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血域天魔
邱无涯掐着时间,把地点一改,李莲花他们在紫竹林的部署,就白白浪费了。
紫竹林距断云崖还挺远,赶过去重新设防,是来不及的。
但镜芜山离那里稍近些,李相夷若醒着,肯定能赶过去。
这下如何是好……
乔婉娩攥着战书,心中急如火焚。
先给李先生他们报个信吧……她镇静了一下想。
遂快速找来纸笔,书信一封。
而后摸出个竹哨,长长吹了一响。
这哨子,是李莲花他们给的。
不多会,黢黑的夜空中,飞来一只灰色鸽子。
李莲花他们养的那群,其中的一只。
它停在走廊栏杆上,将绑有信筒的红色小爪,朝向吹哨人。
乔婉娩把卷好的信纸,塞进筒里,“去吧。”
灰鸽子小眼珠一转,展翅飞向空中。
可饶是报了信,对事情的解决,几乎没有任何助益。
她在走廊上来回踱步,思绪焦灼地运转着。
相夷身受重伤,此去必是九死一生。
但那些无辜的百姓,又不能不管。
至于邱无涯,能改一次地点,就能改第二次第三次。
他这是在耍人玩,既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又能消耗敌人的精力。
直到逼得李相夷,不得不去,无可避免地,落于他的掌控之下。
最好的办法,就是拖延时间。
在延长的时间内,通过温泉池这条线,找到邱无涯的新据点,进行突袭。
要拖延时间,势必要让邱无涯改变主意。
要让敌首改变主意,首先一点,就是取得联系。
谁能联系得上邱无涯,并愿意联系?
她记起刚送战书,那个人的背影,莫名有些熟悉。
忽地,她听见凉风中,传来模模糊糊的琴声。
低回的异域调子,是冬不拉。
她脑中倏然流过,一股清明的涓涓细水。
送信的是血域天魔。
不知因为什么,送完信也尚未离开。
血域天魔在镜芜山庄时,被迫帮邱无涯做事,如今仍受着胁迫。
邱无涯能找上他,他说不定也能反向联络。
甚至清楚邱无涯的一些事情,从那些事情中,兴许能摸索出突破口,让邱无涯同意延缓时间。
不过,希望大抵是渺茫的。
尽管渺茫,也只有试过才知道。
思及此,她提剑踏着轻功,循琴音而去。
听风楼右边过去是客栈,客栈再往外,是山庄围墙外的野林子。
琴音就是从那边飘来的。
血域天魔就在野林子里。
林子里的黑暗,比外头的夜色,更为深厚。
像空洞的深海,没有涌动的巨大水波,却拥有无边的窒息。
窟颜达坐在一棵树上,怀里抱着琴。
手指机械迟缓地拨着弦,神思惶惑地飘游。
实际上,邱无涯除了让他送信。
最为真实的目的,是抓李相夷。
其自身伤势严重,残部凋零,比不得镜芜山庄如今的守备。
只有高手,才能悄无声息地潜入。
探子来报后,他得知李莲花五人已离开山庄。
就算有各派防守,窟颜达想必也能钻到空子。
钻不到被围攻,也不要紧。
总归,窟颜达的命,不是他的。
窟颜达久久没有行动……
他不知道要不要抓,他不想抓,不抓的话,吉娜的药怎么办呢?
他回避思考这些问题。
任思绪伴着琴音,悠悠荡漾到了,碧草如茵的草原。
草原是他的家。
但最开始作为奴隶的时候,是没有家的。
他和巫尔焦一样,是一个奴隶,同一家老爷的奴隶。
那老爷的姓氏,是乌孙。
“窟颜达,听说了吗?”
葡萄地里,九岁的巫尔焦,光着嶙峋的黑脚丫,用锄头勾开土。
“乌孙老爷出了财政危机,要在我们当中选一批人。”
“卖给屠岸老爷。”
“你猜,谁会被选中?”
