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怎么,会是他呢?
那一瞬间她心上有千万种情绪快速掠过,如同成千上万簇炸开的烟花,眼前突然出现的男人,在脑海中接二连三响起的爆炸声里,虚幻到不真实。
然而此刻他就站在她面前两三步远的距离,脊背微弯,对她伸出一只手。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不知道她现在坐的位置有多危险,那个水泥台子离天台边缘只有十几公分的距离,看得人呼吸都要暂停。
柏宁没有回答,避免惊动她,慢慢地一步步接近:“先过来。”
时聆抬手捶了捶小腿:“等等,我腿麻了,站不起来……”
话音还未落,手腕被人扣住。
他攥得相当紧,也不容她拖延,半拖半抱地终于将她带离了危险区域。
肩膀上一沉,柏宁脱下大衣,披在她几乎已经冷透了的身上。
人没事值得庆幸,柏宁刚松了口气,再开口却压抑不住嗓音里的愠怒:“你知道这是几层楼吗?”
她知不知道,如果一个没坐稳从天台边摔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
“你自己过来看看。”时聆才刚站稳,就又被他扯着手臂回到天台边。
只看了一眼,腿就软了。
时聆都不知道又是怎么被柏宁带着退下天台的。她浑身瘫软,大衣从肩头滑到地上。
柏宁看了她一眼,时聆已经彻底被吓懵,咬着下唇,神情仓皇无助。
他弯腰捡起衣服,仔细地抖干净上面的灰尘,然后慢条斯理地托起她的手,伸进整理好的大衣袖口。
她又乖又配合,几乎任由他摆布。
先是左手。然后是右手,由着柏宁重新给她把大衣妥帖地穿在身上。
衣服穿好,他又弯下腰帮她系扣子。
他避开胸口那两颗,从第三颗开始帮她系。他忽然觉得,刚才自己的语气重了些,轻声说:“以后别做这么危险的事了知道吗?”
只有两个人的空间里,浅浅的抽泣声响起。
柏宁抬眼,从一直默不作声的少女眼底捕捉到了渐渐浓重起来的泪光。
还没等他说点什么,柏宁一愣,一滴温热的液体砸在他手上。
大衣内层还带着柏宁的体温,被包裹的身体逐渐回温,时聆听到包裹心脏的冰壳融化碎裂的声音。心底难受得几乎要裂开。
“……我也不想这样。”
她不知道怎样释放盘踞在心底的巨大的难过,然而情绪总有决堤的一刻。像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时聆胡乱地扯着柏宁的手臂,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柏宁,我爸妈离婚了……”
柏宁抬手,轻轻按在她肩膀上,维持着这个安慰的姿势,听到她压抑已久的哭声止不住地传出。
就这样由她哭了许久。
直到时聆哭不动了,声音渐渐微弱下去,听到他轻声问:“你爱他们吗?”
“……”
一次次对他们失望的经历,让时聆已经很难说出爱这个字。
可是她真的不舍。爸妈虽然对她和哥哥严苛,在时聆印象里,他们的感情从来没有出过问题。她不能接受自己毫不知情、也毫无预兆地面临一家人突然分离的这个事实。
“那就是舍不得。”他道。
时聆含着泪点头。
“时聆,你相信吗?”无月无星的夜晚,柏宁目光落在远方,是对她,又像是对着那些永远不能再见面的人,“在地上的人,总会有重聚的一天。”
时聆:“就像今天你来找我一样吗?”
柏宁笑了笑,没有应,只是说:“左边兜里有纸,擦擦眼泪吧。”
时聆指尖探进左边的口袋,摸到纸巾时,也摸到他嗡嗡振动的手机:“你的电话。”
柏宁拿过来接通,马亮吉的大嗓门没开免提都挡不住:“柏啊,酒吧这群小孩儿闹着给你接风,你抓紧时间过来啊,包厢号发你手机上了。”
“不去了,我在苏城。”
马亮吉:“卧槽,你怎么又走了?!”
“这次不一样。”柏宁扫了眼面前的少女,简短地结束对话,“你们玩,回去找我报销。”
纸巾在时聆手里已经捏变了形。
时聆一点都不希望他走,却没有留住他的理由,只能扮演出她平素最最懂事的样子:“柏宁哥,要是有人找你,你就回去吧,你看……我也没什么事。”
她脸上的情绪都没处藏。柏宁不是不懂她想法:“你希望我走吗?”
