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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相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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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绝不多做纠缠?

    沈照简唇边那抹散漫的笑意渐渐消失。

    明明说出了绝情的话的人是他,但此刻,看到她这副心甘情愿接受他再娶的神态,他心里半分畅快也没有,剩有的只剩挥之不去的烦躁。

    他仰仰头,瞥过眼去:“知道就好,往后还是别叫本王殿下,听着不舒服。”

    孟荆也不知是故意想跟他作对还是怎么回事,仍旧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态度,嘴里却说着“知道了,梁王殿下。”

    当初大理寺失火,她被卫慎背着带走后,朝廷找不到人,圣人便匆匆昭告天下宣布了小梁王妃的死讯。世人只当小梁王妃是病逝,但皇室中人都清楚,陆宣棠当初是因为查错了一宗案子被当朝探花郎卫慎检举才下狱的,追根溯源,算是罪人身份。

    罪人便是庶民。

    哪能直呼沈照简这等王子皇孙的大名。

    偏生他们自重逢起,孟荆还就跟以前一样爱大咧咧地直呼其名,虽无半分尊重可言,但沈照简听着也算是顺耳。他们之间虽横陈着情分和恩怨,但本质上,他一直觉得自己跟她是平等的。可如今她左一声殿下右一声殿下的叫,反倒像是在他们两个之间生生添了一道铜墙铁壁似的。

    “你故意的?”他本想放过她,但还是忍不住带了些怒意脱口而出这么一句。

    “不敢。”孟荆说。

    “你最好不敢。”沈照简恶狠狠地瞪她一眼。

    孟荆有被他这一眼气到,她就不明白,此时此刻最应该不痛快的人不应该是她么?他在这里跳脚个什么劲,果真是掌了几年兵权站在权力的高峰了,脾气越发得大了。

    她心里将这人咒了千万遍,但又不免突然庆幸起来,幸亏他即将续弦续得是端燕容那个好脾气的,不然这大郢正经的闺秀哪个受得了他这个脾气。

    “殿下还有事么?”

    她抬抬冷淡的眼,看似恭敬地问。

    “滚出去。”沈照简喉结滚动了一下,情绪藏在漆黑的瞳眸里。

    “诺。”

    ……

    月色如水,银辉入户。小京窈正趴在窗户前翘着小脚儿摆弄从灯节上带回来的灯笼,她笑得潋滟,如二月里的春波般明艳动人。

    卫慎白日里穿着一件素衣便出去了,如今回来得也是最晚的。

    小京窈今日心情好,嘴又甜,见了卫慎便忙迎上去唤了一声“卫先生……”

    卫慎“嗯”一声,俯下身子摸摸小京窈的头。

    小京窈笑着同卫慎分享:“卫先生,你看,我今天见到一个戴着银色面具的哥哥,他喝醉了酒提着剑在灯会上赋诗,旁人都说他的诗有气势,我不懂也不知道怎么夸,就站在最前面卯足了劲儿给他鼓掌。他得了一顶精巧的红灯笼,见我最会捧场,便送我了。”

    小京窈说着将灯笼塞卫慎手里:“那大哥哥提笔把诗写灯笼上了,卫先生,你读的书多,你来看看这哥哥写得如何?”

    她眼巴巴地盯着卫慎,希望能从他嘴里得到那么只言片语的夸奖。

    卫慎今日是为着寻人出去的,风尘仆仆,本有些疲惫,但见小京窈一副兴趣十足的样子,也不忍心打击她,便打算拿起了灯笼。

    灯笼里的烛火仍在摇曳着。

    透过火光卫慎隐隐能看见糊在灯笼上的那层纸上的诗,那是一首入塞曲,二十多年前守边将士人人会诵的那种。曾几何时,也曾有那么一个人躺在他的枕边,用极低极醇厚的嗓音给他念过这首入塞曲。

    做质子做内应曾是那个人的天地。

    那人一生都不曾对其他人谈起他入边出边多年的不易,但唯独曾把自己的天地照见给过他。

    卫慎的手颤了颤,只觉得从有浓重的血腥气从喉结翻滚上来,在目光扫到灯笼上那一个显眼的“赵”字的时候,万般思绪涌上心头,一口血突地喷了出来。

    小京窈惊叫出声。

    整个月眠庄顿时乱成一团。

    “那灯笼上的诗有这么好么?竟然让你这么个才华横溢但卫大才子感动到吐血?”

    宋之问抱臂翘着二郎腿坐在卫慎的床前,同一个夜晚,当卫慎和孟荆这一对表兄妹接连出事后,他开始觉得这两人都有病……嗯,而且病得还都不轻。

    卫慎说:“你不会懂的。”

    “那不就是一首入塞曲么,我怎么不懂?”宋之问冷笑一声,像是见不惯他们这等文人的矫情样,然后嘲道:“这么多年,大郢和突厥打仗死了多少人呐,你是文人,真正开战的时候躲在草庐书屋里不需沾半点风雪,你没见过真的风沙,你没摸过真的大刀,你从未体会过几十把银枪架在脖子上的滋味,你竟然嘲笑我不懂?真正不懂的人是你罢。”

    宋之问一面说着一面轻蔑地扬起下巴去擦拭他的大锤,那是他赖以生存的武器,更是陪伴他这么多年的老伙计。

    卫慎没有反驳他,只是抬眼看他,眼神里是一片平宁的死寂:“苦么?”

