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伞兔,雌朔虹嬅
“老板,当玉吗。”洛将离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掏出一块双鱼琉纹冷玉,别在酒馆的桌子上。
此时的他略显憔悴,显然已经赶了一夜的路,他不时回头瞟一眼,似乎是在担心敌人的尾随。
他昨夜频繁绕路,一头钻进了荒山里。洛将离知道,北山一心一旦放跑了他们任何一个人,让九天里的龙族知道了这件事情并引来祂们的下场干预,那这场战争恐怕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
北山一心在赌,洛将离也在赌,甚至不惜兵分两路的赌。
远看此山,当真是荒郊野岭,枯骨满地。明明还是早晨,那太阳却诡异地挂在日中,血色染遍天穹,脚下黄沙漫天,处处透露着诡异。
“小客官,你可知此地是什么地方?”掌柜摸了摸八字胡须,看了眼玉,再看他,没有急着回答玉的问题,反而对他露出渗人的微笑。
“不知道,难道不是龙息吗?”洛将离反问。
“当然是龙息,龙尊脚下。但世界如此之大,龙尊们眼界看的宽广,自然有漏下的地方。此地便是一处邪异之地,与那些世俗「人化」了的妖不同,这里的妖,可都是吃着肉,喝着血,狡诈残忍,生性嗜血之徒。现在回头转路,还有生机。”掌柜语气阴沉唬人,拿起筷筒拍下,只听挣的一声,刹如醒木惊堂。
“有前人留诗一首,客官请看。”掌柜伸手为其展示墙后刻上的狰狞血字。
“寂寞沙洲冷,惊见冤魂影,百十个骷髅坐躺,千百个尸体倒挂,毒虫蟒蛇穿地过,瘴气黄沙漫天行,真是百妖显个原型,吃肉寝皮,腥臭扑鼻,若非英雄胆,难进鬼王门。”
“那你是所谓的恶妖吗?”洛将离抬了一下眼睛,还是没有波澜。
“我?我自然不是。”掌柜嘿嘿笑道,“这片地方啊,名为乱葬山。由一头天妖带领着十二位手下占据,他们一有机会就危害四方,烧杀掳掠,来去如风。这周围的国家心有忌惮,都敢怒不敢言呐。”
“我在这里开店,也不过是提醒一下路过的旅人,与其进去送死,不如来我这里花个几枚银子。”掌柜转着佛珠,倒是喜欢把话挑明了说,可却没在洛将离的脸上看到想要的表情。
他又看了看酒馆里稀稀落落的几名客人,回头阴笑道:“我姐姐就是那天妖魔王「罗刹」的手下之一,柱妖「青玉」,乃是蜘蛛妖,就在前面那块山头。”
“你要有杀了那毒妇的本事,自然随你去杀,不过我看客官你这年幼身子怕是难吧?”老板的目光扫了扫洛将离,虽然他心境如水,令人称奇,但这个年纪,这个身材,怕是没有活命的本事。
“柱妖啊不难杀。你请我吃顿饭,我帮你杀了你姐姐。”洛将离坐到桌子旁,说道。
“哈哈哈哈,真不知你这孩子是蠢还是真性情,拿去吧。”掌柜把玉扔回洛将离的手上,“你这小儿,还真有些侠风在身,我这人最敬佩的就是妖界中的游侠,这顿饭算我请了。”
“那就上茶上肉来,酒就免了。”洛将离并没有推辞或者客气,他把剑放在桌子上,闭目休神。
“客官,要什么肉,我这牛肉,兔肉,猪肉,鸡,鸭,鱼,鹅,干的烤的烧的焖的通通都有。茶水也分东西南北中,得了道行的,沾了福气的,生在温热湿寒,高山地谷的,各种各类。”那老板吆喝道,他的几名小二也好奇地看着洛将离。
“随便,我不挑。”洛将离回答。
“等等,不许兔肉。”一道如银铃般清脆的女声传来。
周围客人听言看去,只一眼就暗叹:
飘飘白发仙人盛气,愠笑魅然善睐明眸,一粒朱砂先去,二行青眉藏锋,朱唇点绛眸。
头上一别玉簪螺髻,耳畔半悬红福春结,裘衣羞遮肌雪,宝剑高悬腰前,风韵侠客行。
她转裙坐于洛将离桌前,“给我也上一份,我的钱另算你的。”对掌柜说道,掌柜也于前台应答,回头吩咐小二。
“何事?”洛将离眯着眼睛警惕地看着她,那少女虽然身材矮小,和他身高几乎无二,模样却不幼稚,已有独特的妖族美人韵味,妖力含蓄深沉,轻快明亮。
“我是雌朔兔族的,自然看不得一些没有灵智的兔子被人吃掉,就这么简单。”她白发下的红眸眨着,扑朔迷离。