“……”
越是直截了当,越能戳穿百转千回的少女心思。他这样的人,实在是太懂得如何拿捏她的想法了。普普通通的问句,就让她耳尖慢慢起了火。
不知道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就在这时,时聆的肚子轻轻叫了一声。
她本应该更加难堪,没想到柏宁主动替她揭过了尴尬:“突然觉得有点饿。”
时聆险些没反应过来:“啊?”
柏宁眉尾微抬:“时聆,你是打算让我空着肚子回去?”
“……”
似乎,是不太合适。
今晚并没有月亮,远处的灯火映在柏宁淡色的眼瞳中,似乎因着她情绪失控的时刻,时聆从那双素来冷漠的眼中读出了一两分少见的温柔。
时聆悄悄抿了抿上扬的唇角,不想让他知道,她现在居然会有一点开心。
毕竟,前一刻哭得天崩地裂的也是她。
然而轻快的尾音却怎样都掩饰不住:“那,我请你吃晚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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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一整天都沉浸在自顾自的悲伤中。
直到坐在柏宁的车上,看到街道两旁的商铺极富节日特色的装饰,时聆才忽然想起,今天是个很特殊的日子。
12月24号,平安夜到了。
车里开着暖风,隔绝了外面的寒气。时聆问起他,这么长的时间去了哪里,为什么谁都说联系不上他。
“回老家处理了一些事情,处理完不想那么早回来,就天南海北地跑了一遭。”
时聆“哦”了一声,很快想到了一个更加现实的问题:“你的钱够吗?”
话一出口,她马上意识到这个问题有多愚蠢。
时聆马上替自己找补:“我没有别的意思,就随便问问。”
路灯轮转,柏宁半边身体陷在影影绰绰的光线中,语气带了些揶揄:“钱是要靠挣的,不是变出来的。小姑娘。”
“也有没钱的时候。”
“那你怎么办?”
他竟像是毫不在意:“就重新去酒吧唱歌。”
她无法想象的事,对他而言却都是习以为常。
时聆心底不受控制地涌上来一丝难过:“柏宁哥,你是不是过得不太好。”
柏宁偏头,触上她眼神。她向来不擅长隐藏情绪,难过和心疼写在眼中一览无余。
谁也不忍心对着那样一双眼睛撒谎。“无所谓好不好。人只要活在世上一天,就不会任由自己饿死。”
“既然过得不太好,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呢?”
她煞有介事的样子又实在有些好笑。
而话已经说出去了,又不能马上收回来。柏宁想了想,说:“别想那么多,你跟我不一样。”
“……”
许多年后,时聆还会记得这一天。就很奇怪,他说的每句话,甚至每个表情,都恍如昨日一般清晰。
她带他去了中心广场附近一家她和舍友经常光顾的餐厅。
明亮晕黄的灯光落下,照出他的眼睫和分明的轮廓。柏宁将大衣搭在身后的椅背上,里面是一件宽松的灰色高领毛衣。
他端起碗帮她舀汤时,时聆恰好能看进他的袖口。
手腕那颗凸起的骨头线条料峭。比起夏天,他好像真的,瘦了好多。
吃完晚饭,时聆想他这次应该真的要回去了吧,没想到他问:“还想去哪里玩?”
同一层楼上就有个大型电玩城。时聆忽然记起,之前有一次,柏宁在游戏厅里帮她赢了一局牌。
她盯着电玩城的大门,有些动心。
可很快她就犹豫了。
她游戏玩得那么差,不会拖柏宁的后腿吧……
而且,万一他玩得比她更差怎么办?
肩头被人轻轻往前带了带,柏宁毫不犹豫地抬脚往里面走:“想玩这个?”
