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四顾门立
“听说,四顾门要多一位副门主了。”
是日傍晚时分,单孤刀背手,站在僻狭的墙角旁。
“谁说不是。”何璋应和着道。
“今日下午,六位院主,还有十二位副院主,皆被叫去了议事厅。”
“估摸着,是要从众院主中,提一位上去。”
“再扶一个副院主,补正院之位。”
单孤刀往前迈了两步,嘴角干干地往上牵。
“副门主。”
“不过是我那好师弟,一句话的事情。”
李相夷虽贵为门主,也不是事事都能用“一句话”办到的。
像人员擢拔这种事,主要是靠能力,其次是靠众选。
但单孤刀非要如此认为,也没办法。
“可是如今,他宁愿给一个外人,也不愿……”
顿了顿,他继续道。
“连乔婉娩那种弱不禁风的女人,都能因他的关系,坐在副院之上。”
“这次的副门主,倘若从尚思院中提选。”
“正院之位,十有八九会落到她头上。”
他这话,有好几处,悉是离天下之大谱。
首先,乔婉娩绝非柔弱之辈。
其次,四顾门从一个思想雏形,走到今日之规模,她所出之力,不可不谓之举足轻重。
而世人,尤是他这样的人,习惯了把女子看轻。
曾与他并肩行走过江湖的何晓兰,他也时常觉得,她是在逞能。
尽管,她多次救他于水火。
“我这个师兄,”他摇首叹息,“怕是连正院之位都无缘了。”
默然良久,他苦笑了一声。
“师兄,我算哪门子的师兄。”
何璋意见相同,颇为义愤。
“单兄待李相夷不薄,他现今如此亏待于你,实乃中山之狼。”
“何况单兄远见卓识,乃人中龙凤,岂可困于池水之中。”
“依我看——”
他看着好友,眼珠透着晦暗的光。
“四顾门终非久留之地。”单孤刀远眺着天边,接过他话。
“若要久留,除非……”
他胸中盘桓起,一些计划来。
“是时候找寻时机,为自己重新打算了。”
何璋也是这样想的,并表示,会一直追随于他,听从他吩咐。
远山收拢了日光,他们所在的墙角,彻底阴了下去。
一夜过去,墙角重新浮现出了明亮光华。
四月初六到了。
李莲花推开窗户。
早晨清新的空气沁入肺腑,很是提神醒脑。
“醒这么早?”
对面传来一道,稀奇的话音。
李莲花抬眼眺去,只见一道俊逸挺拔的身影,跃出自己的院门,迈着轻快的步子,朝他而来。
行动间起了风,拂得墨发飞扬,衣袂翩翩。
那衣裳,不同于以往通体的白,或是错杂相间的红和白。
而是一身的红。
浓烈的,灿烂的红。
恍把朝阳,披在了身上。
也不对,这个点,太阳还未升起。
踏碎晨间薄雾的人,才是朝阳。
李莲花站在窗口,被晃得眯了眯眼。
来这里七年多了,还是第一次,见李相夷穿这样的红衣。
那种鲜活别于往昔,让他感到熟悉又新鲜。
他忽地想起,自己最后一次,穿这身红衣时的样子。
十年的沧海桑田织在上面,那么重,那么累赘。
别提多老气横秋了吧,他怅然地感慨。
还是少年人,最为合适。
他掸去旧日的烟云,答李相夷的话。
“小青峰怪累人的,昨日睡得早,今日自然醒得早了。”
李相夷步子不停,扬了下剑眉。
“说来,是我的错了。”
“没派八抬大轿,去抬你上山。”
李莲花摆下手,“我可受不起。”
“这走一走多好,还能看看山间的风景。”
李相夷停在窗前,手抵着下巴,上下打量他。
“你今日这身衣服,倒是格外不同。”
李莲花略带疑惑地,“啊”了一声。
随后,低头看自己的衣服。
他今日穿的,是里子为红,外衫为白的那身。
可是……
“我之前不也穿过么,哪里不同?”
