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所求
孟荆惊魂未定地睁眼,一抬头对上的便是一双深邃的不可见底,还带着些许隐忍怒气的眸子。
她已经两年没跟这人离的这样近了。
她盯着他瞧了又瞧,万般滋味涌上心头,明明有很多话想说,最终只化为了一句:“沈照简,两年不见,你杀人的功夫又进步了不少。”
如果放在从前,这话该是实打实的讽刺。
但今日,却是真心实意的夸赞。
沈照简却不吃这一套,只冷冷地盯着她,那目光像是要把她盯出一个洞来:“你武功呢?”
“突然没有了。”
“武功没了,那筋骨总还在,你现在怎么像个没练过武的人?”
“筋骨总归是一日一日的功夫练出来的,我这两年懒惰,没有练,就这样了。”孟荆不在意地笑了笑,突然上前。
“我这两年没有习武,虽说别人拿刀子的时候我只能拿血肉拼,但手腕胳膊上的肉都比从前要松软不少,你来摸一摸。”
她说着把自己的胳膊开玩笑似地送了过去,但沈照简懒得碰她,就那么睨着她:“本王以为你死了。”
“祸害留千年,我不会死。”
“可本王巴不得你死了。”他半扯了扯唇,说着很是狠心的话。
孟荆知道他恨自己,也从未巴望过有朝一日他能够原谅自己,所以对他说出这样的话并不惊讶。
“我知道我对你有亏欠,沈照简,你若是想要偿还,我做什么都可以。”她真心实意地看着他,字字句句来自肺腑。
沈照简盯着她,许久,没说话。
他的眸子很是深邃,但这深邃之中藏着的情绪又甚是复杂。孟荆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但又怕他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她,便又巴巴地上前几步。
“我虽然拿不了刀了,但只要有人伤害你,我一定会豁出命去保护你。”
“这两年,其实我也学会了很多其他的……”
“我会做些简单的吃食,会剪裁衣物,会修剪花木,你若是想,我可以为你做许许多多的事情。”
她恨不得将这两年卫慎教给她的东西全都在沈照简的面前展示一遍。
天下百姓都觉得当年的小梁王妃陆宣棠正义善良,大度包容。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些不为人知的岁月里她骄纵跋扈,自以为是成了什么样子。
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
但她迫切地想要让沈照简知道,自己是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
可沈照简却摇了摇头,只是突然伸手捏捏她的面颊:“没瘦,胖了,卫慎对你不错。”
“八方客栈卧虎藏龙,但也险恶,卫慎如今护你不过是为了找出当年怀化诗案的真相,你跟着他,终究是与虎谋皮。”
“这里有一盒金子,本王让朱佑给你另寻了一个好人家,那是江南的柳家,家里有个独子叫柳生铨,家境殷实,不日便会来接你。你跟着他,做兄妹或者做夫妻都使得。”
他前面的话还算和煦,说到做夫妻的时候也是平平静静,语气里没什么波澜。
但孟荆的脸色却“唰”地一下绿了。
两年了,很多东西都变了,但也有很多没有变。
他最爱的还是那身绛红色的常服,举手投足间虽少了年少意气时的骄矜,但是多了几分从容的贵气与沙场岁月磋磨出的沉稳老练。
她知道他决定的事情任何人都没有办法改变。
她也知道,她当年着实做错了很多的事情。
但当她站在他的面前,开始意识到眼前这人真的打算放弃她,甚至为她连余生的伴侣都规划好了的时候,心还是难受得厉害。
“给你。”
她掏出怀里的骨笛,生硬地塞给了他。
“一万两的赏金我不要,柳生铨我也不要,谢谢殿下相救。”
她说得极快,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往跟沈照简相反的方向走去,也不管前面的路认识不认识。
……
卫慎在客栈里盼了五天,终于盼到了风尘仆仆回来的孟荆。她瘦了一圈儿,小脸完全没有走的时候那般白嫩圆润。
他出去迎她,本想说怎么宋之问,梁王都回来了,就你这么慢,却见她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回了房间。
她不是个阴晴不定的人。
这两年脾气又一直极好。
卫慎晓得她定是遇见了什么事情,但又不便问,便自己先回了书房等她。果不其然,没过两个时辰,她便自己巴巴地来了,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把腰间的匕首还给了卫慎。
“我果真是拿不起刀了,甭说护旁人,连自己都护不了,这玩意儿还是给你。”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丝毫不顾身上的那件蓝白花裙还是新买的。
“你同沈照简见面了?”卫慎抬眼瞧她。
“见了,他都准备为我另择新婿了。说是什么江南柳家,家境殷实,枉我先前听到他受了重伤,还准备提着刀去护他……”
孟荆心底难过,从胡境回来的路上,她心里不知道骂了多少遍那人混账。
卫慎闻言心下了然。
他知道沈照简在孟荆的心里占了多重的分量,他也知道少年夫妻情分深重,沈照简说出那样的话定是让她伤透了心,但还是忍不住淡淡地补上一刀。
“你还记得当年大理寺的那场大火是谁放的么?”