    他问。

    “什么?”宋之问没听清。

    卫慎又问一句:“那些背井离乡拿着冰冷的铁器去厮杀的人苦么?”

    “苦啊。”宋之问猛嘎了一口茶。

    “怎么个苦法?”卫慎又问。

    宋之问思绪飘远:“苦法?”

    他呵笑一声,然后答:“吃着硬邦邦的干粮,睡着冰冷的草地,最难熬的时候是晚上抬头看月亮,发现它突然圆了,你却发现回不了家,只能骂一句他娘的,又不是十五圆什么?”

    卫慎看了一眼宋之问,说:“我有一个朋友,他跟你很像。他记恨他的父亲,多年漂泊在外,他为国为家为百姓做了许许多多的事,可因为一场劫难,家没了,国也不容下他。他们都说他死了,可我不信。我一直在找他,我相信他还活在这世上的某一个角落里,我总觉得他一直在我的身边,可我想不明白,我们曾是伯牙子期那样的交情,他不信任其他人便罢了,可为什么连来看我一眼都不肯……”

    卫慎说着,扯了扯唇角,然后盯着宋之问继续道:“如果你是他,你会露面么?”

    宋之问怔了怔,他盯着卫慎瞧了又瞧,突然意识到,卫慎要寻的这个人对他而言应当有着重如泰山的意义。

    “会。”

    “我要是他,绝不舍得让卫先生您这么个风光霁月般的人物为我奔波劳苦。”

    宋之问唇角一勾,俨然又恢复了从前玩世不恭的模样。

    但这话话音刚落,便见孟荆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滚蛋,谁让你浑说,我表哥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手里拎了根鸡毛掸子,照着宋之问就开打。

    “他娘的!你们这对表兄妹有病吧!”

    “明明是你表哥先问我的!”

    宋之问骂骂咧咧地跳起来,狼狈地直往门口退,直退到门槛处反手将门带上,孟荆才肯作罢,停下来。

    “是我要问他的,你打他做什么?”卫慎抬起清冷的眼,淡淡道。

    孟荆顺手放下手里的掸子说:“打他胡说八道啊,你不是想赵钲么,如若今日是赵钲在,就凭他刚刚说了那样的话,你觉得赵钲会让他活着?”

    “可你跟我说过的,他已经死了。一个死人,难不成能从坟墓里爬出来不成?”

    卫慎垂在袖袍下的手始终死死的攥着,用力到指骨都发了白,薄削的唇也微微颤抖着,只是那双眼睛,始终澄澈明亮。

    不管一路走来如何,为含冤的太傅复仇也好,放弃唾手可得的功名利禄也好。他这一身傲骨与气度都实则是她该敬的。

    “如果我是赵钲,看到你这个样子,我真的会从坟墓里爬出来。”

    孟荆有些于心不忍地看着他:“卫慎,你该有自己的天地。”

    卫慎冷笑“呵呵”一声,许久,重新抬眸:“这话是他让你跟我说的?”

    “没有,他已经死了。”孟荆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然后生硬道:“是你背着我一路从上京逃到了荆门,两年了,虽然你曾经害过我,但我希望你好,所以这话是我劝你。”

    “你劝我?”卫慎苦笑一声,直视着她的眼睛。

    孟荆挪开目光。

    卫慎伸手拂去床边案几上的灰:“赵家便是我的天地,正如你逃上京,逃皇家,却唯独逃不过沈照简一样。孟荆,其实你我走的是同样的路,你不会劝我,是他劝我,对么?”

    卫慎顿了顿,继续盯着她。

    话题兜兜转转,终究又绕了回来。孟荆瞬间觉得自己的头大了,她心虚,但仍旧咬死了一句:“没有,就是我自己想劝你。”

    孟荆这个人千好万好唯有一点不好,就是不善于对熟人撒谎。

    卫慎意味深长的眼光在她的身上打着转,将那些情绪压在心底后,过了许久说:“孟荆,如若那个人没死的话,还烦请你帮我转告他。卫某这一生所求与平步青云官拜宰辅皆无关,但所念皆与赵家与他有关……如若他还有点良心……”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自嘲般地低笑一声:“就来看看我,别留我一个人在世上……”

    ……

    孟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卫慎房间里出来的,但她知道的是从卫慎房里出来后,她的心里就一直像是有块大石头压着似的,怎么都喘不过气来。

    她想到自己在荆门的两年,日日夜夜都在担心沈照简反骨上来做出弑父杀兄的混账事来。一个活着的人尚且让人忧心至此,那死了的人呢?

    卫慎又是怎么熬过这两年的呢?

    她不知道。

    窗外树影婆娑,那一轮皎洁的月亮就那么高高挂在天边,孟荆透过忽明忽暗的烛光向外看去,隐隐就见到一个黑色的人影伏在屋檐上。

    她心头不平,打开门来。

    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猛地向屋檐上的人砸去。

    那人腰间配了把镶着红玉的短剑,眉宇间英气十足,脸部线条冷硬流畅,不仅长得相貌堂堂,身手也是极好。稳稳地接住石子后回头恶狠狠地瞪了孟荆一眼,却不出声。

    孟荆也不说话,只是继续从地上捡石子,然后对着上面的人一阵砸,一直砸到那人有些恼火,快要下来找她算账了,她才肯作罢,扭脸“砰”地一声牢牢地将门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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