过去的七年里,他分明换着穿过多回,也不是第一次。
李相夷抿抿唇,不说话了。
只是又暗暗地,多扫了李莲花几眼。
反正,他就是觉得,今日格外不一样。
那白衣下半隐半现的红,给了他,一种照镜子的感觉。
但那种感觉之外,又几乎找不出一点他的影子来。
瞳孔里映着的红色内衬,分明那么耀眼,又那么锋芒尽敛。
他看到的,还是如清风似朗月的李莲花。
李莲花指头点点窗框,面露思索。
要不,还是去换一身好了。
也没什么好换的,若是换了,那才叫此地无银三百两。
左思右想了会,他决定不换了。
“你过来点。”他勾下手。
李相夷还没问他怎么个事,就下意识地,凑近了去。
视线对着李莲花,竟险些与他持平。
这小子,是长得真快啊。
刚来那会,抢他糖举高,小朋友踮脚都够不到。
在灶台前洗个碗,还得垫个剁柴的墩子,才勉强合适。
一恍眼过去,个子都快赶上他了。
李莲花感叹着笑笑,伸手帮李相夷理肩侧缀的飘带。
“今日四顾门成立,你这都没整理好。”
“堂堂门主,可不像样子。”
那飘带也不知怎么飘的,中段的银质纹扣缠发尾上了。
李相夷“哦”了一声。
李莲花把飘带,从他头发上摘下来,往下顺。
快顺到腰部时,注意到那里挂的令牌。
他顿住动作,愣了愣神。
李相夷见他迟滞,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你想什么呢?”
李莲花松开他带子,屈指在令牌上,敲了一下。
骨节与金属轻轻一撞,发出道小小的脆响。
“我在想,你这令牌,能值多少钱。”
李相夷扯下来,拿在手里看了看。
估摸着说,“怎么着,也有个几百两吧。”
“几百两,”李莲花摇首轻笑一声,“我看不值。”
“顶多呢,”他比出五根手指,“也就五十两。”
“那你就有点不识货了。”李相夷把令牌丢给他,让他细看的意思。
“这做工还挺精细的,材料也是上好的足金足银。”
再配上“天下第一”的名头,怕是能炒出天价去。
李莲花眼疾手快地捞住,随手掂了掂。
“份量是挺有份量的。”
“可是……”
你以为这令牌有多重?
境随事迁。
在四顾门门主李相夷手里,自然重若千斤。
可在一穷二白的李莲花手里,不过是讨生活的筹码罢了。
这筹码落在贫瘠的尘埃里,什么都不是。
“可是什么?”
李相夷听他话断了,融在晨雾里,没有一点儿声息。
他注目着他的眼神,平静到极点又哀绝到极点的眼神,难过无端漫溢开来。
“没什么。”李莲花神情淡淡。
哑了片刻,他道,“是我不识货了。”
说着,把令牌扔还回去。
李相夷准确无误地接住,挂回腰间。
“说来,也就是你了,居然会想着把令牌卖出去。”
李莲花垂眸,一抹凄然掠过心头。
“是啊,也就是我了。”
耳边空空地,响着李相夷的话。
话里不免有些怀疑,他和方多病笛飞声近来,是不是没赚到什么钱。
“你们要是缺钱了,萝卜卖不出去了。”
“同我说就行,四顾门门下有产业入账,钱还是有的。”
像是怕李莲花,有可能回去后,变卖莲花楼的东西。
他又嘱咐,让他不必如此。
说着的档口,一道掌风倏然袭来,李相夷当即回以一拳格住。
一掌一拳交叉,僵持停在两人中间,惊得发丝翻飞。
近旁的花叶,急急摇落下去。
他凝视着,相对而立的,一袭藏青织金长袍的人。
“老笛你要打架,也挑个时候。”
“我今日可没功夫同你打。”
小笛飞声一双眼,烧着不依不饶的战意。
“你这不挺有功夫,跟李莲花聊天的吗。”
“聊天又不伤物件。”李相夷同他讲道理。
仿佛是为印证他的话,身后喀的一声,一根不小的桃枝,被真气削断了。
上头,还开着鲜嫩的花。
侧方石子路,扬来道声音。
“你们金鸳盟,记得赔钱。”南宫弦月说。
方多病也从屋子里出来了,挑着嘴角出主意。
“让他加利息,双倍。”
小笛飞声压根不在乎,“无妨,双倍就双倍。”
忙来忙去的,李相夷有足足一个月,没同他打一场了。
他手痒,出其地痒。
笛飞声负手跨出大门,闻言评价了两个字。
“败家。”
跟李莲花穷过,中无心槐落魄过,他有时候多少,潜移默化地,生出点省钱的意识来。
当然,主要是不能跟小笛飞声,站在同一战线上。