如果说一开始时聆对他的实力还将信将疑,在跟他玩了几个项目之后,她整个人就只剩下难以置信。
说是大杀四方也不为过。
投篮机前,时聆想起之前双人投篮把程暖青的篮球挤出篮筐的黑历史,悻悻地往后退了半步:“你还是自己玩吧,我帮你拿着衣服。”
柏宁不置可否,投币开局。
他应该不常打球,投篮的姿势不像运动员看上去那么标准,但胜在随性又好看,动作游刃有余。随着空中一道道弧线划过,每一个球都精准无比地砸在篮板上的红色框线内,最后弹进球框里。
几台机器前的玩家渐渐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出奇一致地盯着柏宁。
最后,柏宁单手抛出最后一个压哨球,计时刚好结束。
显示屏弹出得分,他轻轻松松地破了单台机器的最高纪录。
旁边的一对情侣,女生在抱怨男生:“你看看人家男朋友,再看看你。”
时聆一滞,下意识想解释,“他不是我男朋友”。
可是别人又没问她,猛地上前解释,会不会显得太尴尬。
男生被女朋友一比较,顿时觉得脸上无光。这个年纪强烈的胜负欲作祟,男生径直走到柏宁面前,趾高气扬地说:“你,敢不敢跟我单挑。”
柏宁还没想出话打击一下这个中二少年,胳膊就被人牵住。
时聆挤开人群,不管不顾地拉住他往外面扯。
哪怕她抓着他,力道还是很轻。柏宁由着自己被她拽走,还不忘回身对中二少年撂下一句:“不好意思,下次再说。”
走到人少的地方,感受到柏宁落在她抓着他的那只手的视线,时聆指尖像是被烫到一样,忙不迭地松开。
柏宁不解道:“这么急着走?”
“不是,只是不想玩投篮机了。”
“这样。我还以为你在给刚才的小男孩解围。”
“……”
虽然确实,差不多,好像,没错。
但动机和理由他一定不知道。
就在刚才,男生愤愤地丢下篮球朝柏宁走过去时,那个女孩子问时聆:“你能不能跟你男朋友说一说啊?他脾气不好,别跟他一般见识。”
不知哪处私心作祟,时聆没有否认,慢吞吞地点了点头:“……那好吧。”
很少做亏心事的时聆,因为没有否认这个称呼,良心十分受谴责。
她特别怕再遇上刚才那对情侣。
好在游戏币剩得不多,剩下的几十枚游戏币,柏宁又帮她抓了一堆娃娃。
时聆抱着好几个玩偶满载而归,实在拿不下的,她只好让柏宁帮忙拿着。
柏宁接过来,巴掌大的玩偶被他一左一右地装在大衣口袋里。
左边一个美乐蒂,右边一个库洛米。
跟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和高大颀长的身形比起来,竟意外让人觉得有点可爱。
他们站在外面的时候,苏城今年的第一场雪悄然而至。
南方的雪,大都不会下得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小小的雪花轻而软,刚落到手上就化了。
她从小在这里生活,是没怎么见过真正的雪的。
而京市的那个清晨,当她刚从车里醒来,透过车窗看到大雪纷扬里的陌生男人,当他携着风,带着雪向她走来时,时聆脑海中对于雪的定义,忽然就具象化起来。
不告而来,又不告而别。
却在她心底,种下了一颗名为暗恋的种子。
江风裹着落雪吹过二人中间,在那个冰冷的二月份的清晨,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爱上了一个人。
经历了两次不告而别,时聆还是无法想象,以后的某一天如果他再次消失不见,她又能不能坦然地接受柏宁的再次离开。
而且她总觉得,下次离开,他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柏宁去取车,时聆刚回到室内等他,又立刻追了上去:“我跟你一起去吧。”
柏宁失笑:“我又不会把你丢了。”
雪粒落到她眼睑上,又凉又痒,时聆用力眨了眨眼睛,装作不经意地问:“柏宁哥,你以后还会离开榕城吗?”
“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
“会吧。”
时聆呼吸一滞。
“但暂时不会。”
短暂地松了口气,心却还牢牢地悬在上空。她不知道还有没有第二个人会像她一样,忍不住得寸进尺,祈求一个不可能得到的承诺:“下次要走的时候,能不能跟我说一声?”
柏宁:“嗯?”
“你不在榕城的时候,有很多人都很担心你。”说完她眼圈就红了。
这段时间,她只去第三间问过一次。却还记得凌舒南把她叫住,说的那番话。
明明是那么亲近的朋友,她为什么要背着他,在其他人面前那样编排柏宁?
她很想告诉柏宁凌舒南说的话,却说不出口。时聆从心底替他委屈得要命,抬起手腕狠狠地擦了擦眼睛,哽咽着说:“可能有很多人都不觉得你是个好人,或者你自己都不觉得。可是在我心里,你一直是个很好的人。”
“好。”看不见他的表情,良久以后,时聆听见他说,“以后走之前,我会告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