“嗯”洛将离有些疲倦了,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眼前这位少女的目的。
“你是人类吧,从北山国逃出来的龙胤?”白兔少女把唇贴进洛将离的耳边,小声问道。
洛将离的眼神扫了一下桌子旁的挽歌剑。
“别急嘛,我不是坏人。”她咯咯笑道,“我叫雌朔虹嬅。”她左看右看,小声说道,没有让其他人听到她的名字。
“洛将离。”他迟疑了一下,回道。
“你要去乱葬山吗,确实如掌柜所说,前方是柱妖青玉的领地。而且根据可靠消息,我听说「罗刹」明天可要来这儿找她的。”雌朔虹嬅压低声音,把手翘在脸前,作紧张气气氛,但眉眼下藏起来的朱红笑意却暴露了她。
“是,我要去找九天里的龙族们。”洛将离轻描淡写说道。
“为什么非要从这儿过去?绕路不好吗。”雌朔虹嬅问道。
“路过而已,听闻有妖在此作恶,不让我去,我就偏要去顺道看看。”洛将离冷声说道。这也是他的目的之一,但还有一层目的,那就是越危险偏僻的地方,越不容易被北山国的追兵找到。
“你不怕死吗。”雌朔虹嬅喝了一口热茶,随即双手放下茶杯,认真注视着他,红眸闪烁。
洛将离顿了一下,“不怕。”他说。只见洛将离的挽歌剑抖了一下,他伸手拍了拍它,令它安静下来。
“噗嗤,哈哈哈哈哈哈哈。”雌朔虹嬅笑得眼泪都流下来了,“你没事吧,不会修炼把脑子炼傻了吧。拜托,那是柱妖欸,你只是个小孩儿吧?”
洛将离冷哼一声,没有搭理她。
“话说传言是真的吗,虽然我不信你们会去暗杀北山忠。”雌朔虹嬅好奇问道。
洛将离才又被她激起怒气,咬牙切齿道:“你难道猜不出来吗?北山忠和龙语学宫本已经达成和平的协议。但是北山一心为主的军方怕是没答应吧,这群畜生在宴会上动了手,北山国上层被清洗一空,我们逃出来的也只有寥寥数人。”
“北山国不遵守规则的话,那就只能灭其国,戮其王,以警醒妖族世人,换我边境安宁。”洛将离深深平缓情绪,嘴里轻轻吐出狠毒的话语。
“真狠心的小孩儿,你真的要灭其一国吗,再怎么说也是几十万条性命。况且,你要怎么做呢。”雌朔虹嬅手放在脸上,她看着洛将离,带着笑意试探着他。
“我是人类,不是妖,这么多受苦的人类我都来不及同情,为什么要去同情一群嗜血无情的妖?”
“既然北山一心违反了龙息的规则,触怒了人类的尊严,带来战争和暴力,那这场残暴的欢愉,就将以残暴终结。”洛将离冷冷回答。
“我个人目前自然没有灭国的实力,但龙族既然制定了龙息的规则,那祂们一定会维护。就算不亲自下场,祂们也一定会命人前去征讨。”
“让妖族之间自相残杀,来维持你们人类的边境安全。”雌朔虹嬅眯着眼睛,笑着说道。
“是,我从不想说自己是什么好人,善人,我只做我觉得应该做的事情。这件事情必须解决,我玖华士兵虽勇,但亦是肉体凡胎。北山狼族十万妖兵,完全可以北上侵略我玖华全境,到时候又是一片生灵涂炭。”洛将离压不住疲惫的眼神。
“一个北山国就如此危险,更别说妖族境内还有所谓万国,那龙族为什么要压制龙息内的妖族呢?为什么要压缩他们的生存空间,让他们维持在龙息境内争斗呢?龙族是出于某种规则,某种契约吗,还是有什么其他原因”
“既然种族之间的生存竞争本性都能被压制,所以”洛将离深吸一口气,说出了自己大胆到可以说是幻觉的猜想。
“我的结论是龙族害怕人类,人类一定有某些让祂们乖乖待在龙息内的东西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我也还在寻找历史和龙族的真相。”洛将离说。
雌朔虹嬅突然不说话了,她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洛将离,她对眼前这个少年的推测感到不安。不管他猜得对不对,那些九天里的龙尊在妖族的世界里,仍保持着像是神一样的绝对实力,绝对无法违逆。
“我那三个自诩聪明的同学在我面前死了而当时愚蠢的我还躺在酒桌上睡觉你应该也听说了北山国所谓的「谋反」之夜。我想问你,如果你被下毒药昏睡,十几岁的同族在身旁被一把把刀地刺进心脏,你还会继续和对方和谈吗?”