“沈照简即使不知你入狱之时已经筋脉俱损,但别忘了,那碗让你昏厥的药是他亲手喂你喝的。”
言下之意,不要对一个一直想杀你的人抱有希望。
其实往日的时候,卫慎也经常拿当年大理寺大火那件事敲打她。她从未辩驳,但今日却忍不住扭过头涨红了脸低声道:“大理寺的火不一定是他放的,那碗昏厥的药他让我喝下也许是想救我……”
卫慎当即冷笑出声。
他知道眼前这人冥顽不灵,是个榆木脑袋转不过弯来,在一起这两年他也只当她是还存着对梁王少年时的恩义,但当她有这样的想法的时候,他开始觉得这丫头是脑袋瓜子有点问题。
“大理寺的火不止烧坏了你的皮,连脑子都烧没了?”
卫慎是个文人。
他一贯轻言慢语,鲜少这般骂人。
孟荆顿时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你骂人便骂人……为何要骂人脑子不好?”
“那你觉得自己脑子灵光么?”
“灵光啊……我从小都是皇宫里最聪明的那一个,我若是没有脑子,当年怎么能够执掌大理寺,又怎么能够斩杀一个又一个的贪官污吏?”
孟荆梗着脖子反驳。
在说到贪官污吏的时候,却见卫慎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孟荆的气焰顿时没有了,她知道自己触到他逆鳞的是哪句话,也知道他为什么变了脸色,忙低下头默不作声。
“我会为老师翻案的。”
卫慎扭过脸去,不再看她,但这低声的一句却是他这几年来最大的道,也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信仰。
他是寒门学子,曾经以为他这辈子最大的梦想是报效朝廷,是做宰相,是指点江山。
但后来,当那个为天下举子道一声不易的赵大人走后,他才明白,平步青云未必是他毕生所求。
他要的,不过是还那个给天下举子公平正义的赵府以清白,让这大郢真正的清流干干净净的活在后世史书里。
孟荆看着卫慎的背影,想到一切的不幸都因她而起,扭头灰溜溜地出去了。
也许是这几日太过心力交瘁,回到客栈的没几天,沈照简便病倒了。他高烧不退,枕边放了一块刻着歪歪扭扭的“端”字的木牌。
坊间早有传言,说是梁王自小梁王妃死后一直跟端家那位小姐有情,但无真凭实据,但如今眼见为实,也不算耳听了。
宋之问早看出孟荆对这梁王也有心,趁着这个机会还特地去她的房里羞辱了她一番。
说的无非是人家郎有情妾有意,而你只是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落魄世家子这样的话。
孟荆自认劫了他的生意理亏,所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倒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在深夜的时候,还是笨拙地翻窗偷偷潜进了沈照简的房间。
她知道朱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她进的,所以进了房间后,她的动作幅度也尽量极小,但即使动作再轻,还是惊扰了沈照简。
他高烧虽未退,但人并不糊涂,只是半阖着眼,整个人虚得很。
“本王还以为你不会来了……”沈照简略微抬了下眼皮,嗓子哑得厉害。
“自然要来,来看看你是怎么念着端家那位小姐的,客栈里面可是都传遍了。”
她声音不高,仍旧是乖乖巧巧的模样,但是夹枪带棒。
沈照简轻摇摇头:“当初是你要与本王和离的,又何苦拿话刺本王。”
“我没有刺你,只是说说。”孟荆抿抿唇,把心头难过咽下去,拿起了沈照简枕边的小木牌,看着上面那歪歪扭扭的端字,突然有些感慨:“你以前就最喜欢她了。”
“每次我跟她吵架,你都帮着她。我还记得有一次我同她吵架吵到了御前,圣人要罚我,你也还是帮着她。”
“可圣人的罚什么时候落到你头上过?”沈照简神色惫懒,可听了这话还是忍不住哑着嗓子反问。
“是都被你担着了,但盖不住你喜欢她啊。”
孟荆扯扯唇角,搬了个凳子在沈照简旁边坐下,满脑子却都是她从前跟端燕容吵架的时候,他那副护犊子的样子。
沈照简没再接这句话的茬,只是斜睨了一眼她的凳子,明白了她是准备久坐。
“坐下要做什么?”
“看着你。”
“本王这副病弱的样子有什么好看的?”沈照简皱着眉头扭过脸去,咳嗽了两声。
“你不用紧张,其实很多东西我都想明白了。沈照简,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吵架是真的,可是我们夫妻情分尚存也是真的。你可以不原谅我,但是你不能阻止我挂念你。”
孟荆万分真诚地看着他,见他眼神复杂一直不说话,便继续道:“实在不行,我给你做个仆人也行。”
她眼巴巴地看着他,将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发挥到了极致。
沈照简没有拒绝她,只是转过头去什么都不说。他微阖着眼,神色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