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心意
平昌王府内一处雅致的别院里,玉兰花香阵阵,含混着药香。一妙龄女子捧心半倚在床边,她脸色苍白,额头上有珠玉似的汗珠沁出。
白大夫的面色凝重,含含糊糊说不清楚,只单独将沈照简叫了出去。
“梁王殿下,端小姐这心疾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但这段时间因为思父思兄所以尤为严重,老朽说句大不敬的话,怕是活不过明年开春了……”白大夫摸着胡须,叹了口气。
沈照简脸色难看,平静出声:“那依您所言还有救治办法?”
“有倒是有……”白大夫叹了口气:“这需要上神医谷找一趟神医喜井,他的药园里种了一味血灵芝,能治百病。只是,这喜井是天下闻名的神龙见首不见尾,只有被他医治过的病人才能找到他。”
“此话怎讲?”
“这位神医给人开药善用明子花粉,这花粉进入身体便与病患血脉相连。明子花天下独一家只有神医喜井有,病患若想再寻他,需割脉取血,要泡了血的药虫带路,方能找到喜井所在。”
白大夫面露忧愁,关于寻这位神医喜井的方法江湖人都知道,但又去哪里找他医治过的病患呢?
退一万步来讲,人家都需要此等神医来吊命了,又怎么会愿意割脉取血呢?
沈照简神色复杂,一旁侍候但朱佑神色更复杂。
……
那头的主事的正在思忖着如何去寻神医喜井,而这厢宋之问已然趴在了平昌王府的屋檐上。
在透过瓦片的间隙看清屋内的景象,一间一间的找,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找到孟荆时,宋之问麻溜地从屋顶上跳了下来。
他将大锤随意地挂在身后,见到脸上挂了彩的孟荆后,劈头盖脸便骂:
“你这丫头傻了吧唧的,朝廷罪臣诶,平昌王让你来,你就来了?”
“你就不怕他一个奏折把你告到圣人那里去?到时候我看看你有几条命!想侍奉好你的表哥,你就在梁王给咱们找的那处宅子里好好待着。”
宋之问气得口水纷飞。
在八方客栈里,他虽然是最瞧不起孟荆的那个,但毕竟是江湖儿女,凡事以一个“义”字当先,见她有可能要出事,他自然不能置之不理。
孟荆知道宋之问好心,便连连点头,像是小鸡啄米似的。
男人嘛,说到底还是喜欢别人顺着自己,宋之问见她态度尚可,便既往不咎,牵起她的手便要走,可临出门前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儿。
“不对啊,平昌王叫你来竟然没有直接将你下狱,而是把你放在如此灯火通明,如此上好的别院里。”
宋之问忙松开她的手,他偏偏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转而摸着下巴又回忆起了当初她在客栈的种种表现,一个大胆的想法顿时萌生了。
“你喜欢梁王,你又是世家子。你跟梁王两人乍一看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但细一看,情非泛泛……你……”他眯了眯眼,突然顿住。
孟荆头皮发麻,只觉得冷汗从脊背开始往上嗖嗖地窜着。
“你是韩尚书家的三小姐对不对!”
“当初韩尚书因为贪污被那时候还活着的小梁王妃陆宣棠给办了,坊间早有传言,是因为梁王在上元灯会上夸了韩三小姐的字谜好,所以小梁王妃才办了韩家。如此一来便说的通了,韩尚书刚好先前跟平昌王一直交好,所以你是韩三!”
宋之问拿起大锤戳戳她的肩膀,扬起下巴,一副自信爆棚的模样。
孟荆哑口无言。
她摇摇头,给他一个“你没救了”的眼神,然后径直向屋外走去。
也是巧得很,刚出去便听见有丫头在墙角那边讨论着端燕容的事儿。
“端小姐这次凶多吉少了,大夫都让王爷准备棺木了。”一个小丫头说着。
“是啊,说除非能够找到神医喜井,可神医喜井哪里是那么好找的,唉。”另一个小丫头叹了口气。
“可不是,平昌王素来疼端小姐,刚刚已经跟梁王殿下说了,实在不行先娶了端小姐冲冲喜。”
病重?娶端燕容?找神医喜井?
孟荆站在原地听了片刻,脑子便糊成了一团。
在她的记忆里,端燕容身体虽然差,但大部分时候都是为了博取沈照简的怜惜装出来的,难不成这次是真的?