十岁的窟颜达同样光着脚,手中利落动作,铲起发酵过的酒糟和羊粪,填进他挖开的沟里。
闻言,摇了摇头,“猜不出来。”
巫尔焦雀一样,叽喳地乐,“要是我被选中就好了。”
“听说,屠岸老爷是个不错的人。”
对奴隶,不施鞭刑,也不绞牙齿。
更不切活人头骨,参加祭祀的,都是乱葬岗弄来的。
人们都暗暗地传,他是个开明的老爷。
窟颜达听到他这么说,心中升起暗暗的希冀来。
他父亲被鞭笞至死。
母亲在前两年,因头骨被选中而亡逝。
乌孙老爷还大发善心,让他为母亲送行。
意即亲手捧着闸刀切下的头颅,投进腐蚀皮肉和毛发的药水中。
他盯着母亲脸上嚯开的大洞,眼眶通红。
但不敢掉出眼泪来。
老爷们说,这是奴隶洗脱下贱的唯一机会。
因为敲击出来的声音通达神灵,神灵会净化他们。
这是好事,是幸福事。
母亲会觉得幸福吗?
他分明看见,她的眼睛在流泪,心在滴血。
自己以后,会走向何种局面呢……
如今暗沉的天空,照下来一束光明,会照到他身上吗?
想着想着,他干活的动作慢下来。
忽地,啪地一响。
小腿火辣辣地疼,皮开肉绽。
他猛地醒神。
田间地头,执鞭巡逻的管事来了。
“就是你们两个说小话,不认真干活,嗯?”
他那个“嗯”的音不轻不重,却有着异常可怖的气息。
他们没敢反驳,也没敢承认。
无论那一头,都捞不到好处。
只能任由鞭子,一鞭一鞭落在身上。
他们站都站不稳,只能蜷缩在葡萄架下。
打累了,管事才停下来,摘了几颗葡萄塞嘴里,把皮和子都吐他们身上。
“下贱东西。”
窟颜达和巫尔焦爬起来,忍着疼痛继续干活,手脚一点也不敢怠慢。
干不完活,还得挨鞭子,也没有吃的。
好在不久后,乌孙老爷就要选人,卖掉一些奴隶了。
他很幸运,被勾了名字。
但巫尔焦没有。
心里很不平衡,在窟颜达被带走那天,冲他大喊大叫。
“你以为开明,在喀兰是什么好事。”
“开明迟早有一天,会死在这片土地上!”
他当时,并没有深究这句话。
板车拖着他们那批人,驶过广袤无垠的草原,去到了屠岸家。
屠岸家果如传言中的那样,不必忍受惨无人道的折磨。
有能吃饱的一日三餐,也有足够的睡眠时间,而不是被没完没了的活计挤占。
府上,甚至有专门的老师,教授他们文字。
不止喀兰的,还有汉文字。
听说,这是由于屠岸老爷,早年间游历大熙,学习汉文化的缘故。
他的夫人,是个汉人。
两人就是那时候,相识相爱的。
婚后,两人定居喀兰,希望能在这片土地上,做出一些改变。
两年后,他们有了一个女儿,叫屠岸吉娜。
窟颜达就是在她八岁时,去到屠岸家的。
“你根骨不错。”
去到新地方后不久,屠岸老爷对他说。
“我收你为徒,你可愿意?”
