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戴喻（三）
午休的课铃一响，老师离开教室。戴喻就开始火急火燎地收拾教科书，把它们全部放进书包里，背到身后，起身。
刚站起来，高阳成拉住了他的手腕，笑脸盈盈，那双狐狸眼弯弯的，看着就像在打什么坏主意，“你想去哪里啊，戴喻同学，我还等着你请我吃午餐呢。”
戴喻只看到一张毫无温度的笑脸，如实回答，“我去厕所。”想抽手，对方却死死握着他的手，力气很大，他被对方抓得有点疼。
“我们一起去吧。”
高阳成也站起来，亲昵地搭上他的肩膀，强硬地勾住脖子，拖着他走。
到了厕所，高阳成放开了他，走向小便池。
戴喻没有和他一起并排排水的想法，转身进了隔间。
高阳成看着他背影噗嗤一声，笑：“都是男的，你害羞什么啊？”说到一半，手机响了。
戴喻关上隔间的门。外面，高阳成讲电话的语气相当愉快，在和早上谈及的朋友说午餐的事情。
末了，他还说：“我在三楼厕所，你们先过来，这里去食堂也比较近。”
接着，戴喻听到水龙头打开的声音，哗啦啦的水声回荡在厕所里。
他顿时意识到了什么，迅速起身穿好裤子，伸手摸向门上的锁扣。
但他还是慢了，高阳成的呼气声带着一丝吃力先一步到了门前，抵住了门。
水晃动的声音从头上传来，戴喻抬起了头，水桶倾倒，里面的液体如同大雨倾盆，全部洒在了他身上。
门自行向外打开，高阳成还在讲电话，用肩膀顶着，贴在脸上。一只手提着空水桶，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仿佛刚刚倒水的不是他。
“我在这里等你们。”他挂了电话，把手机揣进口袋。上下扫了戴喻一眼，故意装出惊讶的样子，明知故问：“你怎么就成了落汤鸡了？”
戴喻全身湿透，水滴顺着发尾、衣摆和裤脚落到地面。本就单薄的衬衣，被水一浇，变得更加通透，身体表面的伤痕若隐若现。他的鞋子成了注水的船，稍微一踏步就能挤出水来。
高阳成装的还挺像那么回事，除非戴喻是瞎子，不然怎么回看不见他眼里明显的、掩都掩不住的恶意。
“没什么，不小心被水泼到了而已。”戴喻垂下头，声音不咸不淡。
他没有替换的衣服。他只能穿着这套衣服当活体衣架，直到衣服晾干。
高阳成视线下移，落在戴喻身上，他看到衣服里面青紫的一片，微微挑眉，“你身上这些是淤青吗？看起来好吓人啊。”
他伸出手故意挑戴喻左上臂颜色最深的那一块，用力捏。
被他用几乎要将手臂穿出个洞的力气捏着，戴喻拼尽全力忍住想要推开他的冲动，全身绷紧，嘴唇紧抿，两条眉毛拧着，极力忍耐着。
半晌，高阳成松开了手，无聊地摊了摊手：“还以为颜色这么深的淤青有多严重呢，原来也不过如此嘛，你看起来一点都不痛呢，戴喻同学。”
如果喊疼的话，不就会受到更严酷的对待了吗？
戴喻又不是傻子，自寻死路地往高阳成的陷阱里钻。
他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被捏的地方如同脉搏似的抽痛。
他想，淤青的颜色肯定要加深了吧。
这时，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还有男生嬉闹的谈话声，五个同学走了进来。
高阳成笑脸相迎，“你们来啦，还挺快嘛。”
他们对高阳成身边湿透的戴喻视若无物，和高阳成打招呼。
“哟，高少。”
“听说你要请客我们当然得来早一点咯。”
用发箍把一头黄发背到头顶的同学提议道：“嘿嘿嘿，我可得好好抠你一顿，把食堂最贵的菜全部点一遍，搞个满汉全席怎么样，兄弟们？”
他的建议获得了另外四位同学的赞同。
高阳成也挺爽快，一副大方热情的模样，“随便你们点，不用跟我客气。”他的一只手搭上戴喻的肩膀，把他揽过来，“你说的对吧，戴喻同学？”
“咦惹！”戴喻还没开口，其中一个染着酒红色头发的同学露出嫌恶的表情，突然就猛地往他的膝盖踹上一脚，“你怎么跟一个脏东西勾肩搭背的？有点恶心啊，高少。”
戴喻腿一软，跪到了地上，发出好大一声响。
酒红发的同学大笑出声，“哈哈哈，乖孙子，还知道跪爷爷。”
戴喻咬了咬唇，想站起来，却被对方又一脚踏在肩膀上按了回去。
“说真的，被跪拜的感觉还挺爽，难怪古代皇帝都喜欢整这套。”酒红发的同学嘴角一挑，一脸轻蔑。
