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我是病人
“哟,醒了。”
李莲花隔布抓着陶罐,提步走进房间。
看见李相夷,从床上撑坐起来,甩着发昏的脑袋。
大概是轩辕随,回镜芜山庄报信召集人手时,乔婉娩放下大半心来,把炉子里的安神香灭了。
李相夷没了药物催神,自然睡不长。
这会的神魂,正巧从睡眠的深海里,挣扎出来。
他望望窗外的漆黑天色,露出着急忙慌的担忧神色。
被子都掀开了,腿吊在床外。
“李莲花,这什么时辰了?”
“你怎么回来了?”
“老笛他们呢?”
“邱无涯——”
他还没问完,就被接连不断的声音打断。
“戌时过一半了。”李莲花把陶罐搁桌上放着,然后在椅子上坐下。
“不止李大哥回来了,我们也回来了。”南宫弦月端着盆白米饭,跨门而入。
“你说自大狂他们啊。”方多病托着两盘菜,从门槛跳进屋。
“掉茅房里了。”
后头端着菜,挤门口的两个笛飞声,对着他踹了一脚。
“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方多病侧身闪开,没被踹到。
狐狸精绕在几个人腿间,汪了一声,也不知在回答什么。
“那邱无涯,和那些百姓呢?”
李相夷又问了一遍。
他见李莲花他们,神态自若得很,想必是解决了。
但还是想知道,具体是怎么个事。
五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把来龙去脉跟他说了说。
李相夷听完,感觉像一个突然变好的,吵闹的梦。
那根紧绷的心弦,在一梦大醒后,彻底松了下去。
但心头,还是有些堵塞的酸胀。
张大人和九个百姓死了,窟颜达断了一臂,而邱无涯逃了……
日后,想必是一个很长的奋斗过程,他漫漫地想。
“先别想了。”李莲花看他一眼。
“来吃饭吧。”
“一天不吃了,不饿吗?”
话至此处,李相夷听见了干瘪的肚子,发出愤怒的抗议。
从早上到现在,他的确滴水未进,粒米未吃。
遂穿鞋要走。
然就在那一刻,肩颈抽痛了一下。
他停下来,伸手揉了两把。
阿娩的手劲,实在不容小觑。
连吃三堑,大意了。
揉过后,他才站起来,拖着床边的椅子,慢慢吞吞去到桌前,挨李莲花旁边坐下。
桌上的菜很丰盛,有香酥鸡、红烧鱼、麻辣牛肉、炸茄盒等等。
香喷喷的味道飘散出来,萦绕鼻尖。
李相夷胃口好一点了,二话不说,朝香酥鸡的鸡腿夹去。
五双筷子拦住他。
李相夷扫视过他们,语气带着点哀怨。
“我是病人。”
所以,让让我吧。
“原来你还知道。”笛飞声挑眉,掉筷去插鸡腿。
“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小笛飞声一掀嘴角。
目光却相准那只鸡腿,用筷子挑飞再一夹,往自己跟前送。
笛飞声横他一眼,到底是没再抢。
方多病和南宫弦月,在抢另一只大鸡腿。
但没有动武,划起了拳。
“大夫不让你吃油腻重口的,你忘了?”方多病出剪刀道。
他一边说,一边得意自己战胜了南宫弦月的布。
可笑吟吟去夹鸡腿时,发现早已不动声色地,跑到了李莲花碗里。
李相夷瞧他们争来抢去的,有些怨艾地收回筷子。
“那你们还弄这么多好吃的。”
“我们总不能亏了自己。”南宫弦月戳了只茄盒。
他本来因输了而懊丧,见方多病落空,又高兴起来。
李相夷则无语凝噎,“……”
那为什么,要聚到他的屋子里吃?
噎了片刻,他打量着满桌不能吃的菜,问。
“那我吃什么?”
李莲花揭开唯一封着盖的盆,眼尾微眯。
“你自然是吃这个了。”
那是一碗白汪汪的玉米排骨汤。
不算差,就是寡淡无味了些。
“行吧。”
李相夷耷着眉眼叹口气,撬了大半碗米饭,拌了清汤,开始吃。
吃一口,耳边钻来句“这个香,那个脆”的赞叹。
他杵着碗底,暗暗发誓。
别让他逮到,他们生病受伤的那一天。
饭后隔段时间,李莲花持着陶罐,斟了碗药。
推到李相夷面前,“喝吧。”
李相夷盯着药,有俄顷的犯怵发愣。
“你发什么呆呢你?”李莲花叫他一声。
并以为他是怕苦,又想方设法磨叽了。
再磨叽,他也不会给他糖的。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小笛飞声出言阐释。
李相夷瞪他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开的头。”
老笛在阿娩熬药的时候,出去过一趟,十二分地有猫腻。
“那又如何?”
