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凶手
搜查的队伍下了楼。
宗政明启手中,提着个黑布包裹。
包裹内,包着个圆滚滚的东西。
他抬起来,向众人展示,“这便是严莫华的头。”
元真派弟子一把抢过,当即糊了满手的血。
迟疑片刻,揭开。
马蹄胡,唇边一颗大黑痣。
不是严莫华是谁?
“掌门,是我们掌门……”
元真派弟子环绕头前,形色各异地叫起丧来。
众人则前倾一觑,又后仰一退,皆唏嘘不已。
边角站着的仇不平,从人群的罅隙里,对上脑袋圆睁的视线。
一时间,脸色有些发白。
他掐了掐右手指节,眉目思虑的样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巫尔焦察觉到他情绪,问,“你怎么了?”
“他死了,你不应该高兴吗。”
仇不平慢半拍挤出一个笑,“对,我应该高兴。”
随后是一句低喃,“这不关我的事……”
此时,元真派众弟子,已化悲痛为愤恨。
他们抬起一双双赤红的眼,望向宗政明启。
“快说!”
“我们掌门的头,是在哪里搜到的?”
宗政明启手一勾,有手下呈上本万人册来。
他翻到某一页,扫过上面的画像,而后环顾人群,巡视起来。
忽地,朝向某个方向。
众人循他视线望去,急问,“是谁,你倒是快说啊?”
这大堂全是人,每个方向都挤了一堆。
“杀害严掌门的凶手——”
宗正明启一步步往前踱去。
这回不用官兵开道了,人们都自觉退开了。
走至一人前,他抬手一指。
“就是他!”
那人退了两步,脸色煞白。
“万人册十五,”宗政明启提高音气,“仇不平!”
仇不平步子一撤,砰,窜出窗外。
巫尔焦跟着一窜。
然外面早已围满了监察司,还有邱无涯的人。
“抓住他!”
一声令下,官兵和镜天宗的人,便围攻上去。
元真派的人,也在大弟子的指挥下,上前捉拿真凶。
好歹是万人册十五,不是那么容易捉的。
他一手“铁罗汉”使得炉火纯青,加上天下第七巫尔焦的帮忙,客栈外很快一片人仰马翻。
“上千机锁!”
宗政明启吩咐。
官兵们甩出铁链,似乎一条条黑蛇,泛着鳞片般冰冷的光泽,往中心的两人袭去。
仇不平和巫尔焦,没多久就被缠住了。
锁链一根又一根,一圈又一圈,缠得比茧还要严实。
他们奋力一挣,一时竟不得断。
“别挣扎了,”宗政明启闲庭信步上前去,“这锁链乃寒铁所打,专针对你们这群江湖人,不是那么容易挣断的。”
就算是挣断了,此地还有更厉害的高手,任他们也插翅难飞。
他们不甘言弃地挣了会,终是不动了。
倏地,一把利刃朝仇不平脖颈袭去。
“今日,我便替掌门报仇雪恨!”
是元真派大弟子。
叮,两个官兵抽刀格开。
“此人是监察司捉拿的刑犯,还轮不到你们来处置。”
宗正明启瞥他一眼。
元真派众弟子不服,“他可是杀害我们掌门的凶手!”
“我们还报不得仇了?”
“我们要他以命抵命!”
“以命抵命,哈哈哈哈哈——”一声大笑突兀插来。
“你笑什么?”元真派大弟子指过去。
仇不平仰天一叹。
那叹息声袅袅上升,飘散在晨曦的风里,几不可闻。
顿了片刻,他垂正头,逼视着元真派大弟子。
“以命抵命,该抵命的,是你们掌门。”
“是他严莫华!”
“没错,是我杀了他。”
“因为他罪无可恕,因为他该死!”
他卓绝的嘶吼,吓得元真派弟子一愣。
众人也是眼色交汇。
这严莫华向来平易随和,难不成……
“什么该死,”元真派大弟子斥道,“你莫在这里血口喷人!”
“李真。”仇不平忽吐了个名字。
“别告诉我,你不记得五年前的事情了?”
