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是哪两个字
那黑市,匿在瀛城南郊二里地外的饶庄。
李莲花三人,在妙手空空的带领下,往饶庄去。
路上,李莲花出言问。
“你卖了多少钱?”
他其实还挺好奇,自己的剑能卖出什么价格。
方多病和笛飞声,闻他此言,也饶有兴趣。
妙手空空伸出五根手指,“你们不妨猜一猜。”
李莲花心中,当即浮过一个数字。
“五十两?”
门主令牌那么厉害的东西,也就值个五十两。
少师如今,在别人眼里就是把仿剑,想必也不贵。
妙手空空直晃手,“那么好的仿剑,打着灯笼都难找。”
“怎么可能只值这个数。”
“我卖了个邪价,”他瞪着眼睛说,“有整整五百两。”
李莲花讶然地挑了下眉。
还挺值钱。
也不知当初少师辗转四十三手时,卖没卖到这个价格。
方多病和笛飞声则微微摇头,觉得这个价格低了。
就算是仿剑,同真品如出一辙的仿剑,最低也该有个一千两。
妙手空空说完,想起什么问。
“你们当初购这柄剑,花了多少?”
“五两。”李莲花随口说。
“这样好的东西却走宝。”妙手空空感叹。
“那卖家要么是不识货,要么是个冤大头。”
若都不是,只能说明,这白脸神医在敷衍他。
一两刻钟后,熙攘的街巷淡在身后。
他们出了南城门,往郊外去。
郊道荒芜,两侧都是疯长的野草林木。
李莲花走着走着,一些东西从脑海游过。
他目光,在妙手空空颧骨上的淤青落了一落。
试探着问,“你偷了这么多银子,为何花得这样快?”
刚堵人问话时,妙手空空就说,他一时片刻还不上,因为都花光了。
光是从他们这里偷的上千两银子,就已是巨款。
有些人,劳劳碌碌一辈子,都赚不上。
也不知是何原因,竟要如此多钱。
还债,还是怎样……
从前与妙手空空相交时,也听他说过自己的一些事。
比如因何偷盗,缘何当了少林俗家弟子等等。
可从未听说,他弱冠之年时,有什么需钱的难事。
妙手空空闻得此言,眼下黯起大片阴翳,长久没有说话。
李莲花有些尴尬,摸了下鼻子说。
“那个,我也就随口一问。”
“你不愿说,也没关系。”
妙手空空对上那双温和的眼睛,防线一时跨了点台。
“实不相瞒。”
他深深吐纳了口气。
“我有个结拜义妹,被卖进青楼里去了……”
进青楼后,鸨母给她取了个新名,叫曼霜。
曼霜原是越州人,因老家闹了瘟疫,爹娘都去了。
临了前,爹娘告诉她。
“早些年,你姑母一家,向咱家借过一笔钱,到瀛城做生意。”
“那钱如今,便不叫他们还了。”
“你年纪尚小,一个人孤苦伶仃的。”
“且去寻了姑母他们,也好有个依靠。”
曼霜就东去了瀛城。
姑母一家接纳了她,但对她并不好。
明明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家境富裕,俨然能比肩大户人家。
却叫亲侄女,活得像个下人般。
府上的庭除洒扫,洗衣做饭,她都要包揽。
其实,对她来说,这些事并不算难。
她原本就家境一般,无个下人,平日里都要做的。
只是姑母发达了,样样学起了富贵人家,活要精细些罢了。
比如织锦缎这些名贵布料,断用不得搓衣板,得用手一下一下轻搓,不能使过劲了。
到了冬天,也不能用热水洗。
