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胡商
“陆宣棠,你背信弃义,陷害忠良,将来会有报应的。”
“我会活下去的,活着看史官为赵家翻案,活着看你平步青云然后从高阶落下。”
“等着吧,大郢陆家世代名臣都将为留下了你这么个遗孤而蒙羞。”
……
夜色苦寒,孟荆坐在床边脸色苍白。
她又做噩梦了,但这次梦到的不是沈照简,而是浑身是血的赵征。
她觉得闷得慌,便想要出去散散心,但未出厢房,宋之问便不请自来。
“你表哥卫先生文采风流,气度非凡,当年若是上京去考了试,定是殿前响当当的人物吧。”
“关你什么事?”孟荆见他如此大摇大摆地走进自己的厢房,还厚颜无耻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只觉得好气又好笑。
宋之问却对孟荆的态度毫不在意,只继续说:“我只是好奇,大郢文臣柱石不多,圣人又广招贤才,当年考试院赵大人在的时候更是为天下举子开了一条康庄大道,他读了那么多年圣贤书,怎么没想到为自己博个功名?”
孟荆没想到他会问出如此尖酸的问题,先是愣愣,随即道,“难道天下读书人都只有报效朝廷一条路可以走么,宋之问,你这个问题未免太狭隘。”
宋之问摇摇头,没纠结这个话题,只突然说“你们是朝廷罪臣,对不对?”
他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孟荆本就不好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更加难看了一些。
“你是世家子吧,养尊处优,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你与卫先生是从上京来吧。”
“孟荆,我不想知道你到底是谁,也无意将你和卫慎的秘密说出去,但梁王跟岳掌柜做的买卖价值万金,我需要你的参与。”
宋之问难得正经地说话,但字字句句都像是扼住了孟荆的喉咙。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孟荆简直觉得自己这段时期是倒霉到了极点。
“为什么是我?”
“客栈内高手如云,你也知道我弱得厉害,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孟荆看着宋之问,她是真的不明白,她身无长处,又为什么会被盯上。
“正是因为你什么都不会,才不会叫人盯上。。”宋之问盯着她,眼神玩味。
梁王与岳清廉做的这一桩生意其实很奇怪,打着神机营的名头,但最后所求所取不过是胡商手里的一支骨笛。
一万两,一支笛。
真是大手笔。
不了解皇室的人都会觉得皇室出手本就该这么大方,但孟荆却清楚,这背后想必又藏着盘根错节的复杂故事。
她不参与这些纷争很久了。
但沈照简突然出现,她是如何也没有办法将自己置身事外的,在月黑风高的晚上,她思虑良久,最终还是去卫慎那里偷走了那柄玄铁刀。
天字第一号厢房里茶香氤氲,沈照简站在书桌前作画,浓墨立于纸上,画得不是这荆门山水,不是那上京风华,而只是一碗看上去热气腾腾的馄饨。
那馄饨怎么看怎么香,隔着画纸就像是要呼之欲出。
朱佑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待沈照简欣赏完那画后,开始汇报:“孟姑娘没同卫先生打招呼便同宋之问去了胡境,属下调查了这个姓宋的,他确实如平昌王所说是个人才,但应该同胡人有牵扯……孟姑娘一个人,怕是……”
“怕是怎样?”
“怕是应付不来。”
沈照简新伤刚愈,听了这话脑袋有些大,但整个人仍旧是懒洋洋地窝在了椅子上,“一个罪人的生死,同本王讲什么?”
“孟姑娘身份特殊,当年跟现任大理寺卿楚邵怀又很不对付,如今沈掷那阉人正愁没处找人扣通敌的帽子呢,属下只是怕若横生枝节会对皇家声誉有所影响。”
“皇家声誉啊……”沈照简笑笑,也不知是触动了那根弦,嗓音突然变得有些低哑。
窗外是猎猎北风,寂寞冷清。他坐在这温室之内,前有火炉,后有高堂,可心就是如置冰雪窟里,如何也热不起来。
他盯着画纸出神,不知不觉,心事复杂起来。他还记得在还没做摄政王的时候,有一年暑气来得很早,圣人带了膝下的儿女去香山避暑,圣人没有公主,儿子们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有宣棠跟皇嫂们打成一片。
那时候太子打趣他:“如今弟兄们皆有家室,宣棠被圣人抚养长大,将来势必还是皇家人,二弟啊,这可就是你的人了。”
他那时候一心忙于政务,最听不得这些话,只是勉勉强强道:“宣棠将来未必肯嫁臣弟为妇。”
“那如若她肯呢?”
“即便她肯,臣弟天性不近人,将来势必相看两厌。”
太子笑说:“原来你才是天生的孤家寡人。”
一晃经年,原来从不是太子的戏言,而是谶语。
沈照简揉了揉眉心,好奇地盯着朱佑:“你刚见她的时候也不喜欢她,她那样一个人,飞扬跋扈又固执己见,后来你同母妃怎么就偏向她了呢?”