“好了，林威。”高阳成拍了拍他的腿，示意他放下，“我们还得去吃饭呢，今天是他请客，你们可以尽管吃，毕竟戴喻同学可大方了。”高阳成的视线转到戴喻身上，故意加重了“大方”的音调。
戴喻低着头，默默地跟在这六个人身后，来到食堂。
他背着沉重的书包，湿透的衣服不停往下滴水，还有肩膀上显眼的鞋印，狼狈的样子吸引了不少视线。
大多数来自高一新生的好奇目光，这个人怎么浑身是水？为什么背着包来吃饭？
这并不重要。
高阳成带来的五个同学确实贯彻了他们想要“满汉全席”的想法，不过受限于桌子的面积，他们只能退而求其次，用菜把桌子的空档全部塞满。
付完钱，戴喻的支付宝余额从原来的三位数变成两位数，甚至不到三十块钱。
他不敢去食堂窗口了，那里的东西很轻易的就会让他的余额归零。
所以，他去食堂门口的自动贩售机买了一桶泡面，然后在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静静吃午餐。吃完面，他去门口扔垃圾。
转身，林威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单手揣裤兜，眼神不善，透着不屑和厌恶，一副来找茬的小流氓模样。
“喂，狗东西，跟我去教学楼。”他也确实是来找麻烦的，抬手指了指室外，然后走出去。
戴喻顺从地跟了上去。
跟着对方离开食堂，绕过教学楼，走向它的背后，靠近校区边缘的破旧木造建筑物。
那是学校成立初期建造的第一栋教学楼，因为年代久远，木材老化，它已经无法继续完成作为校舍的使命而被封闭。
教学楼入口，上锁的生锈铁链还挂着同样锈迹斑斑的禁止入内警告牌，违反的学生一律按停学处理。
虽然学校严令禁止，但还是有不少同学会偷偷摸摸地进入教学楼，大多数是逃课来这里打发时间，偶尔也会有学生情侣过来约会。
戴喻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来到这边了，每次来的原因都是同一个——当活体沙包。
这次当然也是一样。
明知如此，他还是跟着来了，几乎没有犹豫，也不需要迟疑。
他曾经拒绝和逃跑过，在最开始被强硬地拖过来的时候。但他寡不敌众，理所当然的失败了，因此遭受了变本加厉的暴打。
所以，他渐渐放弃了抵抗。
反正也逃不掉。
由于大门上锁，他们绕到旧教学楼西侧，这里有一面破掉的窗户可以进入教学楼内部。
“快点进去。”看戴喻站在窗户前一动不动，林威推了推他的肩膀催促道。
戴喻还是没动，他问：“能不能不要打脸？”带着乞求的语气。
每次来这里，他都会问这个问题。
并不是担心自己的颜值降低，而是脸上的伤很难掩饰。
他不能被戴治平发现自己受伤了，如果戴治平知道了，就会责骂陈丽萍没有看护好自己，会更加疯狂的殴打她。
那个女人已经够可怜了。
即使得不到任何回应，还会被敌视，戴喻也想保护她。
“好好好，知道了，你快点进去。”林威同样也听了这请求好多次，连应声都变得相当敷衍，催促着戴喻。
“谢谢。”
他这声道谢听起来极其卑微，林威愣了一下，噗嗤一声笑了。
戴喻双手撑住窗台，翻身跃起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到通往北侧，教学楼背后的转角处，一抹身影一闪而过。
是他同学吗？但他看起来不像学生……
林威的催促，打断了戴喻的思绪。
从破窗户进来的房间看样子原先是老师的办公室，里面的办公桌椅搬的差不多了，只剩下几张缺胳膊少腿的椅子和缺了半块桌面的办公桌。
两人走出旧办公室，到了走廊。
遍地是木板塌陷的坑，看来有不少人踩到过“地雷”。
他们上了四层，木造建筑物的隔音效果不好，在三层的楼梯里都能听到其他人的嬉笑谈话声。
“恺哥，昨天那个片子，你看了吗？”
“不错，很有料，果然只有日本妹子能演出那种又纯又欲的感觉。”
“嘿，不过我喜欢欧美的。”
“欧美的不都是重口和猎奇向的吗？其实我也蛮感兴趣的。有种子吗，发给我呗。”
说的都是一些没什么营养的黄色废话。
“好，我发种子给你。”
“喂，也要发给我啊，看片不分享，菊花万人捅。”林威急急地走进楼梯口左手边第一间的教室对里面的人说。
戴喻在楼梯口放下书包，随后跟了上来，教室里面有两个人。
章福学院非常支持学生展示自己的个性，因此对他们自身的个人形象管理要求不严格。