她眉头一皱。
宋之问这时候刚巧从房间里追出来:“我说你怎么回事,哪怕小爷我猜错了你的身份,你也得等等小爷再走啊!”他不满道。
孟荆被他这么一叫晃过神来:“你先去回去吧,我还有些事情未做,等做完了自然会回去找你们,放心吧。”
说罢,提起碍事的裙摆,向着王府左边花园的方向狂奔。
宋之问伸出手“诶”了一声,角落里交谈的小丫头这才发现门口有人。
两个小丫鬟捂着嘴见这人虽长身玉立,但面相极兄,吓得花容失色,刚要大叫,宋之问便抡着大锤在这两人面前虚虚一晃:
“不许叫!叫就宰了你们!”
他凶巴巴地瞪这两丫鬟一眼,两小丫头面面相觑顿时只剩下了哭。
这天底下有为求生不择手段的,也有为钱财杀人父母的。但像孟荆这样巴巴将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里的人是真的不多。
当初她逃离大理寺后,沈照简因为心中有恨一直不曾托人找她,但后来还是平昌王率先软下心肠派人打听了她的消息,知道她在八方客栈受了重伤还惊动了闻名于世的喜井神医。
所以对于孟荆曾被喜井相救这件事儿,沈照简心里是清楚的。
但清楚归清楚,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像孟荆开这个口。他承认,他曾经是恨着她的,在知道她倒戈向太子的时候,在知道她为了赵征背叛他,背叛神机营的时候,在恍然大悟这个相互扶持了多年的枕边人原来没那么爱自己还试图捅自己刀子的时候,他比任何人都恨她。
可再度相见的时候,他又不可控制地去心疼她。
他还不够狠心,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不等他开口,这人就巴巴地自己送上门来了。
“端燕容真病了?这回不是装的?”她还保留着从前的固有思维,第一反应就是端燕容装病。
沈照简神色疲惫地窝在书房的椅子上,点点头,然后漫不经心地扫她一眼:“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似的,鬼心思那么多?”
孟荆听出他是在怼自己,但也并不在乎,只是平静出声:“我当初出大理寺的时候受了点伤,是那个疯癫神医救的我,我的血里应该有能找到他踪迹的明花粉。无论怎么样,端节度使都是因我而死,这世上欠下的账,我会一一偿还。”
她言语坚定,眼里始终有坚毅的光。
沈照简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的这位昔日发妻,这么多年了,没有人比他更憎恨高堂上坐着的那位君父,可他不得不承认,于他而言,圣人纵使有千不好万不好,也有一点好,那便是教出了个孟荆。
她不高贵。
她不懂事。
她甚至看不清大局,只知道稀里糊涂喊打喊杀。
可她永远不会放弃,无论是被圣人金尊玉贵养在皇宫里的时候,还是在江湖摸爬滚打的时候,她永远坚定,永远温柔且坚韧。
沈照简滚了滚嗓,只觉得喉间突然有些痒,他站起来往她面前走了几步,宽阔的绛红色锦袍随之摆动。
孟荆下意识地抬头去看他,有烛光打在沈照简的侧脸上,这让他原本棱角分明的五官更加柔和了些,那浓墨似山峦的眉和深邃如潭的眼让她的心没有由来得动了一下。
她不是囿于闺阁的传统意义上的闺秀,活了二十年也见了不少长相俊朗的男人,但没一个能比得上沈照简的。
他是个习武之人,但却有着尚好的皮囊,皮肤很白,穿上军营里的盔甲的时候,你能从他的硬朗冷毅的眉宇里感受到沙场的肃杀之气。可脱了盔甲,束起玉冠,换上他平日里最喜的绛红色金丝长袍,你又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子专属文人的清贵气。
“你真要救她,确定?”沈照简往她面前近了近。
“嗯。”
“可她若是活了,本王会娶她。她会成为梁王府的新王妃,她会为本王开枝散叶。将来本王的路,无论是艰难还是顺遂,她都会陪在本王的身边。”
他低下头,在离她的脸仅有一寸不到的位置停下,嘴角噙了点恶劣又散漫的笑意。
沈照简第一次说这话孟荆觉得他在开玩笑,可当他三番两次的提起,孟荆开始意识到,他真的会娶端燕容。
她的心狠狠地钝痛了一下,抬眼回看他的时候眼眶顿时就红了。
自打重逢以来,她都是一副热脸贴冷屁股的状态,但这不代表她一点自尊都没有了。
她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任凭指甲陷进肉里面,对着沈照简行了个礼后,低头平静出声:“殿下放心,等此事终了,民女与殿下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绝不多做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