头一个冬天,她就是浸了热水。
结果,被姑母头头是道训了一顿,“我这衣裳上,绣的可是真丝。”
“碰了热是会紧缩的,到时候,还如何穿出去见人。”
“就你们家借的那点钱,十倍都是赔不起的。”
“别忘了,你如今住在我们家,可得仔细着点。”
“收一收你那乡下野性,免得我府上染了脏。”
她听了后,心中似有万千碎渣,酸胀得不像话。
可寄人篱下,到底是低眉顺眼道,“知道了,姑母。”
“以后不会了。”
从那以后的每个冬天,她洗衣裳用的,都是凉水。
哪怕手冻得红紫僵直,生得满是冻疮。
别的事,亦无一不谨小慎微。
饶是这样,姑母也总能挑出错处来。
什么这不好,那不好的。
有一回,还挨了几道鞭子。
甩在背上,皮开肉绽的,抹了盐和辣椒一般疼。
连着好几天,她都不能躺着睡。
那个时候,她伏在枕头上,泪水一层层,沁进枕心里去。
就想着,要离开姑母家,离开这个糟透的地方。
一个人虽孤单,可不必瞧人脸色,怎么都好。
而且在姑母家,何尝不是另一种孤单。
她提出来,姑母却同她算账。
“你吃我的用我的,又因习惯粗鄙,损了我府上这许多东西。”
“欠下的债,早已不是你们家当初借的,所能比拟的。”
“你要走可以,至少把钱还了。”
“还不了,就在府上做活抵账。”
“什么时候还完了,我就放你走。”
无奈,她只能继续留在姑母家。
熬着熬着,熬在无边寒凉的漆黑夜里。
直到两个人的出现,她的生活里,才汲取到一些温暖。
那是一个凄冷的冬夜,姑母家遭了窃。
失了好些金银钱票,两身冬衣,还丢了一整只烤乳猪。
全府上下,都在搜查窃贼。
她在后院堆杂物的角落,闻到了股肉香味。
循味过去,竟是两个年轻小贼。
十五六岁的样子,干干瘦瘦的,穿着薄薄的短褐,蓬头垢面的。
他们用冬衣,捂着烤乳猪。
乳猪的一只耳朵,正从布料里弹出来。
他们抬起头,用惊惶的眼神望着她。
“求你,别喊人好吗?”
她清楚偷盗是不对的,然不知道为什么,还是答应了。
也许是出于对姑母一家的芥蒂,也许是出于对那般形容的人的怜悯。
她也说不清。
总之,她没有叫人,小声问他们。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来偷盗?”
那两人,正是妙手空空,还有他的二弟刘秀文。
说是二弟,其实并无血缘关系。
他们俩都是孤儿,因缘际会相依为命罢了。
本来呢,有一个破庙作为落脚处。
可惜,被另一帮势力更强的乞儿赶走了。
存的银钱和吃的,也一并被抢去。
他们落魄地行在街上,光脚踩过冰凉乌黑的雪地。
雪落在泥垢与臭水里,不黑也难。
就像他们生而洁净,往前走时,却不得不背负无尽烂泥的人生。
他们走着走着,肚子就不停地敲起小鼓来。
两人又冷又饿,还要为以后的生计发愁。
遂爬墙,溜进了曼霜的姑母家。
曼霜听罢,心头一阵酸涩。
她从怀里,摸出一个馕饼,“你们先吃这个垫着吧。”
“乳猪给我,它味道太大,会吸引人的。”
随后,她又指了个方向,“从那边走,要容易些。”
妙手空空和刘秀文,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就接过饼,把猪给她。
“你叫什么名字?”