小笛飞声毫不心虚,反倒勾唇一笑。
李相夷不再与他辩,端起药碗来。
喝上小口,惊奇地发现,“今天的药,不怎么苦诶。”
“那是你的伤势,影响了你的味觉。”李莲花指头虚点他一下。
“大夫在你睡着时,又把了通脉,换了副药。”
“你也是运气好,碰上不大苦的新药了。”
“所以啊,别磨蹭了,赶紧趁热喝了吧。”
“这碗筷,还得送去厨房收拾呢。”
实际上,是他熬药时,往里头放了味甘草。
不会与其他药相冲,又能缓和苦味。
李相夷听罢,将信将疑地,飞速把药灌了。
喝完,碗被收走,李莲花五人前前后后出了屋子。
李相夷翻来本,李莲花平常爱看的话本来。
故事倒有趣,怪不得莲花楼里除了医书,就话本子最多了。
不过,有趣归有趣,他还是没看多久,就犯困睡了。
倒不是因为药的缘故,受伤生病的人,喝了药,总是容易困一些。
他平躺在床上,书歪斜倒盖着被子。
狐狸精难得蜷在他床边,肚子因呼吸,一鼓一鼓的。
十字海棠的窗棂,把溜进屋的月影,切成漂亮的花样。
那花样倾斜着,落在一人一狗身上。
这个夜晚,安和而平静。
月影在一人一狗身上,偏转淡去时,天渐渐亮了。
李相夷爬起来,狐狸精刚好用爪子扒门出去。
只落了条黄白的尾巴,在他眼中一闪而过。
他下地走了走,步子没昨日浮了。
去到走廊,扒着栏杆俯瞰而下。
他大徒弟和南宫弦月,在空旷的天井下打架。
大小笛飞声,也在不远处过招。
两身红衣来去辗转,大刀碰撞争鸣。
他一时,竟有些分不清,谁才是谁。
就像偶尔,他会恍惚觉得,自己和李莲花融为一体。
想李莲花李莲花到。
隔壁房出来个人影,抻着懒腰,“起这么早?”
“是你太迟了。”李相夷扭头道。
比他一个病号还迟。
李莲花不承认这话,辩解道,“是你昨天睡太多,今天睡不下了。”
李相夷没继续反驳。
他睡一整天什么都不用操心,那五个人却奔波来奔波去的。
李莲花起得晚,也正常——尽管差不多每天都很晚。
楼下那几个,还有精力打架,才不正常。
“你早饭想吃什么?”李莲花随口问。
“鸡蛋饼和牛肉面。”李相夷答。
“行,”李莲花一扬手,“我给你送碗薏仁粥上来。”
李相夷:“……”
说好的点餐呢?
他开口要说来着,李莲花已经迈步走了,只留给他一个清朗的背影。
等他洗漱完,李莲花端着早饭上来。
果不其然,是碗薏仁粥,还配了碟蒸饺。
早饭后不久,那四个起早早打架的人,又练武去了。
他只能坐旁边干看着,百无聊赖地揪草叶晒太阳。
李莲花本来和他下着盘棋,下着下着,被封磬叫走了。
“先生,我堂弟来信了。”
回廊的无人处,封磬给李莲花递上封信。
“他说,万圣道在我们赶来武林大会的路上,遭了镜天宗人的袭击。”
“盟中子弟奋力抵抗,伤亡惨重。”
“而存放无心槐的库房,被洗劫一空。”
李莲花听着他的陈述,又飞快掠过信上内容。
眉头蹙起,“看来,镜芜山庄的无心槐,是来自封盟主盟中无疑了。”
“先生,”封磬对先前的猜测,进一步认定,“此事十有八九,与单孤刀脱离不了关系。”
“只有他,对我们南胤和万圣道,如此了如指掌。”
李莲花把信,交还回去,“可有发现,他在万圣道活动的痕迹?”
封磬滞了下,否定道,“并无。”
“想来,他并没有参与盗窃无心槐的行动。”
“可无心槐的暴露,未必没有他。”
“先生,”封磬郑重道,“此番回去,我定会好好查查他。”
“若找到他与镜天宗密谋的半点蛛丝马迹,必要将其挫骨扬灰,为我盟中逝者报仇雪恨。”
李莲花拍了拍他肩膀,温和宽慰。
“当务之急,封盟主是该回万圣道主持大局,为那些逝者安排后事才是。”
封磬被肩头那双手,触得感动,重重点了点头。
随后,拜别李莲花,火急火燎地回万圣道去了。
李莲花站在原地,摩挲了下手指。
往后,要多留心下单孤刀的行动才是了。
若他当真与邱无涯有所勾结,策划了武林大会这场庞大而血腥的阴谋,害那么多人丧命。
他绝不会心慈手软。
哪怕是在另一个时空。
说来,单孤刀和何璋,在战书下给李相夷前,就已经离开镜芜山庄了。
庄内的江湖客,也陆陆续续准备离开。
回门派的回门派,归家的归家,游江湖的游江湖。
两三天后,都走得差不多了。
角丽谯回闲云山庄去,打算看看老巫婆,再去昆州老宅取些钱财,好建造鱼龙牛马帮。
临走前,她特意单独找了小笛飞声告别。
就是后者,对她的娇言俏语,仍旧无动于衷。
乔婉娩收到了爹娘的来信,也起身回扬州了。
石水独身闯江湖去了。
走时,有个姓杨的小子,朝她挥手。
“石姑娘,有缘再见。”
石水莫名其妙。
那人好像是混监察司里的,也就无缘无故撞见过两三次,又不熟。
但不回应,好像又不大礼貌。
就敷衍地拱了个江湖礼,才圈着鞭子,步出门去。
杨昀春目送着她离开。
轩辕随啃着片西瓜,从后面搭上大侄子肩膀,调侃他。
“哪家姑娘,要不要小叔给你说媒去?”