叫李真的大弟子瞳孔一缩,而后仔仔细细地端量起仇不平来。
他结结巴巴,“五年前的事情……你是谁?”
“知道些什么……我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没关系,”仇不平露出个笑,苦的,尖锐的,“我可认识你们。”
“我还认识所有的仇与恨。”
“五年前……”
在充州,有一个女人。
生得副花容月貌,素爱戴一支鎏金红玛瑙的祖传簪子。
她经营着一家茶铺,还卖些点心。
有个男人,对那个女人一见倾心。
每一天,都去光顾她的生意,还在店里帮忙打杂。
日久生情,那个女人以男人为托付。
没多久后,两人成了婚。
婚后恩爱,一起经营着茶铺,并先后有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
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男人心向江湖,妄想着扬名立万。
而他,也确有一身好功夫,一身足以名震天下的好功夫。
女人则不一样,她喜欢平平淡淡的小日子。
可是她又想,难道自己要以情爱,把丈夫永远囚在这样一方狭小的天地吗?
这好像……对对方不大公平。
于是,她选择了放长手中的风筝线。
“等我出人头地了,就回来。”男人背着行囊。
“到时候,你和孩子,也能过上更好更体面的日子。”
女人替他整理衣襟,神色平静地开口。
“早些回来。”
然而,女人等了一年又一年,始终等不到丈夫回来。
她想去找,也出去找过。
可天大地大,始终不见丈夫的身影。
她返回充州,每天都站在门口望啊望,望着天上的燕子飞南又飞北。
一飞,就是整整十四年。
转眼间,最小的孩子都十七岁了。
那一年,女人生了重病。
开始只是腹有绞痛,慢慢慢慢,是严重的咳血。
再后面,只能终日卧病在床。
大夫说,病入膏肓,加上忧思成疾,她活不长了。
临终前,她抓着儿女的手,有气无力地嘱托。
“找到你们父亲,一定要找到他,我,我……”
她还想见他。
两个孩子泪流满面,“娘,你不要想他了,把病治好才是紧要。”
“他也许,也许……”
不要我们了。
“胡说,”女人不满道,“他明明是,明明是……”
遇上麻烦了,亦或受了伤,暂时回不来而已。
她撑出些气力,拔下髻上的簪子,插到女儿头上。
“把这个带着,等你们找到人时,他就能认出来了。”
说着说着,她眼角滑过两行清泪。
泪滚热着,人一去不回了。
两个孩子泣不成声。
安葬过母亲后,姐弟俩就踏上了寻父之路。
他们走南闯北,总算在疆西,探得了父亲的消息。
然父亲陌生得,没有一点从前的影子。
他已改名换姓,成了元真派的女婿,威风八面。
他告诉他们,“走,先躲一阵,我现在还不能认你们。”
不久后,男人暗暗灭了岳丈,与第二任妻子。
第二任妻子,对他来说,不过是逢场作戏,夺取元真派的工具。
他的心中,尚保留着最初的那份爱意。
至少,他自己是那么认为的。
处理完元真派后,他把儿女接入门中。
姐弟俩待得不自在。
不仅仅是因为父亲变了,更是因为他们发现了,元真派主人死亡的秘密。
还因为,父亲的一些晦暗心思。
结发妻子病逝了,他便在别的人身上,找寻原妻的影子。
那个所谓的别人,正是他的亲生女儿。
他看着女儿髻上别的那根簪子,就忍不住伸手触碰。
并温言道,“你长得,跟你娘亲很像啊。”
不止如此,他还在地下室布置了一间婚房,要把自己女儿娶了。
姐姐吓了一大跳,告知弟弟后,两人连夜出逃。
男人就带人,在后面追。
他要把女儿捉回去,再把碍眼的儿子杀掉。
这样,就再也没有人阻止他,奔赴最初的“纯净”了。
可惜,一切都错位了。
生死关头,姐姐扑在弟弟身上,“快跑……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弟弟眼睁睁看着,数根箭矢穿透她的心脏肺腑。
殷红的血不停地涌出来,淋漓了满地。
“阿姐,阿姐……”
他颤抖着,止不住地张惶。
然斯人已去,再听不见他的呼唤。
苍茫茫的疆西旷野,风卷狂沙,却卷不动石铸的伤与恨。
报仇,报仇!
