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我会吹唢呐
梅府红灯高挂,像一颗颗熟透的红柿子。
颜色鲜艳至极,却已接近腐烂的味道。
马车驶进去,李莲花六人,随张纪兰下了马车。
管家通报后,梅耘亲自来接了。
一个绾色衣袍的,四十来岁的男人,从屋内步到前院来。
他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半束半披,额前还留着两撇风流的龙须。
张纪兰深呼吸一口气,扬帕歪在身侧一福。
挤笑道,“梅老爷。”
梅耘往上一抬手,“张妈妈何须见礼。”
“我府上大大小小的宴游,可都仰仗着张妈妈,还有倚芳楼的诸位姑娘。”
说到姑娘,他目光往张纪兰身后,微微一游。
六个姿色不同寻常,比他高上大截的姑娘,应接不暇地映入眼帘。
新鲜得他眼睛一眯,发起黏来。
张纪兰先是迎合道,“梅老爷这话,真是折煞我们了。”
“我们托了您的福才是,不然缘何有这许多生财的机会。”
随后,朝后头打一眼,“还不快来见过老爷。”
李莲花他们就上前一步,齐齐朝梅耘福了一福。
面上恭敬,实则心中皆生鄙夷。
“见过梅老爷。”
他们开口时,声音并不像男子那样粗。
完全就是,女子那种细软的声音。
前两天,他们又下了趟黑市,买了种奇药。
那种药名唤“凤鸣丹”,男子食下后,可令声音发生改变,像女子那样。
若想变回原声,吃下解药“回龙丹”便可。
他们备了解药,只待事了,就立马吃掉。
听自己发出姑娘家的声音来,实在是太奇怪,太瘆人了。
是故在来前吃下药后,马车里特别安静,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尤其是两个笛飞声,无论怎么逗,都缄口不言。
那神情,简直要到了以头创柱的地步。
梅耘再度抬手,“各位姑娘多礼了。”
客套过,他背手说起正事来。
“想必张妈妈都同各位姑娘说过了。”
“我府上设了通宵宴,需些怡情的曲子。”
“在下知女子在这世间,养活自己不易,也欣赏各位姑娘的才华,这才选中了倚芳楼。”
这番温言善语,若非知他是败絮其中,怕是很容易就会被骗过去。
被卖了,都还是很感动。
李莲花六人,觉得实在可笑。
顿了片刻,梅耘打量着他们问。
“请问各位姑娘,都会些什么才艺?”
李莲花抱着把长琴,率先回话。
“妾身略通琴艺。”
李相夷搂着琵琶,方多病拿的是他自己的笛子,笛飞声执着长萧,小笛飞声拐着箜篌,南宫弦月身上挂了腰鼓。
几个人依次道明。
其实,除了方多病精通手里的东西外,其他人都一窍不通。
但没关系,张纪兰说,来了梅府后,没有一个姑娘,表演过自己的拿手才艺。
所以,怎么说都无所谓。
但笛飞声有点太无所谓。
他向来话少,此刻却多补充了两句。
“我还会吹唢呐。”
“若梅府日后出了白事,只管找我。”
此话一出口,空气登时安静如鸡。
李莲花五人都有点震惊。
虽然说得极好。
好到他们都传音给他,“这话很好,下次别说了。”
说多了,容易露馅。
梅耘听到时,滞了两秒,瞧他们的眼神,都清淡不少。
张纪兰则发苦地打圆场。
“杜鹃姑娘是个率性子,梅老爷莫见怪,莫见怪。”
杜鹃是笛飞声此次行动的代号。
李莲花的是夏莲,李相夷的是落梅,方多病的是丁香,小笛飞声的是建兰,南宫弦月的是桂花。
梅耘并不在意地摆手,宽和笑道。
“率性子的人真诚,在下就欣赏这样的人,怎会见怪。”
说这话时,他多瞧了笛飞声两下。
只觉得这姑娘,艳得格外爽利,是越发合眼了。
笛飞声注意到,他留存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握刀的手,痒了。
可惜,现在还不是痒的时候。
寒暄一阵后,梅耘就道。
“各位姑娘,且先去客房用些茶水。”
“稍后,我会派人去请你们入宴演奏。”
“宴后,银子也会让管家分发下去。”
“管家。”他叫道。
旁边不远站的一个灰衣人,过来伸手作请,引李莲花六人往客房去。
张纪兰仍站在原地,同梅耘攀谈。
她边谈,边放出目光,望着李莲花他们远去的背影。
越来越小,越来越深入宅子深处。
脚下那蜿蜒的石子路,就像通往深渊的入口。
她眸光一恍,好似看见自己在走那条路,看见一个又一个的姑娘,在走那条路。
她们期盼着期待着,生活的眷顾。
走着走着,却发现自己,早已被深渊吞没殆尽。
她神魂一震,视线聚焦,只余下满眼红灯笼的光。
可她明白,这一次走进深渊里的。
不是囚鸟,而是有可能洞开黑暗的光亮。
李莲花他们进客房后不久,管家送来了茶水。
送罢,就掩门离开了。
李莲花持着茶杯一闻,便知里头下了东西。
“是迷药。”
他传音说。
其他人也闻出来了,不止如此,他们还察觉到门外的人没走。
十有八九,是在观察他们,喝没喝茶。
李莲花就以温婉的女声开口,“好茶,闻着就香。”
他使了个眼色,剩下五人,都和他一样,仰头饮了茶水。
以他们的内力,这里面的迷药,起不了什么作用。
见屋里的人用茶入肚,守在外头,戳了窗纸洞观察的管家,才勾笑走了。
回来时,带了十二个小厮来。
他们推门而入,李莲花他们已经晕倒了。
歪在椅子上,或趴在桌上。
手里的茶杯,或倒在桌,或滚地上,亦或砸碎了去。
瞅起来,真像是突然昏倒,而造成的事故一般。
管家一挥手,“药效发了。”
“两人一个,抬了她们去。”
小厮们熟练地分散开,两人一组,一个抬手,一个抬脚。
一抬,诶,一下没抬动。
比平日里,多发了许多力气,才把人抬起来。
有个小厮,不由得叨了一嘴。
“这几个娘们,也太重了些。”
“没听老爷说吗。”管家站在中间道。
“再漂亮的花,日日看那么一种,也是会腻的。”
“老爷说的真有道理。”另一个小厮恭维道。
“这些姑娘重是重了点,倒是别具风情。”
然后,他一副色眯眯的嘴脸,抓李相夷的手,撬开袖子,往胳膊里摸。
李相夷小臂起了一溜鸡皮疙瘩,“……”
想报官。
好在,那人刚动作两下,就被管家劈头盖脸喝住了。
“这是老爷的物件。”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染指。”
“就是老爷丢了不要了,也不是你能肖想的,懂吗?”