“已成终局的死亡无法逆转,这种愧惋的感觉始终折磨着我,更别说边境的几个村庄里还有一大笔血债要还。我自认为是玖华人,所以我华夏的子民从不应该死在畜生手里。”洛将离对于北山一心,对他手下恶犬的恨填满整个胸腔。
“至于你,不要在我面前大放厥词,我不在乎你究竟是谁,但你最好不要是我的敌人。”洛将离冷冷说道,他看着雌朔虹嬅红色的眸。
随即他叹了一口气,看向酒馆之外,对沈墨七他们的担忧浮上眉间。
“欸你真的蛮有意思的。”雌朔虹嬅对洛将离的威胁感到惊讶,眼前这个少年有远超同龄人的深思熟虑,对是非曲直有很强的判断力,甚至不知道退让是什么,自信藏在他的骨间。
她现在算是对眼前这个形单影只,落寞无言的少年有些了解了。
但也许最了解洛将离的还是沈墨七,沈墨七知道他们是同一路人。不管将离外在如何冷漠,他都有一颗嫉恶如仇,温柔善良的心,和所有侠者一样。
判断一个人是否可以称之为「侠」,其实很简单。只需看他在世间遇到抉择时,是站在食禄者的立场上,还是站在只服务自己心情与利益的立场上,还是站在那些经常被忽略,被无视,被压迫,被忘却的苦难者的立场上。
据沈墨七所知,洛将离曾长期漂泊在九州大地上,有时则靠变卖玉石充当路费。他曾说过,这些玉是来自他家乡的东西。
他们有着不同的人生,但他们在玖华路上看到的风景却异常的相似,所思所想也类同。这也是后来洛将离和沈墨七能在无言中达到心灵上相近的原因。他们对任何事情的评判出奇的一致,对任何道德和利益上的抉择无出其二。
饭菜上来了,洛将离自顾自地吃着,他在想着下一步的打算。
“对不起嘛,别生气啦?”雌朔虹嬅不知道自己的试探会不会在某些方面激怒了洛将离,她眨着红色的眼睛,“我和你一起去好不好,我帮你打架?”她提起胳膊,掀开衣袖,露出滑稽的白皙肱臂。
洛将离停了一下,“你是来”他似乎才第一次认真打量雌朔虹嬅,似乎猜到了她的目的。
雌朔虹嬅笑而不语。
于是在晚上夜黑风高时,洛将离从旅馆的床上睁开眼睛,他皱了皱眉头,雌朔虹嬅已经坐在他的房间内等他了,而他竟然没有感知到。是不是自己前夜的奔逃太累了呢,洛将离叹气。
“你真的要和我一起走?我先说好,遇到北山国的追兵你也有可能会被攻击。我不是担心你的安危,只是你万一要和其他世俗政权有些联系,不是单纯的侠客的话,是会被牵扯很深的,你可要想好”洛将离还没说完,就被雌朔虹嬅打断了。
“这龙息的时局是该变了,毕竟十年一小乱,百年一大乱,大家都习惯了。「任世间波澜诡谲,我心岿然不动」。放心,没什么大不了的,跟姐姐走就好了。”她拉起洛将离的一只手,自信道。
“好凉的手。”雌朔虹嬅惊呼。
“哼。”洛将离甩开她的手,抱起剑,独自前行。
这简直是一座沙山,当两人走在漫漫黄沙路上时,风和沙子遮蔽了血红的月亮,让人看不清眼前的环境。
高山将形体匿于黄沙之上,黑风吹拂,骇然间露出身影,如盘古开天。让人不禁感慨天道无穷,其雄奇瑰怪,足以震慑行人心魂。
路边,有一只蜥蜴爬上了类人的头骨,它看了一眼洛将离和雌朔虹嬅,吐了个舌头,离开了。
“怎么妖都藏在穷山恶水里,真以为是西游记吗。”洛将离走在月下,抬头看着黑云满天。
“那你们人类的妖一般住在什么地方。”雌朔虹嬅好奇问道。
“小妖匿于市井里,大妖高居庙堂上。”洛将离耸耸肩。
“是么。”雌朔虹嬅若有所思。
“他们住在这种地方,多半是占个险山恶水,易守难攻。至于美与丑,优雅与粗鄙,那都是你们人类的美学概念,和那些满脑子基础欲望的畜生又没什么关系。”雌朔虹嬅又摊手说道,就仿佛她和洛将离才是一个族群的。