不然,他心里头不是滋味。
小笛飞声才不管他的话。
掌心聚劲,打算逼一逼李相夷。
可李相夷收了拳劲,压根没半点斗意,“你要实在想打,也过了今日再说。”
小笛飞声转念一想,今日特殊,确实不宜大动干戈。
遂收手作罢,忍住了。
李莲花则在可惜,地上那枝桃花。
那枝是开得最好的,昨日来,他一眼就发现了。
最好的春华,都开在上面。
这三两下的功夫,直接阵亡了。
他无奈地让罪魁祸首,去把桃花捡起来,免得让狐狸精咬坏了。
狐狸精的眼珠,正锁定了那枝花。
小跑着过去,上嘴拖咬。
“撒嘴。”
小笛飞声走过去,弯腰捡起桃枝,放轻着动作往外拽。
拽出来,递给李莲花。
李莲花拿过,上头印着一个狗牙印,有些还残了。
他也不嫌弃,打算插花瓶里养着。
李相夷见状,伸手。
“你给我,我输点内力,看能不能好看点。”
李莲花没给,“打住。”
“你这是生怕它多活两日是吧?”
扬州慢一渗进花里,原本开着的,会开得更盛。
盛而必衰,往下会很快进入凋败期。
还是花苞的,便会开出花来。
花开两天,下一个环节,又是凋谢了。
长得更好是真的,减短花开周期,也是真的。
再者,他不可能给李相夷,制造浪费内力的机会。
李相夷欲言又止地,缩回了手。
李莲花转身离开窗口,将桃花插花几的瓷瓶上。
插完,六人一狗出了院子,往膳堂吃早饭去。
一路上,张灯结彩,红绸满目。
尽管来那天,红绸早挂了起来。
但是,全不似今日之绚烂喜庆。
李莲花面如平湖的心境,都被那逃也逃不开的大红色,激出了点涟漪。
到膳堂吃过早饭后,李相夷和南宫弦月,同李莲花四人分开。
他们要去忙了。
李莲花四人,则在四顾门内闲逛,临近吉时时,才往观礼台去。
观礼台在正厅出去的地方,是一方宽阔的露台。
这个时候,门人宾客皆往那边涌去。
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放眼望去,三步一熟人,五步一熟客。
无了方丈应邀前来,“阿弥陀佛”地,同他们聊了几句。
金鸳盟的无颜、三王,还有角丽谯,也打左边山头过来了。
同他们见了个礼散去后,角丽谯环顾着四顾门。
放言道,“四顾门的排场,绝不能大过我们。”
这番自言自语,让路过的石水听见,她哼了一声。
“我们门主的风采,便是最大的排场。”
角丽谯追上去理论,追了没几步,侧方插来个人,犹犹疑疑地唤了她一声。
“……角姑娘。”
她不待见云彼丘,一个眼神都没给,大步向了前。
云彼丘神色黯黯,微抬的手垂下去。
后头过来的纪汉佛,背手对他道。
“彼丘啊,你这是何必。”
白江鹑搭了下他肩膀,“纪兄说得在理。”
“这俗话说,一个巴掌也,也拍不响。”
云彼丘默然不语。
边角站着的单孤刀与何璋,漠然地注视着一切,不知在商量些什么。
商量着商量着,刘如京找了过来。
黑脸训斥他们,什么什么事没办好。
他们不屑地保证,下次不会再犯。
刘如京走后,两人没入了人群当中,挤出客套的笑,同人攀谈着。
另一边,肖紫衿眉梢挂喜地,朝乔婉娩走去。
不过,乔婉娩正同一道红衣人影遇上了。
“相夷。”
李相夷旁边的南宫弦月,识趣地往后退。
并忍着不快,叫住赶过去的肖紫衿。
“肖护法。”
他吧啦吧啦,没话找话。
“今天的天气不错……”
肖紫衿待在原地,伸着脖子望眼欲穿,越望越失落。
李相夷那麻烦的飘带,这回缠后背衣料上了。
乔婉娩无奈道,“你转个身,我给你解一下。”
“这吉时马上到了,待会可不好看。”
李相夷听话地转了个身,直到闻得温婉的一声“好了”,他方转回来。
“多谢你了,阿娩。”
卡了下,他想起什么说。
“对了,我记得你好像挺喜欢红梅的,就擅作主张买了两株。”
“到时候,栽你院子里吧。”
“正逢春天,好存活。”
“等到冬天的时候,应该能开花了。”
“你要是——”
不喜欢的话,那就算了。
乔婉娩没等他把话说完,就道了好。
她先前只是在相谈时,随口一说,没想到李相夷还记得。
她想,他好像总能记得一些随口的东西,扬州的那次也是。
李相夷嘴角噙笑,“行。”
“那回头,我去种下?”