那人猛地一惊,规规矩矩地拉好李相夷的袖子,不敢乱摸乱碰了。
但管家还是让那人,办完事后去领罚,以儆效尤。
听了这通话的李莲花他们,只觉得寒凉无比。
管家维护一个姑娘的话,仅仅是因为,她算作一个权贵的所属物,而不是一个人。
一个拥有不被冒犯的权利的人。
没有男人,能完完全全地共情女人。
除非有一天,他们设身处地地当一当女人。
可那也不是十成十的,只是比旁人,更接近一点而已。
他们知道,他们接近的,就是那么一点点而已。
在这个世界,女子的苦难,远不止于此。
不多会后,李莲花他们听见,机关喀喀哒哒的声响。
有块地板,嚯开一个方形大洞来,露出通往下面的楼梯。
管家踱在前头领路,小厮抬着人,跟在后头。
大概走了一盏茶的时间,又过了两道铁铸门,来到一个地下室,他们停住了脚步。
紧接着,是开锁声,还有木门被推开的声音。
“放进去。”管家指挥。
六人感觉,他们被扔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上。
他们想知道是什么,可一动也不敢动,眼睛也不敢睁开。
直到门关上的声响传来,错杂的脚步声远去了。
他们这才撩开眼皮。
入眼的,是一间点着红烛的屋子。
“这里想必,就是关姑娘们的地方了。”李莲花站起来。
边理袖子,边环顾着屋子道。
他近旁的李相夷,也起了身。
把垂前面的红绸发带,扔回后背,“架子床,多半是为节省空间而设的。”
屋内两侧靠墙,置了四个上下铺的架子床。
床上铺着大红被子,挂着红色纱帐。
中间位置,还摆了桌椅。
桌上,有一壶茶水,八只倒扣的杯子。
墙角,置着夜壶和恭桶。
“看来,”方多病逛着狭小的屋子说,“姑娘们的吃住,都被安排在这里了。”
他逛到门边,打眼往门缝外觑。
“对面也有这样的榧木门屋。”
南宫弦月反着他走,指着对面道。
“这儿有个柜子,打开看看。”
他拉开柜门,一下就呆愣住了。
里头俱是些轻薄透亮,袒胸露腹的衣服。
跟过来看的其他五个人,也有些尴尬。
继而,更尴尬的事情发生了。
“上面格子有书。”笛飞声伸手拿下一本,翻开。
只一眼,他脸就僵住了。
欻一下,抛给了李莲花。
李莲花手忙脚乱接住,“什么东西,把你吓成这样?”
笛飞声不言。
李莲花扫眼一略,当即啪地合上,神色变得怪异非常。
“到底什么东西啊,你们怎么都这副表情?”
方多病和三个小的,霎时万分好奇起来,去拿李莲花手里的书。
李莲花灵活绕开,纷纷伸来的手。
“小朋友,就不要看了。”
他这一言一行,更激发了三个人的好奇心和逆反心。
小笛飞声嗤一声,举手就拿了格子里的另一本书。
“有什么你们能看,我们不能看的。”
李莲花欲按住他,但慢了一步。
小笛飞声已经翻开了,周围还聚着三个不信邪的人。
俯眼一瞥,他们信了。
小笛飞声二话不说合上,四个人八目相对,尽是沉默。
里头画的,是琳琅满目的春宫图。
专放在柜子里,供关押的姑娘“学习”,逼迫式的。
李莲花摇摇头,“都说了小朋友不能看,你们非不听。”
“这不听长辈言,吃亏在眼前啊。”
四个人卡了卡壳。
片刻后,李相夷才发窘地反问,“那你们大人就能看了?”
他审视地逡巡过李莲花和笛飞声。
笛飞声撇开眼,“李莲花说的,别看我。”
李莲花白他一眼,才低咳一声,回李相夷话。
“我何时说大人能看了,想什么呢你。”
李相夷语塞,不与他争了。
争这个,实在是没什么意义。
把书放回去,关好柜子,他们耳朵一竖,闻到几道脚步声靠近。
六个人早用内力把迷药化了,可估摸着时间,没那么快醒来。
他们就赶紧,躺回原来的位置。
门很快被打开,梅耘步入屋内。
他居高临下地览过六个人,而后指着其中一个,同左右的手下说。
“把这个送到我那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