此话入耳,窟颜达久久震荡不已。
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可以学习武功,还是跟一个不同阶层的老爷学。
从那以后,他就成了屠岸老爷的徒弟。
和屠岸吉娜一起习武练刀,也学习骑射,还有汉文化。
“你天赋真好。”屠岸吉娜时常艳羡道。
“上次那套刀法,我练了半个月,而你只花了一天。”
窟颜达看她失落,也跟着失落。
他愣愣望着手里的刀,也许,他不应该学那么快……
“不过,”屠岸吉娜并没有多在乎,又笑起来,“你汉字学得也太烂了。”
“写出来,跟小鹰踩脚印似的。”
那泛着率真嘲笑的眼睛,像净透的泉眼。
窟颜达瞅着她帽子上,晃动的鹰翎毛,感觉要被风吹落,在心头挠出一点痒意。
而草原明亮,大地宽广。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六年过去了。
屠岸老爷说,他和吉娜该出去历练历练。
于是,他们第一次离开了草原。
并肩走南闯北,去了不少地方,经历了不少事。
一年后,窟颜达成了天下第一。
他们回到草原,希望把外面看到的东西,散播在陈旧的喀兰。
可旧习,是一堵顽固的城墙。
无坚不摧地,矗立在喀兰的土地上。
屠岸家,迎来了一个很不好的消息。
大祭司选中了屠岸吉娜,预备献祭给神灵。
喀兰不止有,以奴隶头骨制作法器的习俗,还有献祭处女的习俗。
他们挑选处女的标准,是贵族贵女。
贵女地位虽高,但同平民之女,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为女。
女子在喀兰,是说不上话的。
她们必须严格遵循,男人的旨意,神的旨意。
当一个姑娘被选为神的侍者后,所有人都庆贺她。
而不会有人同情惋惜,一条鲜活的生命,将被抬上雪线,投进冰湖里冻死。
王帐的圣旨,突然降临屠岸家的那一天,屠岸吉娜就被带走了。
围在院外的,是冷铁森严的骑兵。
屠岸老爷是王帐大臣,一直致力于改变现状。
然心有余而力不足,他这样新派的观点,支持的人还是太少了。
于是,屠岸吉娜被选中了。
这不仅仅是一场献祭,更是守旧派发出咆哮。
若要救人,只能等祭祀那一天了。
那一天,屠岸吉娜将会被抬上神山。
卫兵多守在山下,一般不会跟着上山。
就算上山,山路险阻多雪,也更容易偷袭。
祭祀这天来临,屠岸家准备去营救女儿。
然守旧派似早有预料,给屠岸老爷冠了个莫须有的罪名,说要禁足调查。
门外,又是重重铁兵。
“走,去神山带吉娜离开。”
铁蹄声踏至门庭的时候,屠岸夫妇搡着窟颜达,让他从后门出去。
“那你们怎么办?” 窟颜达抠着门框,眼皮狂跳不止。
那是他第一次,陷入左右为难的纠结中。
“不过是调查而已,”屠岸夫妇将他震至门外,“我们有办法周旋。”
“你再不走,就别认师父师娘了。”
窟颜达注视着合上的门,目色赤红。
他顿了顿,只好在铁兵彻底包围屠岸家前,狂奔而去。
天寒地冻的雪线,一头孤狼杀提刀,杀了上去。
“冒犯神灵者,杀无赦!”
大祭司举着火炬,站在卫兵后。
更高处,是被绑在架子上的屠岸吉娜,周遭簇拥着一堆奴隶头骨。
大祭司正准备上去,给她做法事。
不料有人,来破坏仪式。
他怒不可遏地,指挥人杀了来者。
然窟颜达刀光疾如霹雳,彩色经幡下的雪地,不多会就开遍了血色红梅。
大祭司慌了,当即丢了火炬,狼狈上爬。
就在他够上去,要用匕首抵住屠岸吉娜脖子时。
一把马刀猛地飞来,扎进他胸膛。
大祭司轰隆倒地,头骨被砸中,骨碌碌滚进雪地里。
“窟颜达!”
屠岸吉娜大叫一声。
最后两个卫兵,趁此将刀,插进了窟颜达后背,挫着蝴蝶骨。
就在他们大喝,要扎得更深时,有真气一震。
两把刀断裂,他们握着失力的断刀,短暂愣了一下。
就是那一愣,脖子已经被拧断。
窟颜达冲上高处,震断屠岸吉娜身上的铁链。
然后从大祭司身上抽出马刀,抓过她手,飞速下山去。
两人忙奔回家中,铁兵已撤走了。
而院中,尸骸满地。
“阿帕,阿嬷!”