他脑海里,癫狂地回荡着这两个字。
遂一把拔下姐姐髻上的簪子,径直朝父亲刺去。
可惜,那时的他太弱了。
如何能斗得过天下第四,还有那么多元真派子弟。
被父亲亲手砍掉一条臂膀后,他开始拼命地逃。
只有活着,活下去才能报仇。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逃出去了,也活下去了。
终于,大仇得报了!
他用那根簪子,一下一下地,捅进父亲的咽喉,杀死了他。
血溅在脸上,畅快的,悲凄的,又深深地无望着。
“你们说,”仇不平满目血丝,“他这样凶残龌龊的禽兽,该不该死,该不该死,该不该死?!”
众人耳中,充斥着他饱含血泪的控诉,长久地寂静下去了。
谁能想到,一世英名的严莫华,是这样的人面兽心。
他的确该死,该死得不行!
不,该死都是不够的!
李莲花他们站在人群里,远远望着仇不平那双眼,心中弥漫起一股难以言说的酸楚。
听完这些的元真派弟子,整个人都震颤不已。
尤其是李真。
“仇不平,仇不平,”他无声地低喃,“不平之仇……”
他步子浮浮地走过去,“你是——”
他忽抠上那张落拓的脸,用力一撕。
哗,一张逼真的面皮揭下。
皮下,俨然是张别样的脸。
更锋利,更具有仇视性。
在场的人,俱是一惊。
“原来真是他。”方多病凑近李莲花道。
“是啊,样貌与五年前,倒没有太大变化,就是……”李莲花目光萧索。
就是眼睛鼻子嘴巴再像,也不是五年前那个人了。
“难怪你先前搜他房间,”笛飞声蹙眉道,“会觉得那根簪子眼熟。”
“什么眼熟,”李相夷三个小的不明白,“你们难不成早认识他。”
李莲花附耳,同他们解释了一番。
就是掐头去尾,有些东西不便言明。
听罢,三个小的有些慨然。
这世间之事,还真是妙而又玄。
“……真的是你。”李真呆了呆后,拿着面皮,踉踉跄跄。
“难为你还认得我。”仇不平冷声道。
“你明明知道的,知道那禽兽一切见不得光的心思。”
“却为了日后能继承掌门之位,而助纣为虐。”
“娶我阿姐,除我而后快的计策,就是你献给他的吧。”
“我多想把你也杀了啊,可惜没来得及。”
“不过,”他噙笑出声,“也不晚。”
说时迟那时快,一枚暗器嗖地钉进李真脖颈。
霎时,他便倒地咽气。
那枚暗器,正是从仇不平口中吐出。
众人却也不好横加指责他什么。
“暂不论你与严莫华的私人恩怨,”宗政明启不管那么多,“本官且问你。”
“你切他的头,又在逐州切了八十一个头,是为了什么?”
不加严莫华,迄今为止,统计到的,已有八十一人遇难。
“我是杀了严莫华,但是,”仇不平不认,“我没有割他的头。”
“更没有参与什么无头尸案,割无辜之人的头!”
众人对此言是真是假,纷纷议论起来。
“李莲花,”方多病低声道,“我觉得他应该不会那么做。”
“你说的不错。”李莲花搓了搓指头。
“他杀了严莫华,就没必要割下头,藏自己房间来惹人怀疑。”
毕竟头一不见,大家第一时间想到的,必是搜寻头的下落。
“就算是割了头,”笛飞声出言,“他要藏,也是藏到别的地方去。”
“埋到哪棵树下,都比放自己房间要好。”
李相夷沿着这条线思索,“他在无头尸的事上,若真是被污蔑的。”
“污蔑他的人,自少不了监察司和镜天宗的份。”
“也就是说,”小笛飞声顺着道,“仇不平是只替罪羊。”
“严莫华的头,只是个栽赃工具,”南宫弦月补充,“与被割掉拿走的那些头,性质是不一样的。”
“那么真凶,”李莲花分析,“十有八九,是出自监察司,还有镜天宗。”
“但监察司才来不久,想必不是。”
“那就只有镜天宗了。”
“看来,我们要好好注意下邱无涯,以及其左膀右臂的动向了。”
他们讨论的档,宗政明启命人呈了些东西上来,摆在仇不平面前。
“还说没有,那你给本官解释解释。”
“这些在你房间里搜出来的,又是什么?”