虽说不能以貌取人，但这两人一个染着张扬的金发，另一个暗紫的发色有几缕挑染成青绿色，都戴着形状夸张的耳钉，其中紫发挑染的那个露出脖子的地方还有一块小小的纹身。衣服领口大敞，表情懒散，拿烟的姿势就像烟龄二十多年的老烟枪般老练，妥妥的不良少年的形象。
“喏，人我带来了。”林威说着一巴掌拍到戴喻的背上。
被忽然这么一拍，戴喻重心不稳的前倾，他踉踉跄跄地向前迈了几步才没有跌倒。站稳时，一双崭新的白色运动鞋进入视野。
“太慢了，我都等好久了。”声音从头顶传来，他对着林威说：“只是抽烟没办法解决手痒，你知道吧？”
没等戴喻抬起头，突入视线的拳头砸中了他的侧脸。
毫无防备的戴喻正面挨了这一拳，眼镜飞了，身体顺势向后倒去，摔在地上。
脑袋顿时一阵嗡嗡作响，难以言喻的麻痹感爬上脸颊，只在脸上停留了一瞬，就被涨热的痛感覆盖了，嘴里有轻微的铁锈味，是从擦破的嘴角流进去的。
林威说：“不好意思，恺哥，是这家伙故意拖了时间。”把莫须有的帽子扣到戴喻头上。
江成恺抬手，手指穿过金发，往后撩了撩，“是嘛。”视线下移，冷冷地看着戴喻。
戴喻捂住被打的半张脸，单手撑着身体，看着江成恺，“不是答应过不打脸的吗？”声音弱得几乎听不见。
突然想到他们没有把自己的要求当一回事的理由。
“你说‘不打脸？’哈，哈哈哈哈哈！！！”江成恺献上莫名其妙，然后噗地笑出声，他笑得很开心，也很痛苦，捂着肚子，眼泪都掉出来了。
“你们说，他是不是有病？”他抹掉眼角的泪花，问另外两位同伴。
“是是是，确实有病，这他妈快乐死我了。”紫发挑染的同学拿烟的手都在抖。
“呵哈哈，喂，姓戴的狗东西，你凭什么跟我们谈条件啊？配钥匙十元三把，你配吗，你配个几把？哈哈哈！”林威猛拍门框，笑得都快岔气了。
看吧，果然是这样。戴喻垂下眼眸，不说话了。
“喂喂喂，大家这么高兴的时候，你突然装什么深沉啊？”
他的脸上明明没有任何表情，也什么都没做，却莫名其妙的把金发同学点燃了，他眉头一拧，抬起一脚踹向戴喻的腹部。
“呃！”戴喻脸一扭，发出一声闷哼，瞬间迸发的胀痛感游走全身。他捂着肚子，脱力地倒向一边。
刚倒下去，又一脚踩上了他的大腿外侧，是很用力的重踏。身体还没来得及对疼痛做出反应，对方的下一次踹击已经来了，连续不断地踢着他的身体，手臂、后背、侧腹、腰部、小腿……
“别一个人动手啊，也带上我。”
“我也来。”
一旁站着的两个同学也加入了这场单方面的殴打。
身体很疼，具体是哪里最疼，戴喻的脑子已经反应不过来了。
嘴里始终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视线被身体本能反应流出的眼泪所模糊，意思渐渐飘远，被揍时发出的闷哼声因此不断减小。
不知什么时候，落在身上的拳击和踢击停了下来。麻痹的痛觉顿时恢复活性，席卷戴喻的身体。他痛苦地喘着气，其中还有几声含混的哼哼声。
不过，让他喘息的时间只有短短几秒钟。
他的衣领被人揪了起来，透过朦胧的视线，他看到一头金发，对方的表情看不清。
“给我站好了。”
戴喻被江成恺拽着衣领提了起来，腿无力的颤抖着，踩在地面像是踏在棉花上似的，全靠江成恺拎着他的手支撑着。
接着，一拳落在他的腹部，“呕呃。”除了疼以外，胃里的东西涌了上来，漏出了嘴角。
“哇，真恶心！”
在他鼓鼓的腮帮子里面的东西吐出来之前，江成恺猛地推开了他。
戴喻被推得连连后退，边退边呕吐，嘴里全是中午吃的泡面的味道，还有碎渣面条。
砰！直到后背撞上窗边的墙壁才停下。
“徘徊于绝望之中，无归属的失意者。”
“拥有超凡之智慧，纤弱娇小的迷失之火。”
“汝应自天上来，为神降下罪罚。”
“回应吾的召唤，出现吧，海底深渊的无乐者！”
如羽毛般拂过耳畔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因为从楼下传来，所以像轻声呢喃。
在呼唤谁吗？
戴喻有些好奇，可他没有心力去关心。
背抵着墙，手搭上窗沿，想借力支撑站起来。
就在他拼命努力的时候，咔嚓，倚靠的墙壁发出了木材崩裂的声音。
这是？
戴喻一愣，身体莫名地倒向身后，失重感顷刻间包裹全身，紧接着，碧蓝如洗的天空豁然出现在眼前——
他倚靠的墙壁突然与墙体分离。
教室内的三人瞪大眼睛愣愣地看着戴喻从四楼坠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