喀兰语里,是爹娘的意思,屠岸吉娜泪流满面地唤着父母。
“师父,师娘……”窟颜达双眼湿润。
可惜,屠岸老爷死透了,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只有屠岸夫人,奇迹般撑出口气来。
血淋淋的手,摸上女儿的脸。
嘱咐他们,“去,去找三王子。”
“迁到南方去。”
三王子是新派领头,已被废为平民。
那之后,就联和新派迁出北方王都,去了南方的一个隐蔽山谷。
希望日后能踏平北方,为整个喀兰改颜换貌。
屠岸家本也打算去南方的,奈何走之前,发生了这样的事。
屠岸夫人涌罢两口血,从怀里摸出两颗猫眼石。
“拿着。”她在两人手心,各放了一颗。
“让它们在喀兰的解放上……继续发光发热。”
里面,有她和屠岸老爷,炼化的半生功力。
人去了,但功力薪火相传。
“如果失……失败了……”她气若游丝。
“保命也是,也是……”
“好的”两个字没说出口,屠岸夫人便撒手人寰。
窟颜达和屠岸吉娜,本想进行安葬的,奈何追兵撵了过来。
他们只好带着心如刀绞的心情,遁往南方去。
那一天,阴雨连绵,在白天,也好像黑夜一般。
隔开南北的扎依穆尔河,河水暴涨。
他们艰难跨过,才躲开追兵,去到了南方山谷。
也是在那一天,杀掉大祭司的窟颜达,成了神灵和神使的亵渎者。
血域天魔的名号,就此从喀兰传开。
三年后,南方山谷逐渐壮大起来,呈现出一副欣欣向荣之势。
时有一名外来客闯入,是窟颜达纵马巡逻时发现的。
“好久不见啊,窟颜达。”从乌孙老爷家逃出来的巫尔焦,笑道。
两人在交谈中,认出了彼此。
“留下来吧。”窟颜达劝他。
“南方山谷有新的神灵,不嗜血,无条件庇佑我们的神灵。”
巫尔焦环顾着和乐的山谷,眼底滋出一点向往之情。
可到底摇了摇头,“不回去,怎么让那些人付出代价呢。”
“新神的光辉,迟早有一天,会照耀北方的。”窟颜达再次劝。
巫尔焦还是没有留下的意愿。
窟颜达只好道,“如果你改变了想法的话。”
“这里随时欢迎。”
巫尔焦淡淡看他一眼,离开了。
功夫学成后,屠了乌孙老爷一家,拧下他们的头颅。
继而是很多很多人……
北方人忌惮他,却难以抓到他,因为他有仇不平教习的面皮之术。
而南方山谷的窟颜达,第二次出了草原。
屠岸吉娜病了,他带她出去寻医。
喀兰南部、血域的大夫,都救不了她。
然到了大熙,多方打听,还是没人能救得了她。
屠岸吉娜日渐憔悴下去,她感受到自己的生命,似奔泻的河水,在往外流。
“我们回草原吧。”
她不想把最后的时光,浪费在求医上。
再说,也没人能救得了她。
“我们再找找,”窟颜达不愿放弃,“总会有神医能救你的。”
“我想回去。”屠岸吉娜坚持。
两人再次回到草原。
那之后不久,南方山谷又闯入了外来客。
邱无涯。
他意图将天下第一高手,控制在自己手中,为自己所用。
可有一个问题横亘在前,他不清楚去喀兰何处找?
直到遇见了巫尔焦。
他许了后者一些好处,巫尔焦当起了向导。
“我知道他在哪里。”
“还知道他具体住在,南方山谷的什么地方。”
就这样,邱无涯找了过去。
他还刻意踩中兽夹,央求在不远处巡逻的窟颜达救命。
并声称,自己是个虫草商人,来喀兰做买卖,误入谷地。
他表演得滴水不漏。
窟颜达信了他的话,带回帐篷,请来大夫给他瞧伤。
要他伤好后,即刻出谷。
其间,邱无涯注意到,屠岸吉娜重病在身。
刻意在言谈间,透露出自己,认识一个妙手回春的大夫,也就是他身边的庐医。
他们可以不要诊费,前提是窟颜达为他提供免费的虫草。
虫草价格昂贵,这买卖合情合理。
窟颜达求医若渴,答应了。
若不是毫无希望,屠岸吉娜也不愿就那么死了,她也答应了。
那之后,他们第三次出了草原。
结果,那庐医根本没有给他们治本的药,而是治标的。
想要不病发,就得一直吃下去。
不止如此,在第一次看诊时,庐医就借着近身的机会,把屠岸吉娜抓了。
隐藏在暗处的镜天宗众人,纷纷冒出来。
包括巫尔焦。
窟颜达这才明白,这一切,都是一场骗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