知晓了名字,方能寻人报恩。
清和的声音响入耳中,“秋黎。”
他们记下,拔步逃了出去。
而秋黎把烤乳猪,扔到了远处的草丛里,用来误导府上的人。
后来,秋黎出门,替姑母到铺上取云锦。
在路上,又碰见了妙手空空和刘秀文。
那时,已是好几个月后了。
他们换了新衣服,梳着齐整的头发,焕然一新的样子,让人差点认不出来。
还寻了新的落脚点,夯建了自己的家。
秋黎去参观了参观,羡慕油然而生。
“真好……”
如果可以,她也想这样,有个自己的小家。
她想着想着,眼睛就止不住湿润起来。
两个人问她怎么了,她说了自己的遭遇,他们决定帮她。
还拍着胸脯道,“从今往后,你便是我们义妹。”
“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
后来,他们去盗了足够的钱,替她还债。
可钱拿去时,姑母又说不够,差了利息之类的。
并押了人,不许再出门去。
在那一刻,他们彻头彻尾地明白了。
这姑母,就是个无底洞,是只吸血虫。
要生生把人榨干到,一丝一毫价值都不剩,才会把人丢弃。
他们紧紧攥住拳,同府上的人打了起来。
只有打,才能撕开自由的路来。
然而,他们两个人,势单力薄的,根本不是府上上百名下人的对手。
一抹鲜红的血色刺入眼中,他双目圆睁,大喊一声。
“二弟!”
刘秀文当胸中了一刀,死了。
他心中滚起悲觉的汹涌波涛,再无力抵抗。
只能拼了命,背起刘秀文逃出府去。
葬了二弟后,他决定去少林学功夫。
先前跟着所盗秘籍瞎练的,实在太弱了。
只有变得更强大,才能救出义妹,才能为二弟报仇雪恨。
可三年学成归来后,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实际上,在他离开后不久,事情就已经发生了变化。
秋黎的姑母家,生意早没落下去。
为了东山再起,他们跟子钱家借了大笔钱。
然投出去,全打了水漂,还负了大量债。
原先的宅子抵出去。
而秋黎,被卖进了青楼换钱。
从收钱而不放人的那时候起,他们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妙手空空得知真相后,提刀杀了姑母一家。
那是个黑魆魆的雨夜,他浑身是血,连瓢泼的雨水,都冲刷不掉身上的血迹。
好在,风雨之夜,各家各户基本都闭门不出。
没有人瞅见,是他杀的人。
就算被发现了,出狱也轻而易举。
只要给的钱足够多,府衙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黑的说成白的。
瀛城的根,是烂的。
之后,他去了秋黎被卖的倚芳楼。
鸨母不让靠近,只隔着屏风,让他远远瞧了个影子。
还说,要赎人,就得交一万两。
他开始四处筹钱。
筹了小半年,终于攒够了一万两。
可鸨母说,曼霜姑娘死了。
秋黎死了。
他垂着空落落的两手,只觉得海水漫过鼻腔,仿佛要窒息了。
妙手空空用力吮吸了一口空气。
“所以,你们楼里偷的那钱。”
“我砸青楼里去了。”
李莲花三人听罢,皆是怅然无比。
野路寂静了长久,唯有四人踩过泥沙的微响,响不进天地间。
缄默过后,方多病传起了音。
“你们有没有觉得,‘秋黎’二字,甚是耳熟。”
“是挺耳熟,”笛飞声皱眉道,“问问他,是哪两个字。”
李莲花目光偏转,问,“刘兄弟。”
“可否问问你,你那义妹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妙手空空滞了下,道。
“秋天的秋,黎明的黎。”
李莲花又追问,“可是来自越州幽儿谷?”
妙手空空瞥他一眼,“……是。”
三人心中轰然一震。
“是她。”
六年前在闲云山庄,有个同李相夷、小笛飞声,还有角丽谯,关一个笼子里,并逃难的十三岁女孩。
就叫秋黎。
闲云山庄获救后,她就东去瀛城寻亲了。
没想到,没想到……
竟在亲戚手上,遭了如此劫难。
事情顺及此,他们心头俱是沉沉。
妙手空空观察着他们,越发怪异的神色。
出言问,“你们认识我义妹?”
三人点点头,说起往事来。
妙手空空听完,不由得喟叹了一句。
“竟是如此。”
叹罢,他苦笑一声。
“这厄运,还真是专挑苦命人。”
一会后,李莲花又把他讲的事理了遍,揪住个疑点。
“你刚才说,第一次去青楼时,只隔着屏风,远远见着秋黎姑娘的影子。”
“你确定那影子,就是秋黎姑娘吗?”
“你可曾,听过她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