“十四五岁,也到婚配年龄了。”
杨昀春恼道,“小叔,你正经点。”
“我们该回京了。”
“宗政明启比我们先回去那么多天,指不定如何言说武林大会之事。”
“说不定,你副使的位置都要不保了。”
“不保就不保呗。”轩辕随搡下他脑袋。
“大不了撂牌子不干了,谁稀罕。”
于是,他们俩也启程回京去了。
还有展云飞、肖紫衿、佛彼白等等,先后出庄去了。
镜芜山庄慢慢要变成空壳。
等彻底无人,这里也将要被官府查封了。
不过,不是张自衡带人来封了。
他是死后第三天出殡的,府衙的主簿捕快帮操办的丧事。
有不少百姓,从家里涌出来,跟在棺椁后面送行。
长长一路人,一时不得通行。
李莲花他们也去了,给他上了香,烧了纸钱。
那张染血的一千两银票,也烧在里面。
血色的飞灰,被长风吹起,飘扬着飘扬着,飞向湛湛青天。
又三五日后,早上的时候,窟颜达和屠岸吉娜来了镜芜山庄,找李莲花他们。
一来是道谢,二来是拜别。
唯二早见过屠岸吉娜的,是方多病和南宫弦月,他们发觉,她气色好多了。
之前病恹恹的,连路都走不了。
如今虽有病气,但明显有种枯木逢春的样子。
庐医治根的方子,并没有撒谎。
在别的大夫那里,也验证过了。
只要长此以往,吃上段时间的药,她会活下去,也会恢复健康。
“之后,你们打算去哪儿?”李莲花含笑问。
“回草原?”
窟颜达晃头,“先去扬州。”
“扬州?”李莲花听到这个地名,眸光微动。
他和窟颜达,最初见面的地方,也是一战的地方,就在扬州。
当然,李相夷的缘分,起了些变化。
屠岸吉娜弯着眉眼解释,“我娘是扬州人。”
“我们去她的老家看看。”
“你们打算在那边待多久?”李相夷想起什么问。
“两三个月吧。”窟颜达与身侧的人对了眼道。
“那三个月后,”李相夷有点隐隐的冲动,“我能去扬州找你们吗?”
“找我们?”窟颜达与屠岸吉娜,一时摸不清头脑。
“我是说……”李相夷抿下苍白的唇,注目着窟颜达。
“我想跟你一战。”
真正意义上的,只关乎武学的,一战。
窟颜达怔了下,才笑着应,“啊,那定在瘦西湖如何?”
李相夷眉目一展,“那说好了。”
“三个月后,扬州瘦西湖,不见不散。”
他刚说完,小笛飞声就上前一步,“我也欲和你一战。”
南宫弦月也挤过去,指指自己,“还有我,可以吗?”
方多病也跃跃欲试,“加我一个。”
挑战下他师父这个时期的天下第一,也是万中无一的机会了。
窟颜达一时不知所措,“……”
他好像捅马蜂窝了。
他犹犹豫豫地看屠岸吉娜,后者偏开头,一副不想管他的神情。
片刻后,他还是都答应了。
比完这四场,应该再没人来找他了。
李莲花就退后面,看年轻人的热闹。
笛飞声看他退,也跟着退。
抱臂戏谑道,“天下第一,你这名头,要不了多久就响起来了。”
李莲花眺望着天高处的灿烂日阳,被灼得眯了下眼。
他垂首失笑,“天下第一有什么好的。”
“那高处,又没意思。”
他话音落地没多久,窟颜达和屠岸吉娜就离开,启程去扬州了。
待他们的背影消失不见,李莲花手背一敲额头。
忘了件事了。
三个月,李相夷疯了李相夷。
当初阿娩,可是给他求了六个月,也就是半年的情。
他犯难地叹息。
李相夷啊李相夷,你可真会给自己出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