干扰他学习。

    直到最近几年，他才在美国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准备恢复接戏──这则是成年后的奥斯汀的决定，为的是他刻在骨子里的表演热情。

    奥斯汀也没告诉安迪，他之所以极少谈到自己的事，就是因为不想大张旗鼓地让同学知道这异于常人的经验，并收到他们难以预期的爆炸性反应，更担心同学把这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引发之后的侧目和议论纷纷。

    实际上，自从奥斯汀回归校园，就持续保持着低调的作风：相较于同学经常享受着吃喝玩乐开派对的课后生活，他极少现身于那些场合，即使出现，也藏身于最不被发现的角落；当同学问及他的过去，他都三缄其口。

    凭借如此的行事风格，他成功地换上了普通人的保护色，同侪们对他的身分没太多过问──奥斯汀顺便庆幸了下当时资讯科技还不够发达，他的个人事迹才不会在身边的人之间广泛流传，让他还能保有基本的生活空间，尤其在纽约大学期间，没有人认出他就是当年大银幕上的小奥斯汀，或至少没有当面认出来。

    还有更多、更多说不出口的故事。

    当奥斯汀．海曼回溯起小时候经历的同时，亦感到满满的感谢，因为他获得了太多意外的礼物：不但得到了好皮囊，还拥有原先不敢想像的新鲜经历，包括小学阶段就出演电影、和许多明星合作，圆了前世的电影梦。

    这回还是他母亲亲自带他去的。

    他还发现，他如今身处的世界和原本的有些不同。例如在这个世界中，《教父3》中饰演教父女儿的演员不是导演的女儿苏菲亚．科波拉，而是薇诺娜．赖德；基努．里维斯没出演《惊情四百年》，而是出演同时期更适合他的角色；《终结者2》饰演少年约翰．康纳的童星是和他同样出生于英国伦敦的玩伴，名叫艾德蒙．伊斯顿。

    至于一部曾提名奥斯卡最佳摄影的电影《王者之旅》和经典名著改编的英国电影《秘密花园》，主演的童星则是……他自己。

    真是充满惊喜的人生啊！他兴高采烈地想，也满心期待这一生能完成上一世的遗憾。

    然而当他意识到自己思考太久了，准备起身做别的事，他猛然感觉全身仿佛被抽光了力气，迟迟难以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