仇不平垂眸看去,一时不可置信。
地上放着好些面皮,各式各样。
还有好些衣裳,及鞋子,亦是纷繁多样。
宗政明启一抬手。
有个官兵俯身,拾起一套衣裳。
“大家看好了,这就是无头尸真凶的戏法。”
那官兵轻轻一弄衣裳,眨眼间,就变成了另一套。
明明是年轻人的样式,却成了老年人穿的。
又一弄,还能撑开变胖,再一拉,又缩回去。
撩开衣服一看,内部竟置有细竹蔑织造的笼架,还有精妙小机关。
至于鞋子,也有巧妙设计,可增高变矮。
众人讶然非常。
“原来是这样。”李相夷恍然大悟。
“怪不得我们每次追到一个地方,凶手都不见了。”
“感情是变成别人了。”
“是啊,”方多病点点头,“难怪知府说,凶手高矮胖瘦的什么都有。”
“怀疑是团伙作案。”
“这凶手,”李莲花沉声道,“还真是花了不少心思。”
当然,凶手是不是仇不平,就难说了。
“这不是我的东西。”他辩解。
“你们陷害我。”
宗政明启倒竖指头,指着地上的东西。
“这可是在你房间里,搜出来的物证。”
“我们俩可都亲眼看到了,”凤凌烟姐弟唱和,“你还要狡辩不成?”
巫尔焦呸了一声,“谁知道是不是你们搜查时,趁机放进去的。”
“万一你们狼狈为奸呢。”
邱无涯低咳一声,“我镜天宗乃江湖门派,不过是配合监察司办案。”
“倒是你们两个,”他语有所指,“形影不离的。”
显而易见,难不成相互包庇,一起作案不成。
众人真假难辨,碍于邱无涯的身份,也不好说什么。
只能由这事去。
再说,谁能证明仇不平不是凶手呢?
“行了,”宗政明启不耐烦道,“凶犯物证在此,无头尸案已结。”
“你能不能别这么草率?”轩辕随站出来反驳。
宗政明启无视他,挥手道,“带下去,关到柴房!”
仇不平攥紧拳,铁手喀哒作响。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如今,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思量一阵,“此事与我朋友无关,你们要关关我。”
宗政明启不允,“你们俩,可是共犯。”
巫尔焦也不同意,“不行,我得跟你一块——”
“闭嘴!”仇不平打断他。
又道,“凡事讲求证据,你们刚说,这些东西,是在我房中搜出来的。”
“又无关他的房间。”
“朝廷命官,总不能随便抓人吧。”
先前闹事驱逐监察司的蓝衣闻言,有了蠢蠢欲动的架势。
宗政明启瞥见他,有些犯怵。
便道,“巫尔焦放了。”
“但给我看好了,别让他靠近柴房。”
于是,官兵们松了巫尔焦的铁链,只搡着仇不平走。
“我一定会来救你的。”巫尔焦神情担忧。
仇不平却道,“此事没那么简单。”
“走,有多远走多远。”
巫尔焦没应。
“好了,”邱无涯摊开两只手,“严掌门与无头尸一案已水落石出。”
“大家可以安心了。”
“武林大会暂停一天,大家都好生休息去吧。”
众人散去。
凤凌烟姐弟跟着邱无涯离开。
离开前,他俩特意绕到李莲花他们那边。
对李相夷三个小的道,“走着瞧,你们得意不了几日了。”