“小王妃自幼跟您一起养在深宫,圣人疼她宠她,即便是天上的星星也能够给她摘下来,她是跋扈任性了些,可她深明大义,心地善良,能设身处地为旁人想,这是其他世家子万万没有的。”
“深明大义,心地善良……”
沈照简反复地品着这八个字,许久,自嘲地笑了笑。
她分明也不是一个不好的人,可偏偏,每一次,都选择了做背弃他的事。
猎猎晚风在山谷里作响,胡商驿站里灯火通明,酒肉的香气传得老远,而孟荆和宋之问却只蹲在屋檐上啃着干巴巴的馒头。
“出来的时候没跟卫先生说,他会不会担心你?”闲得无聊,宋之问拿起腰间的酒喝了一口,问得很是好心。
孟荆却懒得理他,只把心思落在屋檐下的胡商身上:“一万两,一支骨笛,你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了这藏笛的人,会这么容易么?”
宋之问闻言一笑:“这本就是柄没有什么价值的笛子,梁王愿出万金,纯粹因为这是人骨做的。”
“谁的骨?”
“端老将军之子端燕磊的骨。”
宋之问说得淡定,但孟荆的脸色却骤然一变,她的嘴唇动了动,显然有话想问,但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孟小丫头,看到为首那个穿虎裘的人了么?他是贩卖波斯石的商人,以乐善好施出名,你长得弱,明日一早便可装作难民睡在驿站门口,等他救了你,你便可以趁机摸清那柄骨笛在哪里。”
“摸清就动手偷走嘛?”
“我一直在屋顶上,你摸清了之后出驿站告诉我,我来动手,你不行。”宋之问安排得很是周到,孟荆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高挺得过分的鼻梁,比一般大郢人要深邃很多的眸子,对胡商又很了解。
孟荆眯了眯眼,忍不住开口:“你是胡人吧,突厥地界你都能把一个素不相识的胡商摸排得这么清楚,你该不会是突厥的奸细吧?”
“奸细?”
宋之问像是听见了极好笑的笑话一样,轻笑出声,继而叹了口气摆了摆手:“你可真抬举我,孟荆,你见过哪一个细作跟一群丧家之犬待在一起?我若是细作,就该风风光光的潜入军营,而不是在这里为了一万两劳心劳命。”
孟荆又看了他几眼,想了一想,也是,跟一群连家都没有的人在一起,哪里有这么惨的细作?
她摇摇头不再问了,只安安静静地坐在屋顶上,开始发呆。
本来一个话题结束了,就该这样休息到天亮然后第二天再行动,可这时候宋之问却偏偏煽起了情来。
“孟荆,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的么?”孟荆愣了一下,然后仰头看着月亮笑了一下:“我曾经想要那一轮明月的光辉照进天下百姓的窗户,我想要这世道干净,要我的夫君一辈子只做一个人臣,我们守着世家的光辉过一辈子,举杯上重楼,西窗共剪烛。”
“后来你实现了么?”
“实现了我还会跟着卫先生逃么?”
“那你还想实现么?”
宋之问定睛瞧着她,漫不经心背后也藏着认真。孟荆回头瞧他,只觉得他那份认真的看起来同她一样,也像是一腔热血被猜忌算计这盆冷水浇熄后的彻骨冰寒。
“不想了。”
“为什么?”
“大郢世家子弟众多,不缺一个犯了错的人。”孟荆耸耸肩,云淡风轻地将那些过往一笔带过。
宋之问点了点头,想了想便也不再多问。
鸡鸣声起,天刚蒙蒙亮,宋之问便依约而行,让孟荆一个人进了驿站。她比他想象得要精明许多,靠着天生的钝感和偶尔露出的娇憨巧妙地骗过了所有的胡商。不过一个下午的时间,便摸清了骨笛的所在。
宋之问躺在屋檐上,看着这位昔日的世家子弟靠着装蠢卖弱将这群老奸巨猾的胡商骗得团团转,心头涟漪阵阵。但就在他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合拍的搭档而感到喜悦的时候,让他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那群老奸巨猾的胡商被孟荆骗了,他也一样。
不过就是躺在屋顶上睡一觉的功夫,孟荆就自己偷了骨笛抛下他走了。
截胡这桩生意?
私吞那一万两?
宋之问怎么也想不到,八方客栈里看起来最不缺钱的家伙骗了他。
但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孟荆早已经骑着马逃出几十里了。他气得不得了,本也想着赶快去拦截她,但发现驿站的人也已经如梦初醒追了出来,便决心让这群胡商给她一个教训。
北风呼呼地刮着,山谷里的路崎岖难行,孟荆的盗取骨笛之行看似顺利,但到逃跑这最关键的一步的时候却变得艰难了起来。
她偷的马儿看似健壮,但实则弱得可怜,没跑几步就气喘吁吁了,这导致她没走多久,就被驿站的人追了上来。
她想要逃。
但前面已经没有路了,只剩下一条宽宽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大河。
她情急之下只好下了马,拔出了腰间那把已经两年没用过的刀子。刀锋尖利,夕阳下透着十足的冷意,是上好的兵器。
但它的主人却显然没有刀子这么耀眼,面前的大汉不过一脚便让这绝世的好兵器叮叮当当落到了地上。
前来追捕她的人也不与她废话,径直拿起了手里的大砍刀就要挥向她。她整个人傻了,下意识地伸出胳膊去挡住自己的脑袋,手臂是血肉,如何扛得住刀剑,就在孟荆这一条胳膊就要呜呼的时候,一把剑凭空而出,挡住了这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