“你种?”乔婉娩讶然地反问。
李相夷挠头“嗯”了声。
他心里面计划着,用少师刨好坑,再亲自埋下去。
“可以。”
乔婉娩想象了一下那画面,有些好笑又期待地点点头。
“门主。”
此时,有人过来叫李相夷,说时辰差不多了。
李相夷便与她分开,上观礼台准备去了。
吉时到,铜锣声震,高朋满座的台下,安静了下来。
李莲花四人,被安排在最前排的位置,正对着台面正中。
台面正中,是站如松柏的李相夷。
他正了正色,致辞。
“今日,我们齐聚在这里,为了见证一件事。”
“一件我们为之团结在一起,为之披风霜历雨雪,为之流血流汗奋斗终身的事。”
“到这一天,这件事迎来了里程碑的时刻。”
他微一侧身,看向旁边。
旁边摆着不知什么物品,很大很扁的一个长方形,为朱红绸布盖着。
他抓过绸布一角,往上一掀。
绸布随着动作,在空中飘舞,一块系着绸花的匾额,渐渐浮出水面。
上头刻着,端方大气的三个大字。
“我宣布——”他拔高音量。
“四顾门自即日起,正式成立!”
浩然有力,中气十足的声音,久久回荡不绝。
台下群情激昂,掌声雷动。
两厢混杂着,也不知是响在旧日,还是响在当下。
那一刻,李相夷朝台下望了一眼。
李莲花的目光,从匾额上挪开,也向他望去。
视线交汇,昨日的灰烬,在这里复燃重生。
短暂接了一瞬,李莲花错开目光,垂下眸去。
嘴角却不变地,含着几缕明媚的笑。
笛飞声暂从台上收回目光,瞥他一眼,手上意思意思地拍着。
“怎么,看顺眼了?”
李莲花收笑,鼓掌的动作慢了下来。
“分情况。”
使劲鼓着掌的方多病,觉察到他俩的动静,插进了密玥传音里。
“分什么情况?”
李莲花半是玩笑地糊弄他,“分你个大头鬼。”
方多病“切”了一声。
过了会,他用胳膊肘,捅咕了一下小笛飞声。
低声问,“诶,你们金鸳盟成立,你那致辞备了几句话?”
小笛飞声难得好声好气答他,“跟李相夷差不多。”
这话引得三个大的,分外惊奇。
“别是代笔的。”笛飞声十二分保真地怀疑。
当初,他就是找人代笔的。
也果然,小笛飞声坦言,他是让无颜代笔写来,自己记了记。
“不过,”他不满意道,“他写得过于啰嗦了。”
“我可念不了那么多。”
遂用朱笔,只勾了几句话,省俭下来,便距李相夷的致辞甚远了。
剪完彩后,李相夷又照流程,说了段话。
“万望我等,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浮沉荣辱。”
“都不要忘记,惩恶扬善,为公为义的初心和理想!”
他说完,台下又是一片喝彩。
之后,台边站着的南宫弦月上前来,也致了段辞。
再之后,流程往下走。
走完,众人把匾额迎去了山门前,挂上。
李莲花他们来的那天,山门上头,还空了块东西。
这下,算是添上去了。
时青天湛湛,红日正盛,万丈光芒照射下来。
“四顾门”三个大字,显得金灿灿的。
也会长久地,与旭日同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