“你是怎么知道「美学」这个词的。”洛将离敏锐地察觉,他知道这是一个玫英的舶来词,出现在与人类极端隔绝的龙息,显得有些奇怪。
“拜托,这个词已经传来玖华一百多年了吧,我们这些喜欢看书的”雌朔虹嬅突然小了声音,偷偷摸摸地举起手压声音,“和海州有些人会做一些秘密的交易啦,用千百年的灵药,以物换物什么的”
“普通人用些低阶灵药还说不定能养身治病,但千百年的灵药蕴含的灵力可不是普通人能承受的和你做交易的是什么人?”洛将离意识到了其中的不同寻常。
“这可是碰都不能碰的问题,牵扯的人和事儿太多了,不能被龙尊们知道。”雌朔虹立马嬅摇摇头,不再说了。
算了,和目前要操心的事情没关系,洛将离也没必要再追问。于是他们一人,一兔,提剑行走在黄沙骨山之中,呼吸着空气中弥漫的粗糙和血腥。
“路漫漫其修远兮。”洛将离站在黑山之上回首,念道。
忆往昔陌路岁月,他八岁来到玖华,在九州漂泊四年,见识冷暖,始终孤身一人。直到遇见沈墨七他们,才觉得遇见了一些难得的同路人。
“吾将上下而求索。”雌朔虹嬅像对诗一样开心道,她自己也喜欢这首词,而能和词人的同族人把它念出来,总有一种奇妙的恍惚感。
“扁担挑在我肩上哟,跋山涉水送牛羊。”一道响彻的山歌传来。
“天上龙王云中飘呐,未曾见我苦心亡。”歌声由远及近。
洛将离和雌朔虹嬅顺声望去,方见对面路上一只光膀子的矮胖挑夫,黑皮大耳,满头大汗,挑着扁担,一条方巾挂在脖头,从山间忽现。
“妖怪。”雌朔虹嬅伸手指道。
“你也是。”洛将离耸道。
等到他路过时,只是疑惑地看了一眼,并无甚反应。直到洛将离伸手招呼他,“这位伯伯,留步,请问您知道青玉的府邸在哪儿吗,在下是她的远房亲戚。”洛将离的言语没问题,但表情却没什么波澜,真不像个普通人。
“你是蜘蛛?”那黑猪擦了擦脸上的汗,问道。
“他是只猪。”雌朔虹嬅蹲下来捂着肚子捧腹大笑道,笑到眼泪都出来了。
“您这担子里挑的是什么。”洛将离没理她,又问。
“去去去。”那黑猪烦了起来,挥手打发道,正准备起担走人,却无意间瞟到洛将离和雌朔虹嬅两人的剑别在腰间,于是动作又僵硬下来。
“水水果什么的,用冰镇着,要给大人们及时送去,耽误了要挨打的,好汉们还是放小人过去吧。”他吞吞吐吐道,汗擦了又出,难受至极。
“她给你多少钱。”洛将离靠近担子,轻轻嗅了嗅,确实是水果的味道。
“这”黑猪为难道。
“先说好,她要给你两个子儿,我同情你,她要给你二十个子儿,我会觉得你很辛苦,她要给你二百个子儿,那你肯定是她的帮凶。”雌朔虹嬅说道,她绕着黑猪转了一圈,提剑道。
“哪有子儿啊,只给些糠饭吃,茅房住。我和孙女是从附近的国家抓来打杂的,每天事儿做不好,还免不了一顿皮鞭毒打,打的人皮开肉绽,下不了床,这还能给我钱不成?”黑猪嘿哟了一声,委屈大哭道,在崩溃中,他直接跪在地上,把洛将离和雌朔虹嬅一惊。
洛将离径直避开,将他托起来,雌朔虹嬅也安慰起来,“放心,你自由之日就在今天,我们会帮你的,所以能带我们去找青玉吗。”
“这这。”黑猪汗流浃背,他咽了口唾沫,腿在发抖。他怕眼前的两人把自己杀掉,更怕自己如果选择相信和帮助他们,结果他们失败了,那自己和女儿也只会落得一个折磨致死的结局无疑。
“怎么一股尸臭味儿。”洛将离转头看向前方,皱眉道。
“咦好像是有哦。”雌朔虹嬅也看向洛将离看的方向。
而黑猪听闻却脸色一变,瘫软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